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約就這麼糊裡糊塗地在顧家住下了。顧寧遠現在不用上學,也不用上班,每天全部的時間都圍著沈約轉。
顧寧遠特意請了一位營養師,專門調養沈約的眼睛,每天吃的菜都是定好了的。另外醫生主張請一個中醫開方子,以後長期調養。
顧家上上下下看在眼裡,知道顧寧遠有多寵這個孩子。
柳媽端著點心碟子進來的時候,顧寧遠正在給沈約喂藥。
中藥太苦,一般人都不樂意喝。即使要喝,也是百般推脫之後一仰頭視死如歸地一口吞下去居多。
可沈約不一樣,顧寧遠一勺一勺地舀起來喂他,他表情都不變一下,就那麼喝下去。
好像察覺不出苦的滋味。
顧寧遠吩咐柳媽端上來的點心,就是最後遮遮苦味的。
見沈約喝完最後一口藥,柳媽連忙把盤子端到顧寧遠手邊。
那盤點心是才蒸出來的,熱騰騰的冒著白氣,用五顏六色的小麵糰做成的,外面裹了一層又一層的糖霜和蜂蜜,晶瑩剔透,看上去十分可口。
顧寧遠擦了擦沈約嘴角的藥漬,夾起一塊小點心送到他的嘴邊,沈約遲疑了一下,張嘴吃了下去。
只有沈約自己知道,紗布掩蓋下的眉頭已經緊緊皺起,中藥的苦味和點心過於甜膩的味道融合在一起,反而有些令人作嘔。
顧寧遠問:「好吃嗎?」
沈約忍了好幾天,現在想了又想,「有點,太甜了。」
顧寧遠沉默了一會,對一旁的柳媽說:「下次讓廚房少放糖。」
柳媽應了一聲。當初秦姝在的時候,家裡的點心都是多擱糖,又甜又膩,偶爾柳媽嘗一口都覺得太甜,但秦姝的口味就是這樣。
等到顧寧遠遞上第三塊點心時,沈約自覺忍耐達到極限,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不吃了。
顧寧遠吃掉了盤子裡剩下的幾塊點心,以前秦姝也是這樣,一盤糕點吃不了幾口,又不願意浪費糧食,剩下的就央著顧寧遠替她解決。到了後來,顧寧遠已經能自動自發地完成為母親的掃尾工作。
可也只有對秦姝是這樣而已。
此時已經是中午了,到了沈約睡午覺的時間,沈約躺在那床天藍色的小被子裡,他人小,床又太軟,整個人都陷了進去,只露出小半張臉。
沈約紅撲撲的小臉蛋和天藍色的被子顏色相得益彰,顧寧遠拍了拍他的後背,聲音低柔,「睡吧,午安。」
顧寧遠站在靠近窗戶的地方,投下一個高俊挺拔的影子。
屋內漸漸陷入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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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寧遠到福利院的時候是下午三點,他沒像往常一樣提前打招呼,會讓院長準備好一切,只為了早點離開。
福利院的門大開,裡面團團圍著一群小孩,樹蔭下坐著個昏昏欲睡的女人,小孩子手上都拿著針線,他們是在做十字繡。
那些小孩子都好奇極了,他們是認識顧寧遠的。以往他要來的時候,一整天都不用幹活,只要高高興興地等著送來好吃好玩的就行了。
那個拿著棍子的女人眼睛留著一條縫,還有一絲清醒,看到有些人都放下了針,長棍一甩,惡狠狠地罵:「偷什麼懶!活都做完了?」
等她叫喊完了,才瞥到角落處站著個人。
他的身量很高,一身筆挺的黑色西裝,領帶打的一絲不苟,襯衫外翻的袖口處綴著兩個金色的袖扣,反射著太陽刺眼的光。
那人的目光冷淡,不帶絲毫感情地從上到下掃了她一遍,似乎是單純地不解,「我從來不知道,福利院是這樣教人的?」
待看清楚他的臉,那女人的眼睛霍然睜大,瞳孔卻驟然緊縮,彷彿被蟄了一般,慌張地收起剛才的氣勢,瞬間萎縮。
顧寧遠畢恭畢敬地被院長請到辦公室的。
院長是個年紀大了的老太太,原來中午的時候還在休息,忽然被急促的敲門聲驚醒,正滿頭惱火的時候卻瞧見比女教師高了一個頭的顧寧遠,硬生生把怒火吞了回去。
老太太露出一個微笑,襯著滿頭白髮顯得和藹極了。
「顧少爺來了,夏天也快到了,先進來歇一歇。」
在院長心中,顧寧遠就是福利院的財神爺,前些日子她從電視上瞭解到顧律去世的消息還擔心好久,生怕斷了福利院的財路。
屋裡只有院長和顧寧遠兩個人,老太太忙著端茶遞水,顧寧遠制止住了她。
院長稍稍思考,放下手上的動作,從抽屜裡拿出一袋文件,拆開來一張張擺在桌子上。
「這是沈約的資料,手續都辦好了,就等著顧少爺簽字了。」
顧寧遠把那一堆文件攏起來裝進文件袋中,按在一邊。
「我這次來,是有兩件事要請教院長。」
「第一件,是想要知道沈約為什麼被打傷了眼,」顧寧遠頗為認真,又解釋了一句,「畢竟他現在是我的弟弟,這些事我總是要知道的。」
