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年後,已看過、評過無數武林高手驚險絕妙的決鬥的宇文洛,對於當年謫仙明華嚴、碧妖蘭殘音與東溟島「雲門九幽」的那一場決鬥未能親眼目睹,而一直引為終身憾事。
因為,他曾經親身經歷過九幽的武功,任何一個都是比他的父親宇文臨東———堂堂武林六大世家之一的家主、名聲武功都是皇朝屈指可數的絕頂高手———都要高!而九個這樣的絕頂高手的聯手之下,便是武林第一人洺空也無回天之力,可是那兩人———明華嚴、蘭殘音不但活下來了,更而且……他們還殺盡九大高手!
到底要高到什麼地步的武功才能做到?那是宇文洛一生的疑問。
明華嚴、蘭殘音的真實武功到底可怖到何種地步?這是皇朝武林人一生的疑問。
宇文洛為未能親睹而遺憾終身,可若他那一夜真的親臨其境,那其後一生定會活在噩夢之中!
而雲無涯若能知其結果,他必不會派出他最為器重的「雲門九幽」,可他那時並不知道,從而再無挽回!
那一夜,月白星燦,冷風如刀。
那一夜,荒山枯嶺,便為戰場。
那一夜,有十一人在此生死相搏。
可即算是曾領千軍萬馬縱橫沙場的大將若能見此情景,定會說,這十一人的戰場比那金戈鐵馬黃沙漫天戰鼓驚魂屍陳如山的戰場更為可怖!
那不止是戰場,那還是修羅惡鬼的戰場!
福喜娃娃已變身地獄無常,手中紅綾便是毒蛇的信便是無常的勾魂刀!
蘭七玉扇揮開,那是彼岸綻放的忘川之花,美極的,領你前往黃泉之路!
明二赤手空拳,可那雙手每一根手指每一片指甲都比世間任何神兵利器更鋒利!
東溟絕學。
無間之劍。
梨冢傳人。
那一夜,都在那荒山盡情展現!
那一夜,冷月寒風中,綻放出世間最壯麗最慘烈的赤紅丹花!
每個人,每一招,都是最快的、最狠的、最有效的!
因為———
強者活!弱者亡!
所以———
出招必是殘絕無回!
中招必是骨斷肉開血綻!
絕無餘地!
殺!殺!殺!
紅綾橫掃狂捲,如天網撒開!
福喜娃娃四面攻來,那是地府索命厲鬼!
玉扇揮揚,血花濺開!
紫衣的人籠於血霧之中,唯有碧眸晶亮,如喋血妖魂!
彈指劍氣,割喉穿額!
素潔青衫已污濁不堪,那人卻依容情淡雅,仿是君臨天下的魔尊!
……
那一戰,從月明星亮到東方微紅。
當所有的紅衣娃娃都絕息於地之時,明華嚴、蘭殘音依然站立著。
蘭七紫衣已如爛布,人如血人,身無完膚,只有臉依白如雪眸碧如潭唇紅如朱,模糊暗淡的天光裡,仿如地獄飄來的幽魂豔魄,無比懾人。
明二青衫已不辯原色,盡為血紅,可即算如此,他依是容如冠玉,身如松竹,翩翩的如從修羅殿踏血而來。
抬首環視,所有的對手都已倒地,明二公子優雅的嘆一口氣,道:「太髒了,我要洗澡。」說完便倒地不起。
「這就是養尊處優抱著琴棋書畫風花雪月與自小苦難抱著刀劍槍棍血雨腥風的差別。」蘭七看著先倒下的明二得意的一笑,然後身一軟,也倒下去了。
