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心福利院大開著門,小小的院子裡滿滿噹噹地坐了將近一百個小孩子,每個孩子前面都擺著一個小籃子,裡面擺著針線。這時候正是最熱的中午,大樹底下坐了個三四十歲的女人,她正在納涼,眼皮子耷拉下來,手上還拿著根尖尖長長的棍子。
前面的一個小個兒男孩以為她睡著了,擠眉弄眼地對後面看了看,把手上的活計放了下來,就像根才長出來的瘦竹竿一樣躡手躡腳地離開凳子。
他還沒逃出兩步路,棍子已經先上了他的身,轉過身一看,原來看起來昏昏欲睡的女人已經起身用手裡的棍子給了他重重的一下子。小個兒只好自認倒霉,疼的連哼都不敢哼一聲,磨磨蹭蹭地回到原來的座位,小心翼翼地捻起針。
那女人環視四周,又重重咳了兩聲,揮著手上的棍子在空氣裡作響,冷笑道:「誰還敢偷奸耍滑!」
底下的孩子原來還有些躁動,現在倒全縮著脖子安靜下來了。
一個長發遮住眼睛的男孩孤獨地坐在最後面,對外面發生的事充耳不聞,只是在十字繡上打了最後一個結,剪掉線頭,走到那女人的眼前交了上去。
整整九十四的孩子,他是第一個。
那女人伸手抹了抹十字繡上的大老虎,這已經是她特意給的最難的花紋了,可眼前這個孩子還是最先最快繡完。
「你要是一直繡的這麼快,下次就多給你點活。」那女人把東西收到一邊的籮筐裡,漫不經心道。
那孩子扭過頭開口,嘴唇是淡淡的粉色,一張一合,「要是太快了,下次我就繡慢點好了。」
他的說話聲並不大,卻氣的那女人抬起手,棍子就要落在他身上。風卻忽然吹起來,男孩眼前的頭髮被拂開,露出一雙黑漆漆的,彷彿浸透著冰水的眼睛,莫名其妙讓女人覺得陰森森的,心都涼透了。
最主要是她想起了隔兩個月就要來一次的顧少爺,每次來都要見見他。
棍子又被放下來了。
坐在最前頭那個才被打了的小個兒一臉不忿,旁人可能沒聽到,可他卻聽的清清楚楚,憑什麼那個人頂撞了也沒挨棍子?
……
顧寧遠想要做的事效率都很高。他甚至沒有考慮過要先去一趟顧氏的華軒集團,查看內部的分裂,或者說再去看一看顧升全父子大膽到什麼程度。
不過葬禮過後的事還是要辦的,這樣忙到第二天的下午,顧寧遠才有時間出門。
他先打了個電話給律師,說是要收養一個孤兒院的孩子該走什麼程序,得到了完整的流程後便吩咐了柳媽,「陪我去接小少爺回家。」
他帶著柳媽出了門,最終還是不順路地拐了個彎,順道把律師給帶上。
柳媽拿著的那個茶盞最終還是沒保住性命,只多活了一夜,「咔嚓」一聲,碎成了無數片。
顧寧遠是愛心福利院的常客,以前他大約兩個月就要來一次,帶著衣物和玩具。當然,最重要的事還有捐款。
他是個冷漠的人,並沒有這麼多的善心能施捨給不相干的人,可秦姝有。秦姝年輕時就打算去山村支教,後來同顧律結婚,再也不能實現這個夢想後便把全部的心思拿來做慈善。這樣還不夠,她每個月要來一趟這家福利院,親自同孩子們玩耍,看他們的笑臉。
後來秦姝實在是病的來不了,顧寧遠就替母親來。他不願意浪費時間在這些上頭,頂多多花些錢,可院裡上上下下的人都更喜歡他些。
這在顧寧遠的記憶裡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十八歲秦姝死後,他再也沒有來過這裡,也忘了他曾救過沈約。
此時已經將近傍晚,顧寧遠進了福利院,院子裡已經一個人都沒有了,這次來他並沒有提前打招呼。
不過顧寧遠帶著柳媽和司機前來,三個人總有些動靜,裡面的人耳朵尖些就能聽到聲響。
出來了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一見著顧寧遠便喜出望外,疊聲問道:「顧少爺今天有空來了怎麼也不打個電話?也該讓院裡的小孩子出來迎接您才是!」
顧寧遠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只用眼神示意旁邊的律師。戴眼鏡的律師反應過來,道:「我們家少爺這次來只為了一件事,」他頓了頓,把手上捏著的資料遞過去,「就是要要收養一個孩子。」
那個老太太是福利院裡的院長,這時候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把自家的所有孩子都挑出來放進去,讓顧寧遠選中。
