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八日傍晚,蘭七一行終於抵達位於英山腳下的檄城。
百多年前的東朝末世,英山腳下的檄原上,風國女王風惜雲曾率風雲騎與東朝大將軍東殊放所率的禁衛軍在此激烈戰鬥過,那時這裡是一片杳無人煙的荒蕪,那時這裡被戰士的鮮血染紅,掩埋了無數英魂的骨骸,是蒼涼悲愴之地,但百多後的今天,這兒是一座繁榮興旺的小城———檄城。
「後日才是英山大會,本少先去會會朋友,幾位世兄請便,咱們英山上再會。」
入了檄城,才下馬車,便有一乘軟轎接走了蘭七。
「二公子,大小姐令我等來接你。」
蘭七剛走,便又有一頂小轎近前。
「那在下先暫別各位。」明二一抱拳也走了。
剩下宇文兄弟、寧朗面面相覷,只想這兩人也太無情了,虧得一路同行這麼多天,現在竟拋下大家自己走了。
「我們先找家客棧吧,列大哥和我們一起……」宇文洛邊說邊徵求列熾楓的意見,誰知一轉頭,卻已不見了列熾楓的人,「呃?他人呢?」
「怎麼一下子就不見了?」寧朗也奇怪。
三人站在大街上左望右瞧的,哪裡還有列熾楓的影子,正失望著,前方卻走來一行人,當先的是一位極威嚴的中年人,宇文兄弟一看,不由喜憂交加。
那中年人與他身後的幾人看見了他們,也是一愣,「你們兩人竟在這裡。」
宇文兄弟上前,齊齊躬身行禮道:「爹爹。」
後邊寧朗看著這一幕,暗想著:原來是大哥他們的爹爹,和宇文大哥長得真像,大哥反不像了。
「嗯。」宇文家的掌門人宇文臨東點點頭,「你們從哪裡來?渢兒,我聽說你在長天山莊很是失禮,到底怎麼回事?」
「爹爹,這話說來可長著了,咱們不如先找家客棧落腳吧,孩兒很餓了。」宇文洛卻搶先道。
「你就知道吃,吃了也沒見長進!」宇文臨東豎起了眉頭看著小兒子。
「確實很餓了麼。」宇文洛垂頭嘀咕著。
宇文渢瞟一眼弟弟,道:「五弟這一番江湖歷煉長進不少,明二公子、蘭七少、列三爺都視他為友,爹爹該高興才是。」
「哦?」宇文臨東聞言面露稀奇,他這個武功低微的小兒子竟可與明二、蘭七、列三這等年輕一輩中的頂尖人物結交,不由嘉許的點點頭,目光一轉,落在寧朗身上,「這位是?」
「他是孩兒的結義弟弟,淺碧派門人,蘭州寧家少主寧朗。」宇文洛趕忙介紹,一併將出身交待清楚,省得父親再問。
「寧朗拜見宇文世伯。」寧朗上前見禮。
「嗯,不必多禮。」宇文臨東仔細看看寧朗,然後再次點頭,道,「洛兒,你這位兄弟可比你強多了。」
「是麼。」宇文洛聞言很是高興,父親是難得稱讚他的朋友的。
「爹爹,天色不早了,先找家客棧落腳吧。」宇文渢道。這麼多人矗在大街上太過引人注目。
「嗯。」宇文臨東頷首。
幾人找在一家客棧要了幾間房,又在大堂裡要了一桌酒菜,填飽各自的肚皮。其間,宇文臨東詢問宇文渢在長天山莊之事,宇文渢只說技不如人敗於蘭七少手下,至於長天莊失儀,他日會向秋前輩賠禮。問到宇文洛時,一樣簡單回答,說離家後遇到寧朗意氣相投結為兄弟,後來聽說了「蘭因璧月」丟失一事,便一起來英山看看熱鬧,路上很巧的遇著了蘭七、明二、列三,承蒙關照坐了蘭七的馬車一路同行,到了檄城又各自有事散了。至於隨教找宇文渢尋仇,他見大哥隻字不提便也沒有說了。
吃完了飯,天便已全黑了,宇文臨東叫上宇文渢進他的房間,估計是還有事要說,宇文洛見沒叫自己落得輕鬆,先前便要了一間大房和寧朗同住,此時兩人便回了房,要了熱水各自洗了澡,倒在大床上,打算好好睡一覺,誰知卻是睡不著。
「寧朗,咱們說話吧。」宇文洛重點了燈。
「好。」寧朗起身盤膝坐在床上。
宇文洛又提了茶壺茶杯放在床頭小幾上,然後也爬上床盤膝坐下。
「大哥,你以前來過英山嗎?」寧朗問道。