那一夜,明華嚴、蘭殘音盡殺東溟九大絕頂高手。
明華嚴傷十七處,殺四人。
蘭殘音傷二十五處,殺五人。
時光悄悄流逝,朝日昇起,赤輝灑下,天地明亮,夾著鮮血腥味的風吹開了東溟荒山上新的一天。
明二是被刺眼的陽光給刺醒了,睜開眼皮,緩緩起身,才發現自己剛才竟是和死屍臥在一處,不由嫌惡的皺起眉頭,移目四顧,儘是屍身與鮮血,入鼻皆是血腥之味,令得好潔的二公子直欲嘔吐。轉頭,不遠處,倒臥著蘭七,移步過去,卻見她依未有所覺,仿似沉眠般一動未動。可這裡二公子實不想再多呆片刻,且東溟島的人應該很快便會尋來,不宜久留。
看了看一身血污的蘭七,二公子收了手伸出了腳,踢了踢蘭七,「喂,起來。」
奈何蘭七依未有所動。
二公子目光一凝,然後彎腰,伸出一根手指,擱在蘭七脖子上,幾乎指尖才剛觸及蘭七肌膚,明二便心頭一震。指尖之下竟是滾燙非常!蘭七身中寒毒,這段時日來,明二多與她有接觸,每每皆是冷如寒冰,何曾有過這般炙熱的體溫。
是因為那兩顆藥丸麼……
明二起身,看著無知無覺沉睡著的蘭七,空濛的眸子迷迷濛濛的看不出情緒,半晌後,他嘆一口氣,俯身,伸手抱起,離去。
若妖孽就此沒了,那就前功盡棄了,不划算。腦子裡鬥爭著時,二公子是如此一鎚定音的。
雖也是一身的傷,但未傷在要害,且都只是皮肉傷,以明二的功夫,並不妨礙他抱著一人施展輕功,不多時,便離了荒山。山下一條河,明二沿著河往上走,果然源頭之處便是青山,水從山上流下,在山腳下匯成小潭,潭周圍山石密林環繞,看來頗是隱蔽。轉了一圈察看一番後,在一塊突出的山石下放下蘭七,三面山石擋著,倒似一個天然的石洞了。明二放下了蘭七自己也虛脫般坐倒在地,昨夜一戰可謂此生最為吃力的一場,沒歇多久又抱著一人跑這麼遠,實是耗盡了氣力,此刻一身的傷都痛起來。
休息了片刻,明二起身走至潭中,從頭到腳把自己清洗乾淨,雖則潭水冰冷,雖則傷口浸水更痛,但在二公子心中,一身的血腥髒污更不能忍受些。洗完了,走上岸邊,打坐內息運轉一週,既舒解了周身疲勞,又順便烘乾了頭髮衣衫,弄完了,便從懷中掏出藥瓶給傷口上藥。昨夜光顧著逃,包袱都丟了,幸好隨身攜帶的藥還在。上完了藥,走回山石下,蘭七依閉目昏沉著。
彎下腰察看,蘭七的臉又變回了昨夜的慘白,全身都在微微發著抖,看來藥效已過,寒毒又發作了,再加上這一身的傷……若不施救,她是否就在沉眠中走向永久的寧靜?
這般想著的時候,便見蘭七眼皮一動,接著是眼睫微微顫動,然後那雙眼眸緩緩睜開,露出一泓清清幽幽的碧水,仿如遠古深淵之底藏著的冰澗。那一剎那,明二彷彿間覺得心頭似乎悄然無聲的綻開了什麼,那麼柔軟的,令他茫然不知所措。
那泓碧水有片刻的迷茫,輕輕一眨,漣漪泛開,仿似水曇綻開千瓣萬蕊,風華盛世不可言語。
是曇花開?
是心花開?
