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辭風從沒想過,多年前,一個讓他無可奈何的錯誤稱呼,此刻會像潮水般,洶湧的激起所有塵封的愚蠢過往。
記憶裏,那個小胖子舉著小胖手,把某件東西遞過來:“江某!給你!”
又是什麼禮物?
大蒜煎餅?還是飛龍木雕?
總之是些小胖子的世界裏最美好的東西。
即使是某些會讓江辭風頭痛的禮物,宋家小胖子長密的睫毛下迫不及待的熱情眼神,還是會逼得他不得不收下。
江辭風以為,自小胖子投奔大妖王那日起,自己已經失去了那眼神的所有權。
所以當那個眼神重現在一個小師弟眼中時,江辭風完全沒想過那偶爾藏不住熟悉的、仰慕的、熱切的眼神,其實屬於同一個人。
況且,眼前這人,甚至一點肥胖的影子都無處可尋。
相見不相識,是可以理解的。
江辭風沒有義務照看好一個十年前背叛自己、投奔大妖王的胖子。
可是為什麼?
看見光澤從宋麒那雙漆亮的眼中漸漸消散時,江辭風再次感覺到胸膛裏某顆跳動的東西被狠狠攥住,喉頭隱隱湧起一絲苦澀的……大蒜味。
那雙眼睛剛與他相認,就要再次棄他而去。
不行。
想都別想。
宋麒軟軟癱倒在地,偷襲得逞的黑蛇耀武揚威的昂起頭,順著他手臂上游,像是得手後想踩上獵物,耀武揚威。
它犯了一個錯誤。
身為風回谷的蛇,應該懂得在江家人面前裝孫子。
被一股氣流捲入半空時,這條蛇依舊兇猛,將嘴張成幾乎一條直線,毒牙寒光閃耀。
然而,一道劍光從它張開的嘴正中,將它劈成均勻的兩半,兩半蛇身又被氣流撕得粉碎。
碎蛇肉沒能再碰髒宋麒一根手指,挑釁般砸落四周,提醒周圍伺機而動的蛇群讓出一條道。
蛇群們眼睜睜看著不好惹的白衣少年抱起它們奄奄一息的獵物,轉眼消失在夜色裏。
*
自從來到龍隱山之後,南宮青洲就發現江家少主變得不太正常。
整個龍隱山都空了,段傾流和南宮青洲等人住進了龍隱山莊最大的正院裏,方便相互走動。
江辭風卻堅持住在山腰上的偏院裏。
更可疑的是,南宮青洲每次上門找他,都發現他坐在偏院書房。
這真是奇了。
沒有江宗主和江夫人的督促,江少主這是要用功給誰看?
有幾次,南宮青洲走到書房窗邊,暗中觀察,總會發現原本正在鑽研術法的江辭風忽然舉起經書,一本正經地念起來,然後漫步路過視窗,風度翩翩地轉頭看向窗外——
與南宮青洲視線相撞的一瞬,江辭風那雙瑞鳳眼還是溫柔的,可下一刻,他就會反手把書砸出窗外,一臉喪氣地抱怨:“怎麼又是你?”
南宮青洲每次都沒法躲過這混球的飛書襲擊,捂著被砸的腦門,氣咻咻道:“我站在此地與你何干?這裏又不是你們月炎山莊!”
江辭風說他妨礙自己幹正事,南宮青洲實在費解,硬要他說明緣由,否則就不再幫忙蔔算。
於是,江辭風神神叨叨地小聲告訴他:宋家那小胖子,也許就藏身在龍隱山某處,可能看人多,嚇得不敢露面,等肚子餓了,說不定會蹲在書房窗外,向他求救。
一直以來,南宮青洲的父親都告訴他,要跟江家那幫幼稚爺們兒保持距離,直到今天南宮青洲才明白其中的深意。
但他沒有多言,只對江辭風露出了長輩對晚輩的包容眼神,點了點頭,任由他繼續在書房守株待胖。
找宋家長子的重任,看來是指望不上江少主了,還得靠他擺重陣,蔔算追蹤範圍。
然而,江家少主是個能夠創造奇跡的男人。
這日深更半夜,熟睡的南宮青洲忽然被一聲巨響驚醒,慌張起身,發現臥房的門板已經被踹成兩半,一個熟悉少年身影,抱著一個暈厥的人闖進門,沖他低吼:“他中了段家蛇毒!”
換作尋常,南宮青洲是會發怒的,但這一刻,他感覺出眼前這個少年情緒瀕臨爆發,莫名壓制了他的脾氣。
南宮青洲難得好脾氣地小聲提醒:“中了段家蛇毒你找我作甚……段傾流住在隔壁……”
短暫的沉默對視,少年抱著那人消失在昏暗的臥房,幾乎是轉瞬之間,南宮青洲聽見隔壁段傾流房門被踹裂的聲響。
兩聲巨響驚醒了全院子的人。
有人認出,中毒的少年似乎是月炎派的一個小弟子,跟江家兄妹關係不錯的那位。
這一夜,最難熬的就數段傾流了。
面對江辭風仿若萬載玄冰的目光,段傾流百口莫辯,舉手對天發誓:“江賢弟,真的不是我動的手,我跟你一同自海上而來,從何驅使蛇陣設下埋伏?”