「沒有。」宇文洛答道,一邊倒了兩杯茶,「這是我第一次參加英山大會呢,後日英山上武林各路英雄齊聚,那場面定比長天山莊更為壯觀。」
「是啊,後天也許可以見到師兄了。」寧朗想起又可見到久別的同門師兄心裡十分歡喜。
「對了,寧朗,我有一件事要問你老是忘了。」宇文洛遞給他一杯茶。
「大哥要問什麼?」寧朗接過茶問道。
「武林有傳聞,說你們寧家與淺碧的創始人都出身前朝王室,是真的嗎?」宇文洛一邊問一邊取過紙筆,時刻不忘己身大任。
素來不長心眼的寧朗也靜默了片刻,才輕輕答道:「可以這麼說。」
「哦?」宇文洛眼睛亮了起來,目光緊緊盯住寧朗。
「我們家有一份族譜,每一位子孫出生後都會記名於上,由每一代家主保存。爹爹在我四歲時送我上淺碧山學藝,離家前他給我看了族譜,指著第一個名字教我認『寧靜遠』三個字。爹爹說,寧家的每一位子孫都應該知道自己的來處。」
「啊,我知道他是誰!」宇文洛興奮的叫道,「他是東朝開國七大將之一,後來被始帝分封寧國為王。」
相較於宇文洛的興奮,寧朗卻是很平靜,「嗯,始祖雖是東朝開國功臣,但二百多年前的禮帝年間,另一位祖先卻是東朝的叛臣,他揮軍殺上帝都想取代皇帝,後被景帝集結六國大軍鎮壓,那位祖先最終事敗自殺身亡,寧國便也被其他國瓜分不存,寧氏一族滿門誅斬,只有少數逃脫。」說起家族這段慘痛往事,憨朗的寧朗神色也有些沉穆。
「這個我也知道,史書上有。」宇文洛道,捅捅寧朗的胳膊,「那後來呢,寧家又怎麼入了武林的?」
「逃脫了的寧氏族人都是罪人之身,便都改姓換名,就這樣過了許多年,到了東朝末年,寧氏後人中有一對兄弟投入豐國之王豐蘭息座下,大哥叫任穿雨,弟弟叫任穿雲,他們兄弟本想助息王平定亂世一統江山建一番豐功偉業的,誰知眼見半壁山河已入掌中,息王卻棄位歸隱,兩兄弟鴻圖壯志盡數落空,又不願再侍二主,對於天下誰家也就不再關心,被息王安置在淺碧山後就在那住下了。」寧朗說至這歇了下。
「這個我也知道,這對兄弟就是息王的軍師任穿雨及墨羽四將之一的『穿雲將軍』任穿雲,他們都是史書上留名的人物。」宇文洛兩眼晶燦燦的看著寧朗。他的結拜兄弟原來有這麼大的來頭啊,祖上竟然全都是些名留史冊的大人物啊!「後來呢?快說啊。」
「大哥,我渴了,先讓我喝口水。」寧朗咕嚕咕嚕幾口喝完一杯茶。
「喝完了吧,快說。」宇文洛眼巴巴的看著寧朗。
「嗯。」寧朗繼續道,「後來新朝建立,他們兄弟倆也就不必再隱瞞祖姓,弟弟任穿雲恢復原姓回到了寧氏一族的祖地———原先寧國的王都———現在的蘭州,在那裡娶妻生子,延續到今日便是我們寧家了。而哥哥任穿雨卻說『任』姓也庇護他們許多年,因此便沒有改姓依用原名以作感念,他一生鴻願盡成雲煙,心灰意冷之下便不願再回故地也不再理天下事,依就在淺碧山住著。淺碧山本是風國王室休養行宮,守護此宮的乃風國女王座下第一高手折笛,他們兩人同住淺碧山,又同為遺臣,再加上風息兩王的關係,所以他們就成了好朋友。折笛一身武功世所罕有,又收了許多的徒弟,任穿雨本有經國之才卻無用武之地,因此便幫著折笛打點行宮教導徒弟,久而久之,便成了淺碧派。」說完趕緊又給自己倒了杯茶。
「原來寧家和淺碧派就是這樣來的。」宇文洛恍然大悟,「難怪百多年來寧家、淺碧總是共同進退有如一家,其實本來就是一家人麼。」
「是啊。」寧朗喝一口水才道,「寧氏的子孫大都會送去淺碧山學藝,代代如此,所以情份一直延續。」
宇文洛趕忙記錄下,一邊又問道:「誒,你說蘭七少和明二公子為什麼一定要列三爺來英山呢?」
寧朗想了想,道:「因為『蘭因璧月』失蹤了,他們希望列三爺也能出一份力。」
宇文洛聞言抬頭瞟一眼寧朗,搖搖頭,「也只有你才會這樣想。」
「難道不是這樣的?」寧朗疑惑。列三爺不是被明二公子那一番學習前輩義行、為武林出力的懇切的言詞說動的嗎?