「假仙,這回是我贏了。」蘭七開口,那聲音輕而微啞。
明二聞言只是淡淡一笑。
蘭七掙紮著坐起身來,這一動,便由不得一聲悶哼,才發現全身都彷彿被撕裂般痛不可當,而最嚴重的卻是體內那股寒氣已四處流竄,自身的內力此刻無法提起,已根本壓制不住了。
明二看她一眼,道:「『赤心無瑕』中者皆五內俱焚全身焦乾而死,本是至熱劇毒,你昨日吞食,倒是以毒攻毒正好壓制住你體內發作的寒毒,但其畢竟是毒,並不能真正解你體內的寒毒。」目光移向蘭七眉心,那裡已隱隱約約浮現一道紅線,「你現在體內不但有寒毒,更有『赤心無瑕』的毒,而且……」
「而且現在兩毒都要發作了。」蘭七接口道,依是那滿不在乎的模樣,似乎命在旦夕也無要緊。
明二空濛的眸子落在蘭七面上,未有言語。
若不在乎生死,便不會有那等為求生可入地獄的狠絕,可有這麼強烈的生存慾望的人卻也可在今朝滿不在乎的面對即將來臨的毒發。
蘭七慢慢從懷中掏出一個瓶子,拔開瓶塞一看,不由嘆了一口氣,「只最後一顆『佛心丹』了,解『赤心無瑕』倒是可以。」說罷倒出藥丸吞下,剛吞下藥,身子便是一顫,手中藥瓶掉落地上碎裂。
明二靜靜的看著顫抖著的蘭七,看她緊握左拳抑制身體的顫抖,看她努力盤膝端坐凝聚內力……
半晌後,蘭七額上滑落豆大的汗珠,可身子的冷顫卻是有增無減。他知道,以她此刻的內力,予寒毒根本無可奈何。
蘭七睜開眼,伸手又從懷中掏出一藥瓶,她此刻外傷、寒毒令得四肢泛力僵硬,以至動作遲緩,待得她吞下藥丸半刻鐘都過去了。
明二一直靜坐一旁看著。
蘭七吞下藥丸後,重閉目端坐凝聚內力。
明二靜靜注視著蘭七眉心,片刻後,他眉峰一動,緊接著便見蘭七身子往前一傾,「噗!」的吐出大口血來,落在石地,褐黑色的冒著寒氣。
明二的目光從地上那冒著寒氣的毒血再移至蘭七慘白如蒼冰的臉上,眉心一絲黑氣隱現,剛才吞下的藥丸不但無濟無事,反帶髮了她近日不斷吞食的那些用來壓制寒毒的毒,而此刻,寒毒已徹底衝破她內力的壓制。
「如此辛苦,何不作罷?」他悠然開口道。傷、毒、寒毒發作的痛苦非萬蟲噬心之痛可形容,常人寧死也不願受。
蘭七氣息虛弱,費力抬眸看一眼明二,唇邊勾現一抹譏誚的笑,道:「換作你……肯嗎?」
明二聞言一怔。
「你我皆是在地獄也可以殺戮之人,又豈肯死於他人之手!」蘭七顫著手艱難的從懷中再次掏出一藥瓶。
「怎麼也不肯死麼……」明二忽地一笑,空濛的眸子落向遙遠的虛空,過往的二十多年歲月一瞬間都在那裡浮現,一幕幕,一場場,虛空中的他,此刻的他,都只是漠然看著。
蘭七從瓶中倒出一顆藥丸,看著,碧眸中慢慢浮現冰涼與決絕,淡淡的虛弱的道:「你我長於絕境,死亡時刻緊隨,那並不可怕。」死亡,真的並不可怕,最可怕的是誅心!
聞著風中送來的氣味,明二眉頭一斂,在蘭七將藥丸送至嘴邊時屈指一彈,那藥丸便掉地上了。
看著被彈落的藥丸,蘭七挑眉看向明二。若在她功力未損時,怎會有此事發生。
「那藥予你後患無窮。」明二從懷中掏出一藥瓶倒出一藥丸彈至蘭七掌心,「『佛心丹』千金一顆,當此危難之時更是彌足珍貴,加價一倍,回皇朝後記得還在下兩千銀葉。」
蘭七聞言咬牙,然後又魅惑的笑笑,「二公子,你乃謫仙呀,豈能如此貪財。」
「能賺到七少的錢,明二甚感榮幸。」明二公子笑得優雅如仙,看著蘭七眉間黑氣漸濃,再道:「七少難道已虛弱到需要人喂不成?」
