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夜晚,朗月皎皎,星辰點點,慢慢有一團烏雲移過來,漸漸地,雲越聚越多,不消一刻,浩瀚星空就倏然變了臉色,月黑風高,陰慘慘驚起一身戰慄。天邊閃電一劃,平地一聲驚雷,連這邊都能聞到一點淡淡的焦味。
當遠處的第一道天雷落下時,安坐在窗前的人就僵住了身體,白亮的閃電映出一張失了血色的面孔。隨即,人就急急衝了出去,百多年的光陰,他第一次步出這間精舍,從未想過會是如此狼狽匆忙。
怎麼會這樣?墨嘯明明已經告訴他說會把東西放到籬落身上,為什麼他半點承受天雷的痛楚也不曾感覺到?籬清,他咬牙切齒地說要讓他胡鬧的弟弟受一次天雷來給眾人一個交代,怎麼可能允許籬落臨陣脫逃?唯一,唯一的可能就是,他…那個內裡遠不如面上強硬的籬清,正護著籬落。這怎麼可以?他自己的傷才好了幾天?
氣血上湧,法印又開始作痛,死抿著嘴不敢吭聲,艱難地吐納呼吸怕放慢了疾走的步伐,快咬碎了一口銀牙。
雷聲、閃電、狂風、暴雨,當年也是如此的情形,害怕再行一步,腦中幻生出的猩紅慘象就要躍入眼簾,可腳下卻不敢怠慢仍顫抖著往前,急切與恐懼相互爭奪著要將身體撕裂成兩半。一模一樣的情境再親歷一遍,彷彿這百年是大夢一場。
終於看到前方有一道白色的身影,安安好好地站在林中,再往前才是光影交錯泥土四濺。停下了身形靜悄悄地站在他身後,不敢靠得太近,被他察覺了不知該如何應對。緊縮的心肺陣陣抽痛,蓋過了身上的法印,若此時他再轉過身來冷冷問他:「二太子你以何來要我籬清的真心?」,於那雙金眸的蔑視之下,瀾淵再無顏立足。
就這樣默默地貪看他筆直的背影,才發現一百年是如此悠久,那時的耳鬢廝磨情話依依都模糊在了記憶裡,初見時的清絕出塵,執劍時的銳氣逼人,再到畫攤前彆扭地對書生道一句「隨你」,奪過竹扇時分明見他眼中暗藏的羞澀…許多許多,都不敢追憶回味,因為想起來只會更懊悔。
「如若有術法能讓時光逆轉,哪怕賠上我畢生修為所有精魄,魂飛魄散前只要有一剎那能讓我重頭再來,我也甘願。」曾經對墨嘯有感而發。
墨嘯卻說:「即便讓你重頭再來也依舊是這個局面,你二太子瀾淵什麼時候知道真心,又什麼時候知道要珍惜?你注定是個紈褲子弟,哪家的紈褲子弟不是踩著旁人的真心尋歡情?」
原來,就算重頭再來你也不會信我。
雨漸漸小了,光圈中顯出了一個人影,是個書生,穿一件沾滿泥濘的月白衫子,懷中抱一隻通身雪白的狐。慢慢抬起臉, 只能說是平凡,挑不出一點差處卻也說不上一點好。
就見籬落跳出了那書生的懷抱幻成人形走來,又從懷裡掏出什麼扔給籬清,似是說了幾句話,籬清轉過了身,一雙燦金的眼瞳正對著這邊。
想要拔腿就跑,可腳卻被釘住了一般哪裡也去不了,只能看著他一步一步走近,銀色長髮在天光下閃著流動的光澤。
像不像那一天,我也是這樣愕然,你目不斜視地從我身邊飄過,「借過」兩個字似冰粒落了玉盤?
黃色的錦囊遞到了眼前,籬清默不作聲地要拆開。
「別…」瀾淵忙伸手攔阻。可還是慢了一步,錦囊被褪下,露出一件鈴鐺樣的金色物件,光芒閃耀,上面密密麻麻刻滿了銘文。金剛罩,佛祖贈與天帝,天帝又賞賜給二太子瀾淵的護持法器。
怔怔地看著手中的法器,流金閃耀的眸看向瀾淵。
「我知道你氣他淘氣,可是天劫連你也受不住何況是他?你嘴上說要平眾怒,心裡哪裡會捨得。如果他有事,你少不得要自責,你自己的身體也是剛好…太操勞了更沒好處…」低垂著頭吶吶地辯解,瀾淵不敢抬頭看籬清的表情,「我沒別的意思,真的!我就想…就想…你好好的,別太難為自己…」
半天沒聽他回答,便不由壯起膽子往上瞟了一眼,那張思念了百年的臉上神色複雜,唇快被咬出血。
長歎一口氣,伸手去撫他的唇:「別咬,疼。我知我惹你討厭,你不願跟我說話也不願見我。我真的沒有別的意思,你就這麼一個弟弟,他再沒出息也是你的至親,他出了事,你第一個心疼,我才…你也別怪墨嘯,是我逼他放在籬落身上的。要是事先跟你說,你一定不肯的。」
「你…」籬清張口欲言,瀾淵伸出的手一頓,藏在袖中的竹扇就跌了出來,正落在兩人中間。
瀾淵忙彎腰撿起,用袖子小心地擦去扇骨上的泥土。
「你還留著。」臉上更為錯綜複雜,籬清艱難開口,眼中瑩瑩起了層回憶的情緒。
「一直留著。」握扇的指緊了一緊,瀾淵看著手中的扇子自嘲地輕笑,「其實,開始隨手放在了桌上,後來被下面收去了。那次…就是…以後,才想起翻了出來,還好還在。如果連東西也不在了…我…」
想說如果連東西都不在了,他就真的再無顏說他是真心。話到口邊卻被籬清打斷:「這一百年,謝謝你。」
