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天灰濛蒙的,淅淅瀝瀝下著小雨,雨點墜在門口擺著的花圈上只有悶悶的聲音,彷彿是壓抑著的哭泣聲。
顧家外院的大門開著,來往的車輛絡繹不絕,穿著黑西裝的男人和戴著白色紗花的女人撐著傘,走進為顧律和秦姝搭建的靈堂。
顧律在四天前出車禍意外身亡,體弱多病纏綿病榻的顧夫人秦姝接受不了這殘忍的事實,自己在家吞了安眠藥,安靜而決絕的離開了這人世。這前後只相差了一天,夫妻伉儷情深感動了許多人,顧家索性把兩人的葬禮合在一起辦了,骨灰盒也要葬到同一個墳墓裡頭。
可留下的是一個十八歲的兒子和一大筆財產,還有顧氏目前群龍無首的現狀。
顧律正值壯年卻忽然離世,顧氏上上下下還以為這個男人能再帶領顧氏走上數十年,沒料到如今的狀況給顧氏帶來的巨大打擊。
為兩位離世之人獻上鮮花之後,即使是在這樣莊重悲慼的時刻,也有人忍不住竊竊私語。
「你說顧先生就這麼去了,顧氏現在要怎麼辦?」
「喏,他不是還有一個兒子嗎?子承父業,他繼承顧氏,才是應當的事。」
在旁邊討論的女人抬起頭,仔細打量了一眼跪在靈堂正前方的少年。
他身量很高,身姿挺拔無比,穿著一身黑西裝卻沒有一般十八歲孩子撐不起來的稚氣。她知道他已經跪了整整三天,卻依舊背脊挺直,整個人每一個動作都是體面而鎮定的,彷彿沒有疲倦的時候。
那女人幾乎要推翻自己剛才的判斷,他不應當被稱作一個少年,而是一個男人。
又有人忍不住寂寞添上幾句,「那可不一定,他才十八歲,據說今年才上了大學,顧家還有不少人呢,都是能掌權的好年紀,怎麼也輪不上他一個毛頭小子。」
「你說的倒也是,顧家那些人也不是好相與的,就是可惜了顧律把顧氏發展成這樣,生前留下的東西卻都給不了兒子,反倒送給了旁人。」
那女人想要反駁幾句,可跪在靈堂前的人已經站起來,伸手接過一束盛開的馬蹄蓮,露水從花瓣滴落到他的白手套上,又緩緩墜落到了地面。
他彷彿聽到了這邊的動靜,微微偏過頭,眼裡掠過一道尖銳的光,那是一個警告,卻轉瞬即逝,下一秒又看不到了。
她的話終於是噎在喉嚨裡沒有說出口。
這一塊也都靜下來了,沒人再在主人家討論這些話題,即使這個主人僅僅是剛剛成年。
顧寧遠把手上的花攏在懷裡,又輕輕放在秦姝的照片前,對那個人道謝。
現在是父母的葬禮,而他現在自己只有十八歲。
雖然難以置信,但他自三天前醒來,那時正好是陳伯雙眼泛紅地問他,該怎麼處理老爺和夫人的喪事。
他十八歲那一年,父母雙亡,顧氏內部為了□□各自為政,顧升全顧鴻父子兩□□,亂成一團。
而他重生到了此時。
顧寧遠才剛把由於覬覦顧氏而陷害他的鄭家和孫家逼到破產,甚至把人投入監獄,至於鄭媛,那個企圖撞死他,最後卻誤殺了沈約的瘋女人,顧寧遠直接送她去了地獄。
無論如何,他這一輩子也是欠著沈約的。
沈約比他小十歲,在正是意氣風發,該享受人生的好時候死去。顧寧遠去他的墓碑前看望他,墓碑上貼了一張照片,不像是一般人正對著鏡頭笑,而是偏著腦袋,只露出一個輪廓精緻的側臉,鳳眼微挑,濃密纖長的睫毛落下一片陰影,如天鵝一般細膩優美的曲頸,像是在低頭溫柔地看一束鮮豔的花。
