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羅用幾人還是沒等那幾個小孩放學,先去看望了一下前些天摔了腿的老翁,與他家約定了最近買豬苗的時間,然後又去買了一包飴糖,三人這便騎著燕兒飛出了小河村。
他三人回到西坡村的時候,差不多也到了吃午飯的時間,先去許家客舍那邊把車子還了,然後各自回家吃飯。
王當的兒子王紹沒有燕兒飛,最近這幾日就只能借羅用弟子的車子騎。他們那邊也已經湊出錢來,托許二郎帶去城中給了衡懷,就等他們那邊什麼時候發話讓過去領車子了。
這也算是走了後門了,不過此事還得低調,不好太過明目張膽。
聽說黃河對岸的河內道那邊,最近來了不少商賈,專門就沖這燕兒飛來的,若是被他們知曉有人插隊,衡氏父子估計也比較為難。
在這個年代,凡是敢出來跑商的,沒哪個是省油的燈,要麼就是敢玩兒命的,要麼就是財力超群或者是後臺夠硬的,這幾樣都不行,那就哪兒涼快哪兒呆著去吧,看看王當那些人先前的遭遇就知道了。
許家客舍這邊,最近也來了不少外地商賈,有找西坡村的小娘子加工羊絨的,也有沖羅家的肥皂來的。
連帶的,羅家的腐乳大醬也賣出去不少,年後這幾個月囤積起來的那點羊毛氈坐墊也賣得差不多了,等到春耕過後,馬上又得開始做這個。
羅用吃過了中午飯,到坡上去看過一遭,回家再把當日收來的肥豬肉板油收拾收拾,等他把豬油熬出來了,五郎他們幾個也騎著燕兒飛回來了。
羅用看看日頭,記下了他們放學的時間,往後他們最好每天都按這個時候回來,哪天回來晚了,羅用就得找過去,若是被他發現這幾個小子在路上瞎玩,回來肯定就得挨削。
王當林大郎那兩個都說羅用瞎操心,甭管他們怎麼說,羅用該操心還得操心,婦人就婦人磨嘰就磨嘰,他橫豎是不怕人說。
自家事自家知,自家的娃兒自家養,真聽了王當他們的,改明兒他家五郎萬一給丟了,王當他們還能賠他一個不成。
雜貨鋪那邊的炕頭上就熱著五郎的那一份中午飯,四娘見他回來了,就喊他自己去吃飯。
五郎那小子也看出來四娘心情不太好,雖然第一天上學回來心情很興奮,卻也不敢在她跟前瞎嘚瑟。四娘在村裡那些小孩當中是頭目級別的,五郎就是個跟班級別,段數差太多,平日裡也是有幾分怕她。
「三郎,家裡還有白麵沒有了?」姊夫林興樂這時候抱著一個木盆匆匆跑過來。
「應是還有的。」這些個事情羅用卻也不太清楚。
「今早剛磨了幾斗麥子,白麵在那兒呢。」四娘懶洋洋地趴在炕桌上,見林興樂過來拿白麵,就伸手指了指牆邊的一個陶甕。
「又有人點餃子了?」羅用這時候也過來。
「可不,吃過的人都說挺好,有那幾個實在很愛吃的,現在是一天照三頓吃。」林興樂蹲身從甕中掏麵粉,一碗一碗舀出來,裝到他拿來的那個木盆裡。
「豬肉可還夠?」羅用問他。
「盡夠了,早前二娘去過一回,見不大夠,就又回來割了一大塊過去。」林興樂手腳利落地把甕中那些麵粉掏完:「有這些白麵,今日也夠了,明日怕是不夠,你晚些時候還得再磨些。」
「行。」羅用爽快答應道。
「四娘這丫頭怎的了?」林興樂順口又問了一句。
「沒得去上學,不高興了唄。」羅用笑道。
「我哪裡有不高興。」四娘在那邊回了一句,小手在炕桌上劃來劃去,任誰看都是在鬧彆扭。
她確實也是有幾分不高興,只這事又不能怪阿兄阿姊,小娘子本來就是沒得去讀書的,他們家的大娘二娘也都沒讀過書,再說,她和五郎若是都走了,這雜貨鋪誰來看。
道理雖然想通了,四娘心裡卻始終有些不得勁。小孩子也不知道想太深,男女平等什麼的,除非羅用現在灌輸給她,不然她自己一時也想不到那方面去。
林興樂取了白麵,匆匆又往許家客舍那邊去了,羅用從屋裡取了一些麥子出來,又用毛刷將磨盤掃過一遍,套上驢子打算開始磨麵。
剛熬出來的豬油還得稍稍放涼才能制皂,這會兒油溫那樣高,他也不敢貿然就把堿水倒進去,怕出意外。
「阿兄,我來磨吧。」四娘磨磨蹭蹭從雜貨鋪出來。
「我來就行了,你待著去吧。」羅用擺手道。這丫頭性子野,整日最喜歡在外面瞎跑,羅用穿來這裡這麼久,還是頭一回見她情緒這麼低落的模樣。