院長克制住自己不向後退,想起了沈約被顧寧遠帶走後自己徹查的事實。
受傷的確是因為打架,可原因卻不是那麼簡單。
那一天沈約做完了自己的一份事,而幾個貪玩不用心的孩子卻沒做完,那個女人的規矩是沒做完不准吃飯。在趕上難得的休息時間時,那幾個孩子仗著自己的年紀比旁人大,威嚇膽小的幫他們繡。可其中有個挨了教訓的孩子不服氣,他看著沈約先做完離開,有心要整一整他,非要找上沈約要讓他繡。
沈約年紀小,性格孤僻不說,還尖牙利齒,把幾個人嘲諷了一遍。那幾個人也都是福利院裡的硬茬,一言不合就動起手來。沈約不是他們的對手,又不肯求饒,最後沈約的眼睛被砸傷,見了血,才有人趕過來,但也沒有把沈約送到醫院,只是單純包紮一下。
顧寧遠正巧在那一天傍晚來了。負責看管的女人知道真相也不敢說出口。
院長不敢說假話,她知道顧寧遠只有十八歲,可他卻不像個十八歲的人,沉穩冷靜又氣勢驚人。
這件事歸根究底是由於福利院裡管理不當,還利用孩子賺錢,並不是什麼能光明正大說出口的事。老太太遮遮掩掩,好不容易說出口,額頭上的冷汗都汗濕了鬢角。
她訕訕地看著顧寧遠,希望能就此揭過。
「這件事還沒說完,」顧寧遠抬頭,聲音冷靜而克制,「院長,你還沒有說這件事之後的怎麼處置的。」
「這……」院長終於忍不住倒退兩步,十分為難,「他們,那些孩子,畢竟也只是小孩子,不太懂事……」
「這個『小』字,院長怕是用的不太妥當。」
顧寧遠打斷她的話,指著剛才為了說明情況而拿出的花名冊,折著角的幾頁上分明清楚的那幾個人寫了年紀。
一個十一,一個十四,剩下的都是十三。都比沈約要大上不少歲數。
院長忙點頭稱是,良久才接著道:「懲罰嗎?院裡的老師已經罰過了,給了他們教訓,關在小屋裡餓了幾頓飯。現在還在抄書,他們,他們大約也是知道錯了……」
大約是由於底氣不足,說話的聲音也越來越小,最後幾乎消失不見。
顧寧遠皺眉,「這可不太妥當。才這麼大的孩子,不能用上體罰。」
老太太落了一滴冷汗,喏喏地應了一聲。
顧寧遠的指尖摁在那幾個人的檔案上,仔仔細細地又看了幾遍,指著下面的一個表格,又對著前面的解釋的文字問:「這是記錄他們在院裡的情況的嗎?」
院長瞧了兩眼,點點頭,順帶解釋道:「這是他們的檔案,以後出了院都要帶出去的,很要緊。」
顧寧遠思量了一會,眼眸一暗,「這麼多天了,他們傷人的事還沒記上去?」
就像是剛才說的,這份檔案十分重要,基本就記錄了這些孩子在院裡的成長生活,上面寫的東西都是要伴隨著他們度過一生的。
一個打人甚至傷眼的經歷,實在是太難看了。
小孩子什麼也不懂,把這些事記下來,也起不到警告的作用。福利院裡雖然打罵孩子讓他們賺錢幹活,卻不願意幹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
只有成年人才會知道,薄薄的一層紙上寫的那幾句話有多麼重要的作用。
「傷人總是要得到懲罰的,」顧寧遠蓋棺定論,輕描淡寫道:「不然怎麼能算得上教訓呢?」
老太太啞口無言。
過了一會,親眼看著福利院院長把相關信息都填上了,第一件事才算是圓滿地解決,顧寧遠總算說起了第二件事。
「顧少爺是說,」院長小心翼翼地問,「把沈約在院裡所有的信息都抹點,就當是,沒這個人?」
顧寧遠點頭。
院長為難極了,這個要求確實是前所未見,即便以前的有人來□□不想讓他們知道身世,也不會採取這麼極端的方法。
「這,這怕是不行的,每個孩子都記錄在案……」
沒等拒絕的話說完,顧寧遠已經拿出了一張支票,親自在上面寫下了個數字,最前頭寫了個一,後面跟的多少個零,老院長一時沒數清。
「這些錢就當是給福利院做建設的,」顧寧遠笑了一下,把支票向桌子另一邊的院長推了推,「只要院長能答應我這個條件。」
這件事最後當然也圓滿解決了。
顧寧遠打開門,看到外面站著的女人,她還沒有離開。「這院裡的老師,還是多教教課,少發些脾氣為好。」
「要是教的不好,脾氣太壞,也不該誤人子弟。」
老太太臉上的笑都掛不住了,打開門就看到外面站著個人,是那個惶恐不敢離開的女教師。
「自然,我們以後會加強管理,不會再發生這種事了。」
老太太笑眯了眼,客客氣氣地送他出門。
最後臨走前,顧寧遠問:「沈約做的十字繡呢?能不能找出來給我?」
其實這種東西繡出來長得都一樣,分辨不出來。可那個女人自告奮勇,千辛萬苦,竟然真的找出了一個。
就是沈約最後繡的那個,因為和所有人簡單的圖案都不一樣,是一個老虎的花紋。
顧寧遠還沒開口,院長就笑著把這個當做禮物送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