皇帝喜出望外地吩咐諸人打掃庭院,薰香以待。
仙凡有別,縱然他貴為一國帝王,在修行者眼中也不過是一介凡人,江山萬裡雖然為他所有,而在中土,一個國傢真正仰仗的,還是揹後皇族仙人的地位與力量,皇族的仙人越多,地位越高,便越無人膽敢侵犯,這些仙人與修行者,纔是國傢揹後真正的主導者,高高在上,超凡脫俗。
就像就通知,無論備份還是身份,都要矮上一截,皇族中人對他的敬畏心卻更重,隻因他有靈根,乃是萬裡挑一的修行者,在這個年幼的弟弟麵前,皇帝絕不會、也絕不敢拿一絲架子。
更何況這位有著越國皇族血統的玄山子先生,從輩分上來說,簡直算是正兒八經的祖宗先人瞭,在他被凶獸混沌重傷前,一年裡總還會來個三四次看一下紀桐週,傷重瀕危後便再也沒來過,時隔十一年,他終於又來瞭,難道說他的修為已經恢復瞭嗎?
三刻後,庭中眾人隻覺頭頂狂風呼嘯,吹得人眼都睜不開,急忙紛紛垂頭避讓,唯有紀桐週麵帶驚喜,忽地禦劍迎瞭上去,但見月光下以為青衫老者凝立,身形瘦削,飄然似仙,頜下數道清須,麵容清,冷若玄冰,正是玄山子本人。
「弟子拜見玄山子長老。」紀桐週恭敬地躬身行禮。
玄山子冰冷的目中流露出一絲欣慰之意,細細端詳他一番,他開口瞭,聲音隻冷叫人在這熾熱的夏日之夜都覺渾身一個寒顫:「你比我想得還好,無正子果然有心。」
兩人落在庭院中,皇帝立即便要跪下行禮,玄山子止住,淡道:「我今日來此隻為瞭桐週,你們先退下。」
皇帝卻哽嚥道:「玄山子先生,這些年我越國危機四伏!」
玄山子道:「他不日便要突破第六道瓶頸成就仙身,已閉關一年有餘。」
說罷,他幽淡冰冷的目光卻停留在紀桐週身上,久久沒有一開,這孩子身上的火焰氣息,正是傳說中的玄華之火,早先從無正子哪裡聽說此事,他還不信,想不到竟是真的。
這舉世罕見的天生黑火隻有單一火屬靈根的人纔有機會擁有,火屬靈根的人,對它又嚮往,又懼怕,星正館的創始者正因擁有玄華之火,這著名的仙傢門派纔會分為玄門與華門兩個截然不同的支流,也如同擁有玄華之火的人一般,極暴烈,卻又極內斂,將兩種矛盾的極緻都揉在一個人的身體裡。
紀桐週六歲的時候,他便發現瞭這孩子藏在最深處的另一麵,無止境的狂野慾望,揮霍放縱的諸般情緒,那時他便在想,有朝一日當他將心底那些藏著的烈火都挖掘出來,那會是怎樣,對修行者來說,熾熱執著甚至貪婪的慾望,並非壞事,反而能成就最堅固的修行心,求而有得也罷,偏偏求而不得,纔會叫他生出玄華之火。
天下修行者何其多,自古以來人便與天之道相爭,試圖脫離生死輪迴之關。碌碌眾生,即便成瞭仙人,即便道瞭今日,依舊彷徨,人心的種種隱而不見的脆弱讓成就達到變得何等艱險,修行之道成千上萬,孰是孰非根本說也說不清。
便如玄山子自己,修為久久不能恢復,與越國的諸般危機,又豈能說毫無乾繫,玄門仙法須得絕情斷慾,他心中有記掛與擔憂。怎能斷得起來,他和震雲子一樣,已陷入一個死局,玄門修行到最後,難道都是這樣的死局嗎?
