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下午四點,沈約從夢中醒來。
他做了個夢,是以前住在福利院的日子,那記憶或者說是夢境彷彿十分遙遠,沈約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些虛影,自己正在做十字繡,或者偷偷看書,還有在顧寧遠來的時候規規矩矩地坐在椅子上。
顧寧遠的影子從窗戶邊一閃而過,沈約有些著急,忽然發現看不清顧寧遠的臉。
沈約從夢中驚醒,一身冷汗。
他已經不記得顧寧遠長什麼樣子了。
其實沈約對顧寧遠的印象並不算深刻,顧寧遠只是一個隔著兩個月才能見到一次的人,記憶裡只說過一次話,卻讓整個福利院的人都以為顧寧遠待他與眾不同。
沈約滿臉茫然,本能地去摸旁邊,自從回了家,有了這張大床,顧寧遠為了方便照顧沈約,總是靠在另一半床上,有時候是在看書,有時候也躺著睡覺。總之無時無刻,顧寧遠永遠在沈約觸手可及的地方。
可惜此時這裡什麼也沒有,讓他撲了個空。
「顧,顧先生……」
房間裡還是一片沉寂,無人應答。
沈約的指尖猛然縮了回來,過了好久,又慢慢從床上爬起來,抱住膝蓋蜷成小小的一團,下巴擱在膝蓋上,背後單薄的肩胛骨在微微的顫抖。
自受傷住院以來,沈約第一次這麼孤獨,覺得眼前的黑暗如此難熬,直接讓他茫然無措了。
沈約一個人呆了沒一會,柳媽就輕手輕腳地開了門,顧寧遠臨走前吩咐她要一個小時進來看一次。
她一眼就瞧見沈約醒著,走過去把落在地上的被子撿起來蓋在沈約身上,沈約一把抓住她,呼吸急促,「顧先生!」
柳媽一愣,又收拾好臉上的笑,聲音裡帶著年老女性特有的溫柔,安撫著他,「大少爺有事出門了,晚上才能回來。小少爺醒了,要出去轉一轉嗎?現在的太陽正好,也不曬了。」
沈約的手一鬆,沉默了一會搖了搖頭。
時鐘緩慢而有節奏地轉了一圈又一圈,太陽隨著時針漸漸偏移。
日頭西下,天近黃昏。
柳媽已經按照營養師吩咐的時間做上了飯菜,一碟一碟地擺在一樓的餐廳桌子上,每一樣都是特製的。只是還沒有上完,因為顧寧遠臨走前說是能在晚餐前回來。
「大少爺剛才來了電話,說是讓小少爺先吃飯,他出了點事要再過一會才能回來。」
沈約原來聽到柳媽說顧寧遠來了電話,明明看不見卻要偏著腦袋期待地看著電話鈴聲傳來的方向。
可惜並沒有帶來好消息。
「哦。」沈約低聲應了一句,右手摸索到擺在一邊的餐具。
顧寧遠掛斷電話,窗外人流如川,汽車卻全都寸步難移,鳴笛聲此起彼伏。
他原來已經算好了時間,恰好能趕在晚餐前回來。
司機從後視鏡看到顧寧遠不太好的臉色,提議道:「顧先生,要不我現在轉個頭,走另一條路,不過有點遠,路還不太好。」
那一條路雖然繞了一大圈,顛顛簸簸,但總歸比堵車要快的多。
顧寧遠回來的時候天邊才擦著黑,只比往常推遲了一會。餐廳裡的大燈正亮著,沈約還沒有結束他的晚餐。
僕人都去忙自己的活,只有柳媽還陪在沈約的身邊。
顧寧遠靜悄悄地站在餐廳門邊。
桌子上像往常一樣擺滿了菜,沈約手上拿著勺子,遲疑在半空中,不時向周圍偏移,似乎是在挑選吃哪一道菜為好。不過沈約的很快就做好決定,小心用勺子舀了三勺子的菜,仔細到沒有一點湯汁濺落,然後放到碗裡,拌著這些菜吃飯。