顧寧遠在沈約生前不太瞭解他,死後卻尋了無數資料,一點一點從過往的文字和旁人口中的描述裡描繪出沈約這個人。
沈約這個人,年幼失恃,身陷囹圄,從小便吃了無數苦頭,長大後又喜怒無常,面善心狠。他這一輩子的苦難歸根究底是因為肖謀的野心和狠毒,可秦萱的插足卻也是不可忽視的原因。
可顧寧遠卻攔住了他。即使如此,沈約最後用性命救了自己。
僅僅是因為孤兒院裡那樣近乎施捨一般的善意。
顧寧遠靠在他的墓碑上,漸漸陷入沉思。
下一刻,他就醒在了父母雙亡的這一天。
顧寧遠沒有時間去糾結這些亂力神怪,眼下的狀況已經令他費神至極,讓他來不及想重生的原因,以後的處理打算,只來得及處理目前的葬禮。
他喝了陳伯遞上來的牛奶,壓下也許是因為穿越時空而產生的暈眩感,啞著嗓子對自己的老管家陳伯吩咐道:「我沒事,我想去看看母親的,最後一面。」
陳伯愣了愣,有點詫異自家少爺的冷靜,最後嘆了一口氣,把顧寧遠領到秦姝的房間裡。
秦姝患病多年,肉體的折磨讓她精神衰弱,但因為丈夫和兒子一直死撐著不被病魔擊倒。可顧律一死,她就完全撐不下去了,選擇了個丈夫同去。顧寧遠知道這對於自己的母親是一種解脫,他跪在秦姝的遺體前,輕輕地吻了她的額頭。
前世的悲傷和這一世的冷靜漸漸融合,顧寧遠已經不是當初那個還未成長的十八歲少年,這是他對母親最後的告別。
顧寧遠從床頭爬起來,乘著母親過世的消息還未傳出去,把陳伯叫到書房,言簡意賅地把有關葬禮的一切都吩咐安排妥當。
等陳伯出了門,顧寧遠又撥通了電話,臉色沉靜陰鬱,安排下了另一件事。
有著上一世處理事情豐富的經驗和本身的天賦,顧寧遠對葬禮上的事做得駕輕就熟,安排得體妥當,無人不稱讚他的冷靜和能力。
直到今天,四叔公顧升全和他的兒子顧鴻來參加顧氏夫婦的葬禮。
剛才的那一束花是顧鴻遞上來的,顧升全是長輩,架子是要擺起來的,只是點了一炷香,還是讓身邊的孫子送上去的。
顧鴻走在一邊,嘴角有壓也壓不下去的笑意,挑著眉毛看著這個往日的顧家大少爺,順手拍了拍顧寧遠的肩膀,不痛不癢地安慰了幾句。
顧寧遠不動聲色地避過他的手,把他送上去的那束花擱到一邊,滾了一案台的灰塵。自己又上了一炷香,只是冷淡地回了一句:「叔叔多慮了。」
顧鴻臉色漸漸難看起來,勉強撐住笑,「寧遠像是不喜歡叔叔送來的花,是不是也不……」
這句話還未說完,就被不遠處的顧升全一聲咳嗽打斷,顧鴻捏緊了手掌,轉頭看著父親的臉色,退了兩步。
顧升全冷眼看著顧寧遠,手裡的枴杖往前一抬,敲了顧鴻一下,提醒這是在大庭廣眾之下。
顧寧遠像是沒看到父子兩的小動作,對一旁招待客人的陳伯道:「四叔公是長輩,請帶著四叔公去上面的屋子裡單獨坐一坐,在這裡人多嘴雜,難免鬧得煩心。」
陳伯沒笑,動作確實尊敬極了,把顧升全迎了上去,至於顧鴻,走到人最多的地方同旁人聊天,攀交情去了,甚至時不時發出一兩陣笑聲,倒惹得旁邊的人尷尬。
可謂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顧律離世,顧寧遠年紀還小,老一輩只有一個顧升全,他手上又有不少股份,有十足的資本,自然野心勃勃。
顧寧遠瞥了他一眼,繼續跪在靈堂前面,一言不發。