顧寧遠挑了挑眉,臉上難得有一絲表情,「我要收養沈約。」
老太太怔了一下,失望之情溢於言表,卻又馬上堆上滿臉的笑容,應了下來,開始翻找檔案裡的資料,笑眯眯道:「是那個孩子嗎?我記得呢,又乖巧又聽話,院裡的老師和小朋友都喜歡他,是個難得的好孩子。」
老太太終於在名冊上找到了沈約的住著的小房間,奉承著把幾個人領進後院。
沈約住在一個偏僻的小屋子,門前長著一棵樹,門只有薄薄的一層,窗子裡還露著風。
窗簾被風吹的差點掀到幾個人的臉上。
老院長表情訕訕,一邊打開門一邊道:「都是去年撥款不夠,連房子都沒來得及休,讓這孩子受苦了。」
靠近窗戶的地方擺著一張小床,床上孤零零地躺著一個孩子,蒙頭蓋面,只露出一雙白生生的小腳丫。
顧寧遠先走上去,卻定在了那張床三步開外的地方。
他微微皺眉,忽然又想起了臨死前的沈約,慘白的臉色,鮮豔的嘴唇,漆黑的眼瞳,那是他欠了一條命的人。
他定了定神,終於掀開了被子,裡面有一個糰子蜷縮著,顧寧遠低下頭細細查看,發現那孩子眼睛上裹著幾圈白紗布,有刺眼的紅從眼角流出來。
顧寧遠一陣心驚。
他輕輕地推了推沈約,沈約固執地抱著自己,沒有半點反應,他又加大了力氣,不小心把沈約滾了一圈,沈約就軟趴趴地躺在床上,臉色煞白,連嘴唇都失去了顏色。
「快打120!」顧寧遠厲聲道,背後幾個人都被他驚住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聽到顧寧遠又提高了音量,「柳媽,叫急救車過來!」
在急救車過來的這段時間,顧寧遠總算是弄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今天負責值班的女人戰戰兢兢地告訴他,說是有幾個孩子和沈約一言不合,打了起來,沈約被不小心打傷了眼,就用紗布裹了兩圈,看起來嚇人,實際上也沒什麼。而打人的孩子已經被撂到了小黑屋關禁閉。
顧寧遠沒空計較話裡有多少真假,只留給她一個冰冷的眼神。
那女人打了個冷顫,沒敢再說話。
顧寧遠親自陪沈約上了急救車,車裡一股消毒水味,醫生和護士把沈約放在床上,沈約還是保持著原來的姿勢,小小的,蜷成一團。
顧寧遠想起上輩子看的那些資料,毫不費力地回憶起沈約這時候的年紀,才不過八歲,還是個小孩子,活的卻這樣艱難。
車很快就停到了醫院,顧寧遠直接讓人開了急診室,全院最好的醫生圍著沈約做檢查。
檢查結果很快就出來了,是嚴重的眼球受損,目前只經過了簡單的包紮,現在需要馬上進行手術。
顧寧遠靠在手術室旁邊的牆上,皺著眉問:「做了這個手術,以後對他的視力有影響嗎?」
主治醫生回道:「肯定會對以後的視力有影響。眼球受損已經無法挽留,現在只能看手術成功之後的恢復情況了。」
她看顧寧遠年紀也不大,就又安慰:「你們以後再好好精心照顧,不會導致失明的。」
顧寧遠隱隱約約鬆了一口氣,因為他知道在上一輩子,沈約的左眼是瞎的,而另一隻眼也是高度近視,近乎失明。
很少有人知道沈約薄薄的鏡片下藏了這個秘密,即使是沈約死後,顧寧遠找到的資料裡也只是輕描淡寫地寫了一句,沈約患有高度近視而已。
顧寧遠撞破這個秘密也是個意外。
他當時去一家餐廳談生意,去了廁所洗手,他停在門前,看到一個人把整個洗漱台摸索了一遍,甚至蹲下去在濕漉漉的地面上尋找。
顧寧遠恰好在腳邊發現了一副眼鏡,他撿起來走到那人眼前遞過去。
他一抬頭,顧寧遠就認出來了,那是沈約。
沈約眯著眼,臉皮緊繃,衣服上還沾了污水,看上去狼狽極了。
他努力辨認了一下,才看出來眼前是自己的眼鏡,笑著接過來,不緊不慢地用衣角把它擦乾淨,握在手心裡。
沈約漫不經心道,「你快走吧,我不想讓人知道自己是的瞎子,」又頓了頓,唇角的弧度像一把鋒銳的刀,「我要是看到你的臉,恐怕會忍不住——要了你的命。」
顧寧遠這才感覺到他的眼睛沒有焦距,左眼的瞳孔裡甚至沒有映上自己。
顧寧遠無意牽扯太多,畢竟兩個人也算是有深仇大恨,所以連一句話也沒說。
而現在,顧寧遠才知道沈約失明的原因。
顧寧遠怔了怔,幸好以防意外把福利院院長一起叫過來,此時正好能在手術同意書上籤了字。
不知怎麼的,想起上輩子沈約那麼驕傲的人跪在地上摸索的樣子,顧寧遠忽然就有一絲憐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