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一輪彎月,葉風呼嘯,無數或玲瓏或巨大的島嶼懸浮在空中,淒清的月色下,最高的藏書塔反射出蒼白的光輝。
黎非坐在兕之角上安靜地望著這多年不見的景色,那天她離開青丘,好像也是這樣的慘淡彎月。而離開書院時,也是這樣的濃厚深夜。
一晃眼,六七年過去瞭。
書院裡,六七年過去瞭。
書院裡隻有寄到強勁至極的仙人靈氣,想必是左丘先生他們,是瞭,這會兒應該是在新弟子選拔前給弟子放假的時間。黎非怔怔望著月光下的藏書塔,想起瞭多年前那天真又快樂的時光,而如今她竟感覺不到一絲溫暖,過去越快樂,此刻她便越心寒。
她正要馭使兕之角飛下懸崖,忽然眼前一花,一個通體披著黑紗的女子踩著黑劍出現在眼前,見到黎非,她似是有些訝然,然而還是抱拳道:「深夜來訪書院,不知為瞭何事?」
黑紗女在書院,那鬍嘉平必然是在得瞭,他居然沒跟她一起來?發覺她是一個人在找他,所以又躲起來瞭嗎?
黎非低聲道:「我找鬍嘉平,讓他出來見我。」
黑紗女猶豫瞭一下:「平少不願見你,你還是迴去吧。」
「你告訴他,我什麼都知道瞭,有事要問問他。」
黑紗女還是搖頭:「我不會做忤逆平少心願的事情,他不願見你必然有他的理由,你走吧。」
若在平日,黎非大約要與這固執死板的器靈理論一番,可她現在全然沒有跟她囉嗦的心情,心唸忽地一動,兕之角已強行越過她,竄入瞭書院之中。黑紗女急忙追上,誰知她的兕之角竟比自己飛得快多瞭,她居然趕不上,黑紗女忽地化作一股黑煙,緊跟著黑煙又凝聚成一柄黑色的劍,劍尖雖然摺斷,卻依舊寒光璀璨,疾若流星般幾下飛竄至黎非身邊,劍身一橫,朝她身上削去。
她無意傷人,旨在阻攔,誰知黎非不躲也不避,忽然張開手,一把握住瞭劍身,她身上的土主護身在夜色下散發出微弱的桔色光芒,黑紗女試著掙瞭兩下,居然無法掙脫她那隻纖細的手掌,她心中不由又驚又駭,鬥法大會見這孩子纔不過逼近第三道瓶頸,如今怎到這地步瞭??
黎非麵上微微一笑,眼裡卻全無笑意,淡道:「你在我這邊,鬍嘉平想必躲不瞭多久。」
黑紗女心中驚訝更甚,礪鋒忽然發出清脆的名聲,在黎非掌中震顫不休,土主護身的光輝迅速為它熄滅,黎非正慾再喚出土主護身,忽覺身後風聲呼嘯,她一把放開礪鋒,迴身行禮:「弟子姜黎非,拜見左丘先生。」
對麵的仙人白須過腰,仙風道骨,足踏一柄雪白的拂塵,正是為她取名,助她良多的左丘先生。見著黎非,他呵呵一笑,溫言道:「三更半夜忽然跑來書院可不是什麼好習慣,將礪鋒握在手裡,更不是好習慣。」
黎非躬身道:「弟子魯莽瞭,隻是有急事要找鬍師兄。」
左丘先生朝她身側看瞭看,笑道:「他這不是趕來瞭麼。」
黎非扭頭望瞭一眼,果然鬍嘉平踏著小白雲神色尷尬地停在十幾丈外,他扭過腦袋迴避她的視線,礪鋒在半空一閃,又化作一個通體濛著黑紗的女子,輕輕巧巧地落在他身後。
左丘先生又道:「東海如今異動不斷,天災將至,書院今年開始暫時不收弟子瞭,你們這些年輕弟子更不該四處亂竄,海派已開始撤離弟子,你們也趕緊迴門派吧,莫要添亂。」
黎非恭敬地答瞭個是,左丘先生凝望她片刻,這孩子似乎變瞭不少,是有什麼心事嗎?他微微一笑:「既然是找嘉平,那你們便去吧。嘉平,你在書院賴瞭不少時日,再不迴去,怕廣微會跑來管我要人瞭,索性跟著你師妹一起迴無月廷,礪鋒也一並帶著吧。」
鬍嘉平尷尬地答應下來,等左丘先生走瞭,他還是沒有看黎非,抱著胳膊望遠方的無數浮空島,就是不迴頭,過瞭半天,他纔歎道:「阿慕,你替我收拾東西去,好麼?」
黑紗女一句疑問也沒有,立即飛走瞭,鬍嘉平終於慢慢迴頭,看瞭黎非一眼:「好瞭,你跟我來吧。」
他一路飛到最高處的藏書塔,扶著蓮花池的欄桿,定定望著池中的蓮花,良久纔道:「你要問什麼?」
黎非也停瞭很久,纔道:「師父一心想著海外的事,自海外迴來瞭又一直呆在甘華之境,為何突然收瞭你做徒弟?你是什麼人?」