而柳媽一臉無奈地站在一旁。
顧寧遠皺眉,他走近兩步,桌子上的菜擺了八盤菜,只有靠近沈約手邊的兩盤空了大半,別的卻一點沒動。
柳媽驚喜,又如釋重負,「是大少爺回來啦!」
沈約才察覺到眼前來了個人,吞掉飯勺裡最後一口飯,又開始繼續下一口。
「這是怎麼回事?」
柳媽只好對顧寧遠說出他走了以後的事。
沈約不願意讓人喂飯,非要自己吃,留著柳媽一個人在一旁乾著急。
即使是眼睛看不見,沈約吃飯的速度卻沒有慢太多,他只吃靠近手邊的兩道菜,既不會減慢速度,又很注重吃飯的體面,不會把湯汁濺出來。
眼瞅著已經吃到了一半,顧寧遠回來了。
顧寧遠的目光落到沈約身上,沉甸甸的,質問一般。
「我,我並沒有任性,」沈約面對著顧寧遠的眼神,聲音也漸漸低下去,「我,總是要一個人吃飯的。」
沈約自小到大隻有一個人,記憶裡的父母親人全是假的,對他沒有真情實意。後來丟在福利院裡,沈約還是懵懵懂懂的,已經被逼著長大。
他吃過許多苦,即使才八歲心上自己築了一層厚厚的壁壘。
就像這次吃飯,他被顧寧遠喂慣了,喂熟了,在心口特意為顧寧遠開了個小門,卻容不得別人進來。
顧寧遠冷靜地打量著沈約,從中看出些上一輩子模模糊糊的影子。
沈約敏銳地察覺到顧寧遠不同往常的眼神,莫名有些委屈,覺得自己什麼也沒有做錯。
他是孤兒院出身,從小到大就知道一個道理,吃飯是靠搶的,搶不上就餓著。所以並不會因為沒有顧寧遠喂就不吃飯,為難自己。但沈約確實不能接受別人喂自己,那是太過於親密的姿態,又讓他覺得自己整個人都退化成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嬰兒,只能依靠別人。
除了顧寧遠。因為從失去視力至今,沈約總是在完全依靠他。
顧寧遠嘆了一口氣,放棄了回憶,俯身下去就著沈約的飯勺吃了一口,把飯碗接過手,挑了挑眉問:「你不是不喜歡這道菜嗎?」
「……」沈約總不能說吃到現在還沒吃出味道吧。
「這次是個意外,以後不會再讓你一個人吃飯的。」顧寧遠端起還冒著熱氣的飯菜,「我保證,好不好?」
所謂保證,就是承諾,而承諾就是責任,責任就應當完成。
沈約把剛才的不開心忘的乾淨,難得露出著孩子氣的高興,歡歡喜喜地應了一聲。
餐廳的電視正打開著,妝容精緻的女主持人播報著今天東臨市的晚間新聞。上面說了公安幹警搗毀幾個賭博場所,順勢抓住其後的高利貸組織,之後又採訪了被賭博和高利貸害得家破人亡的賭徒,賭徒痛哭流涕,悔不當初,又感謝警察的作為,氣氛頗為煽情。
柳媽看著也有幾分難過,「造孽啊……」
鏡頭很快轉向下一個新聞。
是白天市中心一棟大樓的開工剪綵。顧升全意氣風發,大聲朗笑,同貌美的女明星共同剪開紅綢帶,代表正式開工。記者旁白是什麼顧氏新任掌舵是良心企業家,世紀工程這樣的溢美之詞。
「這新聞!這都是什麼玩意!」
柳媽氣的瞪圓了眼,嘟囔了幾句,「啪」地關上了電視,再也沒心情看接下來家長裡短。
顧寧遠聽到這個新聞時喂飯的勺子頓了頓,沈約沒有按照節奏吃上飯,腦袋一歪,滿腦子的疑惑。
「沒什麼。」顧寧遠把勺子輕輕塞進沈約嘴裡,輕柔地安撫了一句。
白天剪綵過後,顧升全包了一整個酒店,在酒店大廳裡舉辦宴會。
燈火通明,觥籌交錯。
「顧先生可真是老當益壯,顧氏交到您的手上,才算是妥當了。」