「……」四娘也不進屋,就是蔫蔫蹲在一旁看著。
「不能去上學也沒甚,你若是要習字,在家中同樣習得。」羅用一邊往石磨中放麥粒,一邊開解她道。
「……」四娘依舊不說話,她才不是想習字,對於小孩子來說,上學的樂趣就在於上學本身,並不在於學習。
每天和小夥伴們一起騎著燕兒飛嘩啦啦去上學,然後又嘩啦啦下學回來,想想都覺得可美了,尤其是在這個沒有電視電腦的年代,待在家裡哪裡能比得上去學校有意思。
「咱這都還算好的,起碼家裡還有人能教你識字,你可知在許多人家,貧民家的子女根本沒有識字的機會?」羅用繼續跟她嘮。
「……」四娘也曉得自家的情況已經算是好的了,她這不也沒說什麼。
「不若這般,你將自己習得的字刻在肥皂模子上,待將來被那些小娘子買回家中,看著上面的字,說不定也能習得幾個。」
羅用的用意,主要還是想讓四娘多認幾個字,一個人在家自學是一個相當枯燥乏味的過程,也相當考驗她的自我約束能力。
這法子若是可行,將來還可以在二娘她們身上發展發展,二娘也不大喜愛讀書習字,總覺得沒什麼用處,不想白花那個工夫,但只要一說到幹活,那絕對是很認真很仔細的。
「我的字可醜了。」四娘被他說得有幾分意動。
「怕什麼,一個字一個字慢慢練唄,你看咱家做回來的那些肥皂模子,那字也沒有多好看嘛,就是個端正。」羅用繼續給她扇風。
「……」四娘繼續蹲那兒,小身子一搖一擺的,看著心情就是好多了。
「你看成不成嘛?」羅用又問。
「我試試看。」那丫頭勉為其難地點了點頭。
「那行,五郎也該吃完飯了,你去跟他一起做功課,問問他今日先生都教了些甚,他若是答不上來,你來喊我,我打他屁股。」家裡的小孩就得讓他們相互督促,羅用自個兒也沒那個時間天天檢查他們的功課。
「哦。」羅四娘這就滿血復活了,從牆根那裡站起身來,咧咧嘴,高高興興找五郎一起做功課去了,至於五郎高不高興,羅用這會兒還真顧不上。
之後的日子裡,四娘果然開始認真習字,還經常拿著那把羅用之前用來製作牙刷的小刻刀在木塊上劃來劃去。
羅用有時候做完肥皂,澆了最後一塊模具以後,皂液還有剩下,又不夠再澆一塊,他就會將那些皂液澆在雞蛋殼裡,過兩天冷卻變硬以後,再把外面的蛋殼剝掉,將那裡面的皂團拿給四娘雕著玩兒。
有些人見了四娘拿那皂團雕著玩兒,就說羅三郎太嬌慣四娘他們,那麼一個皂團,就算賣不得五文錢,好歹也能賣個一二文的吧。
前兩日忽的下起了春雨,羅用憂心五郎身子骨弱,怕他淋雨以後要生病,趕著驢車冒雨去了小河村,給了些錢糧,暫時將五郎安置在鄒裡正家中,有些人聽聞了此事,便又說羅三郎嬌慣弟弟五郎。
常常聽別人這麼說,羅用時時也會在心裡提醒自己,該嚴厲的時候就要嚴厲,莫要把家裡的小孩給慣壞了,只是在他看來,自家這幾個小孩實在沒有什麼該要嚴厲管教的地方。
四娘小小年紀已經擔負起一日三餐的工作,性格雖有幾分任性,卻也講道理服管教,從未見她胡鬧。五郎每日下學回來也會給家裡幫忙,還會將自己在學堂裡學來的教與自家阿姊。在羅用看來,自家兄弟姐妹反正都是很好的。
羅用自小有過一段坎坷的經歷,後來遇到羅奶奶,後來羅奶奶又老死了。
對於他來說,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事情是理所當然的,平安不是理所當然的,健康也不是理所當然的,幸福更不是理所當然的。
所以就算這個世界和他記憶中的那個世界相比,顯得如此貧瘠而又閉塞,他也依舊十分珍惜眼前這些平靜安逸的日子。
家裡這些小孩,羅用每天都想讓他們高高興興的,然後等到將來無論這一家人何去何從,團聚還是別離,幸福還是傷悲,至少在眼下這一段歲月之中,他們是沒有遺憾的。
在過去的那幾年時間裡,羅用常常會感到後悔,羅奶奶在世的時候,自己為何沒有再對她更好一點,他的心中總是充滿遺憾。
羅奶奶的心中應是沒有什麼遺憾的吧,因為她已經盡自己所能對羅用很好,能給的也都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