鬍嘉平苦笑起來:「你居然真的什麼都知道瞭,從哪裡知道的?」
「你早知道師父這些年一直被無月廷仙人摺磨,居然可以這樣開開心心地過?」
「那我要怎麼做?」鬍嘉平神色終於嚴肅起來,「哭著為他報仇,然後也跟著一起被殺死?我們三個人死得不明不白就好瞭?」
「你有那麼容易死嗎?」黎非盯著他。
鬍嘉平眉頭微蹙:「以前的我沒那麼容易死,現在卻不行瞭,我的角已被斬斷,所受建木之實的詛咒也一並消失,丟失的記憶直到最近纔漸漸迴來,之前見到你都不認得。師父於我,是一大仇人,又是令我重生的恩人,他給瞭我新生命,我能做的便是好好珍惜。」
黎非深深吸瞭一口氣:「你果然是那隻被斬斷瞭角的夜叉。」
「當日我與雷修遠被睏在森羅**中,時間迴溯瞭數百年。」鬍嘉平終於坦誠一切,「我和他都變成瞭小孩,能力大減,好不容易破開森羅**,師父一件將我的夜叉角斬下,我所受建木之實的詛咒也瞬間被斬去,和雷修遠逃迴東海,卻失散瞭,夜叉角被斬,我失去記憶陷入沉睡,醒來後見著的第一個人便是師父,他見我失去記憶,成瞭個與普通人無異的小孩,便替我取瞭名字,悉心教導我,後來又將我送到無月廷附近,剛好遇到如今的廣微真人,見我資質甚佳將我帶迴無月廷,今天纔有這個鬍嘉平站在你麵前。老實說,我很喜歡眼下的生活,被建木之實詛咒的日子我再也不想迴去瞭,現在見到你我很平靜,我更喜歡這種狀態,至少我活的像個人。」
黎非愕然望著他:「什麼意思?」
鬍嘉平笑瞭笑:「你還在果實裡的時候便被師父從建木上帶迴瞭中土,連自己的來歷也不知道。不知道也好,不然怕是要與我一樣,不知是將師父當做仇人還是恩人。雷修遠那小子我也是後來纔認出他,我不知道他遭遇瞭什麼,受創竟像是比我還重,他還在被建木之實詛咒,怪不得從小就纏著你,卯足所有勁頭要跟你混在一起,你們兩個成瞭道侶,真不知是叫人高興還是歎息。」
黎非不禁默然,她想起日炎曾說過,如果想做一個普通人,就什麼也別問,隻當自己是個普通人,因為一旦知道一切,就再也做不迴普通人瞭。其實他是狡猾地將視線轉移瞭,該做選擇權的人是她自己纔對,她的懦弱讓她寧願把頭埋進沙子裡,以為不知道便不存在。
應該是知道一切後再做選擇,這樣她纔能真正看明白自己的心之所嚮。
她朝前走瞭幾步,和鬍嘉平一樣扶住蓮花池的欄桿,站在他身邊,低聲道:「建木之實詛咒的事,多說點。」
鬍嘉平卻摸著鼻子繼續笑:「真的好嗎?我可不想做棒打鴛鴦的事,叫雷修遠那小子知道我多嘴,麻煩的很,我兩隻角都叫師父弄沒瞭,如今可不是他對手。」
「請告訴我。」
鬍嘉平歎瞭一聲:「這在夜叉部族也隻是個古老的傳說瞭,夜叉曾經偷取建木上的果實,從而遭到瞭詛咒,此後族人將為瞭得到建木之實自相殘殺。建木之實對我們來說有著無法抵抗的誘惑,可以叫夜叉的力量增強無數,本能便想要奪取獨佔,我們的族人在連年爭奪建木之實的自相殘殺中死的死,角被打斷失憶離開的離開,最後隻剩我跟雷修遠兩個人爭建木之實瞭。五百年前建木上沒有結果實,我們隨著海隕的天雷火海來到瞭中土,白邊之崖那個修仙門派的異民墓中封著往昔建木之實的一條臂骨,想不到臂骨沒拿到,卻遇到瞭師父那麼厲害的仙人,更想不到他居然能去海外,將新生出的建木之實帶來中土,這一切都是因緣巧閤吧,天意弄人。」
他見黎非半天不說話,神色也看不出端倪,又苦笑起來:「小丫頭,我們都算是被師父給瞭第二次人生的人,要做什麼決定你自己想。」
黎非輕道:「你呢?你以後想怎麼樣?」
鬍嘉平哈哈笑道:「你說呢?我這輩子做定鬍嘉平瞭,和心愛的女人一起,擺脫瞭建木之實的詛咒,還是個修仙門派的天纔弟子,這種好日子我求之不得。」
看黎非還是不說話,他正色道:「小丫頭,我現在已經有新人生瞭,七年前在書院剛看到你的時候,我就隱約想起瞭以前的一些事,可即便如此,我還是想做鬍嘉平。你問我的問題,這個就是我最後的迴答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