玄山子凝視紀桐週良久,又低聲道:「你已有玄華之火,此生都將輾轉苦楚,你可知為何玄華之火毀譽參半?」
紀桐週不禁黯然,他沒有迴答這個問題。
玄山子淡道:「有朝一日,你心滿意足,此火便會離你而去,唯有你苦楚難耐,所求皆不得,沉溺渴求慾海,放縱諸般狂唸,它方能烈烈恢弘,此乃心魔之火,染上便無脫身之日,你如今修為尚淺,放棄它還可迴頭,待你成就仙身,執唸癒深,一切就再也無法迴轉,自己仔細想過瞭嗎?」
紀桐週還是沒有迴答,他漆黑的眼珠怔怔盯著地下的青石方磚,眨也不咋。
玄山子看著眼前的少年,是拉他一把,還是為他心中的火海再添加柴火?他資質奇佳,千年難見,將來作為必遠在自己之上,可他們的時間,越國的時間,都不多瞭。
他長歎一聲:「你且自己好好想想,今日已晚,明日隨我前往東海,海隕將臨,該讓你開開眼界纔好。」
東海?紀桐週嘴脣動瞭一下,他纔從東海迴來,又要過去?姜黎非雷修遠在哪裡,他既想見又不願見,何況玄山子修為並未恢復到巔峰,這種時候帶著他去東海隻怕不太妥當,他正慾說話,玄山子的身影已然消失在眼前,紀桐週怔忡半晌,漠然迴到瞭自己的院落。
寢室內燭火通明,青玉鼎裡點瞭閤歡香,甜而且膩,床邊站著一個華服少女,肌膚白膩,身段窈窕,見著他,她脖子上的皮都羞紅瞭,躬身站在哪裡動也不敢動,之低聲喚他:「……王爺,妙青服侍您梳洗更衣。」
是管傢們安排的?他們從小就知道討他歡心,他喜歡什麼,眼睛往哪裡多看瞭兩眼,最遲第二天被多看瞭幾眼的東西便迴送到麵前,以前是玩俱,現在是女人。
紀桐週慢慢走過去,低頭看她身上的宮廷華服,短短一個時辰不到,他們已經把她從侍女弄成瞭一個穿華服的女子,她露出的飽滿額頭,眼波流轉的含羞帶怯,又讓他想起瞭那場幻夢。
他想笑,心底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憤怒,憤怒這成為瞭輸者的自己,憤怒這無能為力自我欺騙的一切,可又有種無上的喜悅,皇權、江山,這裡的所有都是他的,任由他支配,隻要他能護得瞭。
紀桐週伸出手抵在她下巴上,將她的臉擡起來,他低聲道:「對我說對不起。」
小侍女錯愕又駭然地看著他,他好像看著自己,又好像是透過她看著不知那個人,半晌,她猜顫巍巍地開口:「對、對不起……」
紀桐週揚手揮滅瞭燭光,小侍女身上的華服也瞬間裂成瞭碎片。
多好,這放縱的一切,這苦楚又激昂的、得不到的誘惑,想要的東西有太多,得到的又太少,所以纔更加食髓知味。
真的可以迴頭嗎?
百裡歌林站在黎非的客房前,她已經敲瞭好一會兒的門瞭,裡麵卻一點動靜也沒有,她無奈地迴頭望著身後其他人:「要不要破門進去啊?‘
黎非跟雷修遠已經成道侶瞭,他們要是貿然破門闖進去,萬一撞見什麼尷尬的情景,那可實在糟糕。
葉燁上前也敲瞭敲,朗聲道:「修遠!黎非!你們起瞭沒?再沒聲音我們可要進去瞭。」
等瞭一會兒,裡麵依舊沒動靜,再也按捺不住的眾人索性推門而入,卻見屋中靜悄悄地,帳幔垂下,裡麵隱隱約約竟好似一個人也沒有,蘇菀一把解開帳幔,卻見床上被褥整齊,隻有一封信放在枕頭上。
「不是吧!他們什麼時候走的?!」百裡歌林萬分驚愕,庭院的陰影中藏著被她馴服的妖物,有人走瞭它們居然一點反應也沒有?
葉燁飛快將信拆開,那上麵隻有一行字,看著像是黎非的筆記:[倉猝離開,歉意難安,勿追,種種因由,他日相告。]
他歎道:「這是怎麼瞭,一個兩個說走就走。」
百裡歌林笑道:「肯定是她跟雷修遠鬧矛盾瞭,嗯……肯定跟紀桐週脫不開關繫!哼哼,一定是這樣!」
俱體原因誰也不知道,也隻能任由她在這便鬍亂猜測瞭,眾人正商量著接下來要去哪兒,忽聽極遠處傳來一陣驚天動地的炸雷之聲,震得地麵都在抖,整個東海萬仙會外圍城鎮的人都被驚動得跑出來觀望。
但見極遠的東海隻畔上空烏雲密佈,萬道閃電不斷地劈打下來,天空像是一分為二,城鎮內艷陽高照,東海畔卻狂風雷電暴雨大作,猶如黑夜一般。
眾人不禁看呆瞭,百裡歌林驚道:「這個……難道是天雷之災?不是說要幾個月後纔能到嗎?!」
無數道磅礡的仙人靈氣瞬間掠過長空,疾飛嚮東海之畔,幾乎是一瞬間,密密麻麻的靈氣網便籠罩在瞭上空,沉悶綿長的號角之聲響徹整個城鎮,伴隨著沈先生急切而嘹亮的傳音術迴蕩在每一個人耳側。
「凶獸將至!修行弟子立即撤離三百裡外!不得有誤!」
凶獸?眾人紛紛騰飛而起,在高處眺望,卻見東海海麵猶如沸騰般翻捲不休,雷雲之下,海水漆黑異常,緊跟著,一雙小山般巨大的白角自海底轟然而出——光是角就這麼大?!
百裡唱月拽瞭看呆的歌林一把:「快走!」
一時間城內無數仙傢弟子如潮水般朝後奔逃,身後的炸雷聲越來越響,靈氣網幾乎都撐不住這樣的威勢,像是隨時會破碎般,一陣響徹天地間的嚎叫聲驟然迴蕩開,弟子們被這聲響震得瞬間懵住瞭,之間海水忽地拔高千丈,白沫中,一隻通體如牛卻渾身長毛的巨大凶獸出現在眾人視界中。
它揮舞著揹上血紅的雙翅,一個晃眼,竟已飛到瞭城鎮中央,靈氣網被它撞得支離破碎,蠻橫的妖氣如巨浪般拍打著四週,弟子們被壓迫得紛紛摔瞭下去,一動不能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