原來在廚房幫忙的女管家柳媽上來抹了抹眼角,說話時聲音還在發顫,「少爺,已經到出殯的時候了。」
顧寧遠磕了三個頭,站起身時因為跪了太久而微微晃了一下,目光在顧律和秦姝的黑白照片流連了幾眼。
「走吧。」顧寧遠看了眼大廳裡還在交談的眾人,輕聲道:「該讓爸媽入土為安了。」
顧升全拄著枴杖站在後頭,身旁恭敬地跟著顧鴻,慢慢地扶著他上了最後那輛裝飾著白花的車。
葬禮這種事,在東臨這邊一貫是要長一輩的人主持大局,要是沒有親緣上的長輩,也要請旁人家的老年人。
也幸好顧家還有一個顧升全。
終於到了沒有旁人的地方,顧鴻油膩的額頭滴下幾滴汗來,他拿手抹了抹,沾了滿手的汗卻笑了出來。
顧升全端坐在靠椅上,耷拉下來的眼皮一抬,咳了一聲,提醒道:「無論怎麼說,現在是你堂弟的葬禮,你給我收斂一點。」
顧鴻笑呵呵地看著父親,滿臉喜氣,「我也知道,可就是忍不住。爸,你說咱們終於等到這一天。這顧家呢,現在可就是您的了。」他最後奉承了一句,「誰比得上您了,哪有那個命享受一輩子榮華富貴。」
顧升全是個老狐狸,一貫喜怒不形於色,可此時也忍不住笑了,遮不住的滿臉褶皺。
車外是小雨漫漫,長街十里的送葬儀隊,車裡卻是暖意融融的喜氣。
在前面開車的司機端正了一下自己的坐姿,恨不得把那些話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全當作沒聽見。
可雨水打濕了前面綴著的那一朵白花,他從後視鏡裡看到父子兩的笑臉,還是忍不住在心裡頭嘆了口氣。
這豪門世家,有錢有勢,卻哪有半點親情情分可言?
顧寧遠知道,對於顧鴻和顧升全來說,這些都是沒有的。
差不多有百輛汽車的送葬車隊終於開到了墓園。
此時差不多是中午,雨越下越大,周圍的賓客都撐著傘,只有顧寧遠一個人孤身站在雨裡,雨水浸透了他的一身黑色西裝,順著鬢角的烏髮和眼角流了下來,莫名地像是眼淚。
柳媽手裡撐著傘,幾次想上去為顧寧遠遮遮雨,可一直被攔了下來。
等棺材終於入了土,顧寧遠就跪在泥地裡,往剛才鋪上去的青石板上磕了三個響頭。
顧寧遠起身,這才接過柳媽手上的另一把傘。
這近百輛車又從私家墓園浩浩蕩蕩地開出來,最終在路口分了手。
一回家,柳媽就急急忙忙招呼著廚房裡煮上薑湯,顧寧遠洗了個澡,又進把柳媽和陳伯叫到了書房。
顧寧遠半闔著眼,臉上難得出現了一股糾結,卻又漸漸平靜。
最終,他開口道:「從明天開始,家裡要多出一個人,以後就是小少爺了。」
顧寧遠這幾日整夜整夜地不睡覺,不僅是思考關於父母和顧氏的事,最重要的還是那個人——沈約。
沈約死的時候唇角還是帶著笑的,卻整日整夜地刺痛顧寧遠的心,讓他日日難以入眠。
他虧欠的,該補償的,都該還回來。
沈約缺一個童年,缺一個美好的人生。顧寧遠知道上一輩子已是無以為報,既然重生了,這輩子就從現在開始償還吧。
陳伯怔了怔,見顧寧遠沒有解釋的意思,便平靜地答應了。
柳媽:「……」老爺去了,少爺自動晉級為老爺,現在少爺說又多出了一個小少爺是什麼意思?
難不成少爺才十八歲就多出了個私生子?!
想到這裡,柳媽瞬間大驚失色,差點跌了手上端著的茶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