蘭七幾乎是反射性的將藥丸放入口中,也幾乎在同刻反應過來了,頓時懊恨不己,堂堂風流瀟灑的蘭七少怎能被假仙戲弄!可不知怎的,唇角一彎,又想笑。
明二靜靜看她吞下藥丸,然後靜靜開口:「七少這般,是為了……得一個答案?」
蘭七聞言藥丸差點卡在喉嚨,使勁一咽,總算吞了下去,抬眸狠狠瞪向明二。
明二公子卻只是雲淡風清的笑起來。
「本少是為自己!」蘭七惡狠狠的吼道,可惜的是身軟力弱,沒有半分氣勢。
「為了生存而殺戮。」明二公子依然笑得溫雅好看,「不知洺空前輩與鳳裔兄是如何看待。」
蘭七怔了怔,忽然想到東溟海上那一夜,那個老實的孩子曾那麼堅定的說著「我這一生決不殺一人!」不由得微微笑起來,道:「寧朗說人不該殺人,人殺人便算不得人。」抬首,望向山石之外的天際,冬日暖陽當空,「多麼的簡單。他的認識裡只有黑與白,可他一直都在光明的白色裡,從未到過、看過真正的最深最暗的黑色。」
「或許他這一次能夠知道。」明二空濛的眸子微微閃過一絲光。
蘭七卻不再說話,連服兩顆「佛心丹」,雖則解了體內那些毒,可並不能除去寒毒,正想趁此刻還有幾分氣力,重疑內力。
明二則起身,打算去尋些吃食,可還未走至小潭邊,便聽得身後「咚!」的聲響,不由回身,便見蘭七一動也不動的伏在地上。胸口猛然壓了什麼一沉,足下一掠,便落在蘭七身邊,扶起她,便見地上一大灘鮮血,絲絲寒氣直冒,口角還有血不斷流出,而她的身子觸手如碰寒冰。
「那……個……」蘭七費力的指向原先被明二彈落的藥丸,「可……暫制寒毒……」
明二卻看也不看那藥丸一眼,道:「我可封住你體內寒毒一月,但如果一月後你無法得到解藥徹底清除寒毒,則會以今日數倍反噬,那時必死無疑,且所受痛苦也更勝今日,你還要不要我救你?」
蘭七緩緩轉眸看著明二,唇一彎,道:「好。」
明二不再多話,動手解去蘭七衣帶。
「二公子……」蘭七任明二動手,臉上微微帶笑,「雖則本少……承諾了要娶你負責,可……這等地方洞房花燭……也忒地煞風景了些。」
明二聞言眼角一陣抽搐,手下卻不停,但也只是剝落上身衣袍,外衣、裌衣剝去後便露出一件軟銀甲,明二的目標便是它,三下兩下將它從蘭七身上脫下,順手一丟,然後將蘭七扶正盤膝坐下,自己也在她身後坐下。
「放鬆全身,勿提內力,保持靈台清明。」
蘭七聽得身後明二低低的聲音,隨即便覺頭頂被溫熱的手掌按住,一股暖和之氣便從頭頂貫入,頓時如浸冰潭的身子不再那麼冷,不由閉上眼睛放鬆了全身,沉入空明之境。
明二左掌抬起置於蘭七頭頂,右手指尖一併,依次疾點蘭七全身穴道。
一個時辰後,明二的手從蘭七頭頂移開。
蘭七睜眸,緩緩轉頭看向身後的明二,那張溫潤如玉的臉上有著細密的汗珠,卻令得那張臉第一次有了人的感覺。
明二調息片刻,睜眼,便對上那雙深幽的碧眸,不由一怔。
兩人靜靜的對視,目光清澄,仿如天鏡與湖泊的對映,鏡與湖都映射到了最深處,卻又似乎乾淨得什麼也沒有,片刻後,各自靜靜的移開目光。
明二站起身,走至潭邊洗了臉的汗與手上沾染的血污,洗罷回來,蘭七依舊盤膝坐於原地。
「你這一身……難道不難受?」明二看著蘭七那一身結著血痂的傷道。不過,千萬別以為二公子是關心蘭七,他不過是覺得看著這些血污眼睛極不舒服,再加那些血腥味很是難聞。
蘭七聞言挑眉看著一身纖塵不染的二公子,然後搖搖晃晃的站起身來,以未受傷的左手,將已脫一半的衣裳一一解開,雖一身衣裳已破爛不堪,可她做來,卻如解羽衣華裳,衣帶飄落間仿如落花輕盈,纖指拔動間媚意隱露,眼眸一直看著明二,碧水秋波,流光灩瀲。