江辭風站在床邊,依舊不發一言冷冷看著他。
段傾流吞咽一口,上前小聲道:“我可以對你擔保,一定是我三叔的人動的手,他想嫁禍於我,目的就是挑撥你我關係!”
江辭風依舊沒回應。
“不信你可以看看這咬痕,這毒牙間距,顯然都是沒成型的……”段傾流急切地彎身,伸手想掀開宋麒衣袖,詳細解釋。
“別碰他。”
段傾流冷不防縮回手,忐忑地回頭看向終於開口的江辭風,委屈道:“賢弟可以自己來看看。”
“他什麼時候醒?”
段傾流低下頭,小聲開口:“我去叫三叔的人進來看看,畢竟這是他們馴養的蛇……”
他當然知道目前情況如何,只是不敢說,想讓三叔那罪魁禍首自己來接鍋。
“我問你他什麼時候醒。”
段傾流眼看逃不掉,只得小聲回答:“毒已經解了,只是賢弟抱他上山的時候,可能走的急,震得毒液蔓延,虧損了臟腑,須得看他自身體質如何,江少主不必過分擔憂,一般都是能痊癒的。”
這話不假,傷宋麒的蛇,不是斃命類的毒舌,而是麻痹類毒素,多用於活捉目標。
但蛇毒終究對身體有害,尋常人將養幾月,大多可以痊癒,而宋麒此前為了拖住段三爺腳步,幾次動手自傷,當真是身子骨最虛的時候,又中了蛇毒,是以此時脈搏虛浮。
段傾流就怕他傷上加傷,落下病根,只能提醒江辭風去找南宮,討些丹藥進補。
直覺告訴段傾流,如果床上這小子死了,自己可就攤上大事了。
可究竟為什麼,江家這小子如此在意這麼個坤門小弟子?
難道是一起長大的玩伴?
情同手足?
也沒看江家小子對自己親妹妹多麼關懷備至啊。
剛剛段傾流要去抓宋麒受傷手腕的時候,江辭風臉上的表情,就好像有人要把口水抹在他最心愛的一把劍的劍刃上。
男人彼此間,對這種熟悉的領土意識很容易有所感應,所以段傾流及時縮回了手,繼續縮著腦袋,陪江辭風等那小子醒來。
*
天快亮時,奉命下山支援凌長老的弟子回道龍隱山,向少主稟報:煙火符觸發的地段,並未搜尋到凌子逸長老,也沒有找到少主說的兩個黑衣人。
但出事地點附近,有間客棧的掌櫃說,昨晚客房中忽然出現很多黑蛇,驚擾了住客,幸好一位青衣道長仗義出手,將住客全都安全送出了客棧。
問那青衣道長現在何處,掌櫃說自己本欲設宴款待,但那道長說有要務在身,見黑蛇散去,就立即躍身離開了,掌櫃全然不及挽留。
眾人猜想凌長老應該是追敵去了,不日便會上山匯合。
只有江辭風一顆提著的心無法安寧。
江辭風此刻雙手抱臂,坐在宋麒床邊的圈椅裏,面無表情,盯著床上人消瘦的睡顏。
仍舊無法讓眼前這張臉,跟小時候那只球重合。
當然這不是最要緊的事。
讓江辭風快發瘋的顯然不是這個小胖子瘦身成功這件事,而是他不知道該不該告訴莊裏所有人——床上躺的就是宋家長子。
這也是江辭風不讓段傾流找其他段家長老來診治的原因。
他擔心段家長輩認得出宋麒。
時隔十年,這胖子還是有辦法讓他時刻面對良心的考問。
而且這次的問題,可比藏匿飛龍木雕困難得多。
江辭風不想自欺欺人。
宋麒實在太可疑了。
從妹妹失蹤師弟失蹤,再到段傾流遭竊,一樁樁事,都能完美按在這小胖子的腦門上。
最難以置信的是,宋麒居然來到了龍隱山。
凌長老不可能違抗命令帶宋麒下山。
這小胖子很可能是自己溜出來的。
就目前的嫌疑而言,足夠宋麒被關進地牢嚴刑逼問。
江辭風直覺這其中一定有誤會,他想先聽宋麒自己解釋,再做打算。
可是,等宋麒身份暴露後,他要怎麼跟這一大幫人解釋?
他可以說自己根本沒認出宋麒。
誰會想到皮球會長成竹竿?
沒錯,他其實……也……不確定這是宋麒。
嗯,不太清楚,關係不熟。
思及此,江辭風緩緩垂下腦袋閉上眼,抬手揉了揉眼窩。
又來了。
不知道為什麼,每次一碰見宋家胖子,他就會陷入不斷撒謊認慫的可怕輪回,這簡直像是守龍族胖子的詛咒。
這麼自欺欺人,可太不夠爺們兒了。
罷了,去他娘的沒認出來。
除了這胖子,世上還有誰會喊他江某?
承認吧江辭風,你想包庇他。
江辭風已經羞愧得彎腰將臉埋進掌心裏。
現在,就差一個合理原因了。
也不難解釋。
昨晚這縮水的胖子救了他的命。
江辭風險些被段家的毒蛇咬死。
他知恩圖報袒護救命恩人很合理。
可全修真界都知道江家長子十四歲就度過了旋照期。
誰會相信段家的蛇真能穿過護體氣流咬傷他?
讓段家家主親自來咬,都未必咬得動。
得找其他藉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