「確實如此,確實如此!」
「……」
顧家上下遠親近戚姓顧的有一百多口人,卻只有一個能被稱作顧先生。
他們彷彿都忘了,一個月前還這樣稱呼著另一個人,即便顧律死了,也不該由顧升全繼承。
那些或露骨或矜持的諂媚話隨著一杯又一杯的香檳,送去顧升全的耳朵裡。
顧升全手上端著一杯香檳,各方賓客上前祝賀,他的姿態極高,至多只抿一口酒,笑容得意而克制。
這次的方案並不是第一次提出來的,顧律當權時,顧升全借顧鴻的名義提交過幾次,可顧律一直駁回。
現在,顧升全能擺脫年輕氣盛以來至今被父親,哥哥,侄子壓制的陰影,一展宏圖抱負。
晚宴的另一邊,顧鴻把一群小姐太太們吸引住,同她們聊天。
他年近四十,娶過三任妻子,門第品貌一個不如一個,現在這個妻子岳寶琴是一個才畢業的大學生,原來只不過是金屋藏嬌,懷孕後卻迅速撕下了第二任成功上位。
顧鴻娶了她,可孩子卻沒了,外面的人竊竊私語,看見夫妻兩人都連嘲帶諷。
此時岳寶琴咬牙看著顧鴻藉著酒勁摟上一個穿粉色禮服的小姐的腰,那小姐含羞帶怯,臉色通紅,小幅度的掙紮著。
而她這個正經的顧太太卻被排斥在外。
岳寶琴生了一頭悶氣,顧鴻好色且無用,她年紀小的時候被矇住眼看不見,現在可全明白了。
獨自喝了好幾杯酒後,一個服務員前來走到她身邊,滿臉禮貌的歉意問道:「請問您知道哪一位是顧鴻先生嗎?」
岳寶琴懶得理他,卻又不得不打起精神,往女人團成一團的地方指了指。
服務員上前,三兩步就走到顧鴻身邊,悄悄地同他說了兩句。
岳寶琴清楚地看到,顧鴻因為酒意泛著微紅的臉剎那間變得慘白,捏著酒杯的手顫了顫,隨著那個人出去。
岳寶琴冷笑了兩聲,半口酒含在嘴裡,嚥下去的那一刻意識到不對勁的地方。為了顯示自己的才能,這家酒店,每一桌酒席,甚至裝飾的燈光花束都是她親自定下的。出場的服務員每一個都是她親自挑選的,即使她不記得全部服務員的長相,可服務員不該記不住她。
她忽然就生出些不該有的好奇心來,想要看一看,到底發生了什麼。
外面月明星稀,角落裡投下三個人的影子。
岳寶琴藏在大理石柱後面,只聽到站在服務員前面的人笑了一聲,開口道:「您現在可真是貴人了。」
顧鴻沉默不語。
那人接著說:「顧升全先生接手顧家,可謂家財萬貫,想必也看不上欠咱們兄弟的這點小錢。」他頓了一下,扯起嘴角笑了一下,眼裡卻沒有絲毫笑意。
「咱們賭場不過是小本生意,現在局子裡查的又嚴,您能不能再還上一次債,也叫我們能度過眼前的難關。」
「你!」顧鴻滿頭冷汗,咬牙把罵人的話憋回去,「我是欠過債,但已經還了遠遠超過三倍的錢了,你們,你們不能再這樣……」
「怎樣?」那人冷笑一聲,吊梢眉挑起,皮笑肉不笑,「您要是不還錢,我們只能把您抵押給我的股份再賣出去,您看怎麼樣?」
顧鴻忍不住發怒,卻又極力壓制,低聲下氣,討好似得說:「再容我一會吧。等我還了這筆錢,你們能不能把那些股份還,還給我?」
「還給你?」那人哈哈笑了起來,沒有絲毫避嫌的意思,「那可是新上任的顧升全先生和他的兒子顧鴻先生在顧家的全部股份,這麼點錢,夠買的回去嗎?」
聽到這裡,岳寶琴眼前一花。
完了。
她心裡想,身體得完全貼在石柱上才能撐得住自己不要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