明二卻也未曾迴避躲閃,就那麼看著她解帶脫衣,如看樹葉飄落雨絲天降般自然從容。
外袍落下,裌衣落下……蘭七也落下了。
明二袖一捲,蘭七倖免摔落於地。
「本少解衣的豔景……豈能平白看了。」蘭七笑笑。只可惜此刻蒼白的臉上佈滿冷汗折損了顏色,額上青筋突起,足見其痛之深,本來還勉強有一半乾淨的裡衣瞬間便染上大片大片的嫣紅。那看似輕鬆的解衣,卻是將已乾結的血痂再次撕開。「一次萬金,抵『佛心丹』,再服侍好本少……」
明二聞言一瞬間心底生出一種哭笑不得的感覺。這個人,她永遠不願居於下風。
心底又是一聲嘆氣,將痛得動彈不了的蘭七扶靠在石壁上,然後從地上那堆破成爛布的衣袍上撕下一大截,去潭邊洗了乾淨,重走回蘭七身旁,慢慢捲起衣裳,將泥污的傷口擦拭乾淨,再從蘭七那落了一地的藥瓶撿了一瓶過來,聞了聞,知是「紫府散」,便小心的撒在傷口。
無論是擦拭還是上藥,蘭七都是一聲不吭,連一聲忍痛的吸氣都無,只是睜著一雙碧眸,定定的看著上方的石壁,若非那額上的青筋及未曾間斷的冷汗,當真要以為她毫無感覺了。
明二檢查一番她身上的傷,多傷在腿與手臂,腰上也有三處,上身因有軟銀甲,倒是護住了胸背完好。那些紅衣娃娃的武器皆是紅綾,在他們手中雖利如刀劍,但畢竟不是刀劍,綾帶只割傷皮肉,未見骨,算是幸事,只是右掌上那道傷口……
「這傷估計會留很大的疤。」明二儘量放輕動作將右掌上那翻開的皮肉合攏。
「這算什麼。」蘭七牙咬在唇上,此刻那張臉白如一張輕脆的紙,唇上仿如染了一層霜,目光依定定望著上方石壁,輕輕的似魂遊囈語,卻又無比的平靜,「當年……也有很多的疤,在本少當上蘭家家主之時,便將所有的傷疤都用刀割去,然後重敷『紫府散』,又重金招了許多名醫給本少配去疤的藥,然後……所有的疤便都消失了,彷彿從來就沒有存在過一般,以往所有的……都不存在。」
明二依舊不緊不慢的上著藥,似乎並沒有聽到。
上完了藥,蘭七忽然道:「假仙,本少餓了。」
明二沉默。
「本少餓了。」蘭七繼續道。
明二看著她無語。
「本少餓了。」蘭七看著他笑。
明二公子無言的轉身離去。
蘭七看著他的身影消失,然後眼前景況慢慢模糊……
冬季了,山裡不可能有什麼野果,而二公子對於自己這雙手能否做出頓吃的心裡很是清楚,所以他並沒費功夫去獵野物,而是回到昨夜初遇福喜娃娃的地方,果然,兩人的包袱都還在。
等明二提著包袱回來,卻覺得安靜異常,心下一緊,腳下迅速飛掠至山石下,便見蘭七靜靜的躺於地上,心神一緩,放下包袱走至她身邊,只見雙目緊閉,本來白如雪的臉上竟飄起紅暈,抬手碰觸,如遭火炙。當下,一手按其腕脈,一手觸其胸前,片刻後,才放開,目光晦測的看著地上神智昏迷的人,良久,輕輕嘆息一聲,「活得真辛苦。」
從包袱裡取出虎皮毯鋪在地上,將蘭七移了過去,再取了狐皮裘蓋其身上。靜靜的看著那張燒得通紅的臉,兩道眉鎖得緊緊的,知其定是十分難受,但不聞一聲呻吟,似乎只是睡著了。
看了半晌,終於從懷中掏出藥瓶倒出一顆藥丸,一手將蘭七扶起,一手取過水囊,灌蘭七服下藥丸。冰涼的水似乎刺激得蘭七有幾分清醒了,眼皮動了動,慢慢睜開一道縫兒,唇微張,似乎還想喝水,明二又灌了她幾口,水順著唇流下,明二手腕一動,拭去了水漬,蘭七的身子順著力道倒向明二懷中。
那溫暖迎面而來,彷彿久遠記憶裡的味道,蘭七唇角微微一彎,軟軟的吐出兩個字:「哥……哥……」