宇文洛記錄完畢,將紙筆一擱,很不以為然的道:「我看啦,不如說是蘭七少和明二公子很想看列三爺為難的樣子。」
「呃?」寧朗瞪目,有些不信。
宇文洛搖頭,很是嘆息的看著他,「頭腦簡單呀。」過了片刻,又問道,「你看二公子是個什麼樣的人?」
寧朗又想了想,才道:「好人。」
「這麼簡單?」這回宇文洛瞪目。
「二公子是個好人啊。」寧朗很肯定的點頭,想了想卻不知道有什麼言詞可以表過,只好說,「他對每一個人都很好,是一個很好的好人。而且在蒙山時,宇文渢大哥那樣對他,他也不惱還出手相助,又為大哥療傷,不管七少言行多麼令人難以接受,他都能從容有禮待之,他實是個心胸寬廣的人。」
宇文洛聞言也連連點頭,「是如此,只是……」
「只是什麼?」寧朗有些不解宇文洛那一臉的迷惑。
宇文洛想了想,道:「從儀容到言行,他簡直就是天下人人所嚮往的,每一個人都會希望自己是他那樣的人。有世家門第,有俊美出塵的儀表,有絕頂的武功,有聰明的頭腦,還有令人折服的氣韻風範……」說著說著他有些迷惑的移眸看向寧朗,「寧朗,你也是很好的人,我看你就看得明白,可是二公子我卻怎麼也看不清,他太完美了,這反令人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不真實?」被他這麼一說寧朗也很迷惑了,「他是真正存在的啊,而且我們同行了這麼長的時間,我們都有碰到過他啊,明明是有血有肉的人麼。」
「不是這個!」宇文洛挫敗的垂下頭,「和你說果然是白費工夫。」
「大哥……」
「算了,睡覺吧。」
兩人熄了燈躺下,不一會兒睡意襲來,沉入了夢鄉。
今夜的檄城裡,有許多的人晚睡的。
城南某處宅院裡便還亮著明燈一盞,燈下蘭七正極細緻的翻閱著手中的冊子,三步外躬身立著一人。
「蘭暐,這半年來,做得不錯。」蘭七看罷放下冊子。
蘭暐暗中鬆了一口氣,道:「謹遵七少吩咐,不敢有差。」
「嗯。」蘭七點點頭,搖開玉扇,目光落在蘭暐身上,「你跟本少是最久的,自知本少原則,辦好了事有賞,辦差了事……」尾音慢慢一拖,後面的沒說了只是淡淡一笑,片刻後才道,「此次蘭旻有跟著本少一起出來,她便留在這裡幫你罷。」
蘭暐聞言猛然抬首,驚喜又不敢置信的看著主人,「七少!」
蘭七倒似沒看到蘭暐激動的模樣,放開玉扇端起桌上的茶杯,吹開茶面上的一片茶葉,慢條斯理的啜一口,然後才很輕柔的開口道:「聽說老五來過檄城?」
蘭暐心頭一跳一驚,前一刻的狂喜瞬間消失,站直了身,看著蘭七,從容又平靜道:「蘭暐從來只有一個主人,那就是七少。」
「呵……」蘭七輕輕一笑,碧眸中浮著一絲極淡的笑意,「不過是問你一下,怎的如此緊張。」
「七少。」蘭暐一撩衣袍雙膝一跪,「六年前蘭暐就立誓效忠七少,這一生都不會變。」
「蘭暐。」蘭七玉扇掌中一點,然後伸手扶起蘭暐,「起來。」
蘭暐起身。
「本少用了你便不會疑你。」蘭七依是邪邪的笑,可碧眸中沒一絲玩笑之意,「不過,本少不喜歡你自以為是的善意的欺瞞,懂嗎?」這「懂嗎」已帶出一絲寒意。
「懂。」蘭暐垂首。
「嗯。」蘭七滿意的點點頭。
房中有片刻的安靜,蘭暐垂首站著,蘭七坐在椅中把著著手中的玉扇,碧眸看著桌前燃著的那盞燈,半晌後似是自主自語的道:「只剩那麼幾個人了偏生還不安份,非得趕盡殺絕才老實麼。」
那聲音很輕淡甚至是溫柔的,可話裡的那份殘冷無情卻令蘭暐暗裡打個寒顫。跟了他六年,什麼樣的手段沒有見識過,那個孩子不就是踏著一路鮮血才有了此刻坐在他面前的悠容嗎?沒有那些血,那孩子又怎麼可能活下來。
「蘭暐。」
「嗯。」蘭暐趕忙回神。
「明日去帳房取三千金葉,蘭旻既要留下,當然要置辦一下。」蘭七淡淡的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