這是指他幫籬落收拾爛攤子的事,瀾淵只能苦笑:「沒什麼。你不怨我把他縱得越加大膽我就安心了。」
再下去,就是相對無言,連視線相交都是急忙避開,各自計量著自己的心思不開口。
天色已經亮了,陽光驅散了林中纏繞的霧氣,有狐族的長老在林外召喚籬清回去。
「等等…」伸手去拉他的手,指尖才觸到他的衣袖就被籬清躲開,訕訕地收回來,心中還是被刺了一下,「你…我知道你這個人是一報還一報的。當初,你也答應了受天劫時就來找我,可是後來…這一回就當是上一回我欠你的。至於這些年籬落的那些事,只當是朋友的舉手之勞,你若真要報答,就答應我好好照顧自己,可好?」
四下寂靜,能聽到瀾淵壓抑著的淺淺呼吸聲。
「嗯。」籬清點頭。
「等等…」見他要走又心急地喚住,卻是過了良久才小心翼翼地問出口,「你…你的傷,怎麼樣了?」
「好了。」
「好,好了就好。」下意識地將手裡的扇子慢慢展開,低著眼睛看。
「還有事嗎?」籬清背對著瀾淵問。
嘴唇張合了幾次,最終放棄:「沒、沒了。」
目送他頭也不回地離去,嘴角艱難地想要彎起,跟自己說好的,看一眼也好,卻難掩住滿心的失落。
「這人還真是千差萬別,看看人家多好的命喲,闖禍有人在後頭跟著收拾,天雷有命盤相護的突然跑來擋著。這樣大吉大利的命翻遍了三界也找不出第二個來。嘖,還真是人比人要活活氣死人,我怎麼就命苦成這樣?」狼王跑來坐在桌前感歎,一雙眼嫉妒得發綠。
「你有什麼好命苦的?若是嫌棄做這小小的狼族之王委屈你了,我這就去跟你家的長老說,幫你尋一塊人煙罕至的寶地任你捕羊也好,逮兔子也罷,真真做一匹獨來獨往的獨狼,這可遂了你的心願?」瀾淵搖著扇子閒閒地嘲弄他。
「不就是這麼一說麼?咱羨慕羨慕還不成麼?連二太子都得巴巴地把金剛罩給他送去,這事兒要是傳出去,那個把金山銀山都給您搬來的鼠王還不得氣死?」墨嘯撇嘴,有些不依不饒。
「那還不是讓他下山報恩給人家做牛做馬去了嗎?」瀾淵笑道。
卻引來墨嘯一陣不屑:「說得好聽叫報恩。就咱這位小祖宗,他們家那個籬清都管不住他,一個凡人能幹什麼?不出三天,不被他啃得連骨頭都不剩才怪。我看這是籬清拿他沒法子了,才把他趕下山去的,眼不見為淨,禍害別人總比禍害自己人來得好。反正他就算把天捅出個窟窿來,籬清管不了自有人腆著臉出來講情,不是麼?」
「你這是在數落我的不是了?」瀾淵收了扇子問道,眼珠一轉,卻又笑開了,「既然狼王來了,我也正好有件事來問問。聽說最近老有人看見有黑衣人往山下跑,不偷雞不摸狗,半夜下山清晨回房。被人瞧見了也不害臊,大大咧咧地就進了狼王府。可有這事?」
「連你也知道了。」墨嘯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拿眼斜著門外的銀兩,「上至天界的仙官天君,下到人間誰家的一點雞毛蒜皮,還有什麼是你這個銀兩不能打聽來的?難怪你整日不出屋,合著沒事兒就是窩在屋子裡聽這些東家長西家短。」
「不成麼?」挑釁地揚起眉,瀾淵命銀兩取出一隻小小的方盒推到墨嘯面前,「當年我說過,狼王若能把狐王請來赴宴,你管我要什麼,只要我能給的,我都雙手奉上。現今這個情形,哪怕你不來問我要,我也知道你想要什麼。這東西你就收下吧,喜酒我就不喝了,這東西權當作是我的賀禮。」
墨嘯將盒子打開,裡頭是一顆紅艷艷的小圓珠子,尋常藥丸般大小,火紅火紅,火團似的,內裡卻通體透徹,外側隱隱一層紅光。拿在手上看,照得手掌也跟著泛紅:「火琉璃?」
瀾淵微笑點頭:「正是。」
「哈。」墨嘯卻把盒子推回給了瀾淵,「剛還說我命苦,現在看來,我今日的運氣只怕要衝破九重霄了。你看,這是什麼?」
說著也從懷裡掏出一隻盒子來,打開來看,赫然又是一顆火琉璃。
「這是?」瀾淵大吃一驚,不由將珠子拿起來放在眼前仔細看,「你這是怎麼得來的?」
「人家送的。」墨嘯端起酒盅想喝,見瀾淵神色凝重,只得又放了下來仔細解釋,「就是來這裡的路上,碰上個人,他問我崑崙山怎麼走,我就說了。他就送了我,我原先也不敢收,可他硬塞我手裡。那我自然就…」
「他可是黑髮青衣?笑起來還特別溫和的樣子?」瀾淵追問。
墨嘯瞇起眼想了一會兒,搖頭否認:「倒確實是個舒服的人,也穿著青衣裳,只是頭髮是花白的。不抬起頭來還當是個歲數大的人呢。「
「…」重重靠回椅背,墨藍的眼中滿是悲哀,「那是文舒。崑崙山…他是要去輪迴台吧?我那個小叔啊…唉…都是被寵壞了,我是,他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