明二手一頓。
懷中的蘭七卻又逕自昏睡過去了。
扶她重新躺下,又蓋好狐裘,明二起身,走至一旁坐下,從包袱裡取出乾糧,自顧吃起來,從昨夜至現在都未進食,真的很餓了。
日影從斜至正,又從正至斜,一日便又悄悄過去了。
明二又吃過一次乾糧,還撿了些干柴回來生起了火,蘭七卻一直昏睡未醒。
黑幕輕輕遮下,月又斜斜升起,銀輝輕輕瀉下,潭水映射,山石染霜,天地沉於一片銀色世界。夜,靜謐無聲,只有篝火偶爾發出噼啪一聲。
明二擦洗過身子,又重敷了傷藥,便在山石下閉目打坐,準備如此過一夜,可半夜,一陣「嗞嗞嗞……」的聲響令得他耳朵十分難受,睜眼,便見原本躺得好好的蘭七已蜷宿成一團,那難聽的聲音便從那發出,有那麼一會兒,明二才反應過來,是蘭七磨牙的聲音。
起身過去,伸手一探,蘭七整個人如同冰棍。白日裡火燒似的燙,夜裡卻發起寒來,唉……
添了些柴,讓火燒得旺些,又從蘭七包袱裡取出一件披風蓋在她身上。蜷宿一團的蘭七隻露半個腦袋在外,狐裘下的身子發著抖,眉頭擰成一團,雙拳緊緊抓住狐裘的毛邊兒,右掌又滲出血來,可她毫無所覺的緊閉著雙目。想前些日子她雖受寒毒之苦,但功力猶在又不曾受傷,而此刻,傷、毒殘損了她的身體,摧毀了她的意志,脆弱至無法自控的磨牙。
靜靜的看著良久,終於,明二在虎毯上坐下,將那一團抱至懷中。
可是……昏迷中已冷得無法自控的蘭七卻在觸到溫暖的同一刻劇烈的震動了一下,然後也不知她哪來的力氣,猛然一掙。
「是我。」明二輕聲道。只當她夢中警覺所致。
「不……」蘭七卻依然掙紮著,口中喃喃唸著,「哥哥……不要……為什麼……再也不要……」
明二眉頭皺起,抬手拍拍蘭七的臉,想將她拍醒,但蘭七雙目依然閉合著,蒼白的臉上卻浮起淒然與狠厲,身子用力的掙紮著,就是不肯待在明二懷中。
「醒醒。」明二捉住她的雙手,看著拚命掙扎的蘭七,很是不解,難道在做惡夢?
「不要!」蘭七臉上的神情越發的決厲,「再也不要……哥哥……」最後兩個字忽地又軟軟淒淒的帶出無邊痛意。
那一剎,明二手忽地一軟,蘭七倒回毯上,於是掙扎停止,在毯上翻動幾下,然後在遠離篝火的一角再次蜷成一團。
明二看著那一團,眸中閃過無數思緒,最後沉寂於空濛。起身,走回原地打坐,剛閉上眼,卻又聽得蘭七急促的一聲輕喝:「假仙!」
訝異睜眸看去,那一團依然蜷宿如故,眼眸緊閉,可確確實實的有聲音傳來,「假仙……『蘭因璧月』是我的……」
明二眉峰一跳。
「假仙……你敢和我搶……我殺了你!」這一語幾乎是惡狠狠的。
明二愣了片刻,然後啞然失笑。
過得良久,那一團又動了動,本已展開的眉頭忽然又輕輕斂起,微微的囈語再次傳來,「寧朗……」
明二又是一怔。
「……我……不要……」一聲幽幽的嘆息淺淺傳開。
山石下,那一刻,靜寂如亙,直到蘭七再次的囈語響起。
「這般強烈的拒絕麼?」明二看著蘭七的目光再次空濛,唇邊一抹極淡的笑。
失去意識時卻依要拒絕……拒絕著什麼呢?
那一夜,明二靜靜的看著天上月,靜靜的聽著身旁蘭七夢中的囈語。
哥哥,假仙,寧朗。
這三個名字依次輪番上場。
許多年後,明二依然會想起這一夜,那幽冷的冬夜,那冷霜似的明月,那緋紅的篝火,那……唯一一次脆弱失常的蘭七。只是他從未和蘭七說起過這一夜,而蘭七,似乎早忘了有過這麼一夜,也不知曾有過那樣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