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嘯曾對瀾淵說:「要是放到人間,你活脫脫就是個紈褲子弟。」
瀾淵眨眨眼,描金的扇子橫展在胸前徐徐地搖:「便不是在人間,我也是個紈褲子弟。」
瀾淵命好,旁人清心寡慾百年也不見得能修成個小散仙,他一出世就是天族,什麼都不會,天帝二太子的紫金冠就束在了頭上。天界是沒什麼事的,成天就是一群老頭不是圍著桌子下棋就是圍著爐子煉丹,要不就是閉著眼睛點手指頭算天數,說得好聽是仙家清靜,說穿了不過是沒事兒閒得慌。
瀾淵上頭還有個大哥玄蒼,這就是說,哪怕有一天他的天帝父皇羽化歷劫去了,也輪不上瀾淵來管事兒。更何況,他父皇身子骨好得很,聽說前兩天還在廣寒宮裡頭被天後逮個正著,一路提著耳朵衣衫不整地拖了回來。底下人的面上不敢多話,背地裡說什麼的都有,嘻嘻哈哈的,快把嘴笑歪了。一回身驚見瀾淵站在後頭,忙不迭跪趴在地上,抖得跟篩子似的。瀾淵也不惱,搖著扇子笑得和藹:「說什麼呢,笑這麼歡,也說給我聽聽?」
地上的人哆嗦得連話也說不全,直嚷嚷著:「小的該死,小的該死!」
瀾淵倚著廊邊的柱子笑著看了半天,才收了扇子走人:「沒事兒,起來吧。」
地上的天奴顫顫地站起身,睨了眼那背影,道:「老的不正經,小的也沒出息。」
瀾淵走得並不遠,話正好飄進了耳朵裡。一邊的嘴角微微往上一撇,手裡的描金扇搖得不疾不徐。人家說的是實話,跟人家計較什麼呢?
瀾淵是去過人間的,專程去看看人間的紈褲子弟是怎麼個活法。那是個行將就木的王朝,一眼望過去就是烏煙瘴氣的。外頭的起義軍快要攻破城門,裡頭的皇宮裡,一群人正撅起屁股趴著鬥蟋蟀。屁股最大的那個就是太子,腦滿腸肥,一雙瞇縫的老鼠眼瞪得赤紅。瀾淵看了一陣,覺得無趣就走了。順手拿了兩罐蟋蟀,回天宮後特地讓人捧了給玄蒼送了去。把這事兒說給墨嘯他們聽,墨嘯笑噴了一地的酒。倒是瀾淵自己,搖著扇子坐在一邊,臉上還是那副事不關己的斯文笑容,溫文卻不可親。
後來又去人間看了一次,早已改朝換代,滄海變桑田。這回的王朝正是極盛,紫雲繞頂,清氣四溢。王孫公子們寬袍長袖蛾帶高冠,手中常拿了把金漆玉骨的名家山水扇,身後的小廝再提了兩籠畫眉翠鳥,出行時是前呼後擁,回轉時是後擁前呼。寒族貧民要避開讓道,高門相遇就要當街比富,家裡頭的白玉如意翡翠瓶一件一件地拿出來比,比不過就立刻摔了,這點小玩意兒本公子不希罕的表情。瀾淵看得有趣,多留了幾天,看他們成天來來去去地吟詩、清談、作畫、飲宴…一樣是沒事兒閒得慌。
瀾淵閒著的時候就去找墨嘯他們。墨嘯是狼族的王,還是狼族少主的時候就和瀾淵混到了一起。還有虎族的擎威、蛇族的冥胤等等,獸族的少主們比不得天界的二太子尊貴,不過,各自的無所事事游手好閒倒是相似的,一來二去就勾搭成了上百年的酒肉知己。時常聚在一起,喝酒聊天,尋歡作樂。天界的老臣們對此頗有微詞,連他的小叔勖揚君也教訓他,別跟亂七八糟的妖孽們混,濁了天族的仙氣。瀾淵一概都笑著點頭應了,一轉身,照樣和妖怪們推杯換盞稱兄道弟。
墨嘯喝醉了,一手指著他厲聲道:「堂堂天界的二太子,和妖孽惡鬼同桌飲酒,成何體統?」
瀾淵笑了笑,不說話。一把攬過身邊斟酒的侍女,火辣辣地吻了下去,手掌貼著高聳的胸脯來回摸索到大腿。周圍立時拍手叫好,一片哄笑聲。
良久才抬起頭,就著侍女的手抿一口酒:「就是這個體統。」
懷裡的女子雙頰泛紅嬌喘連連,他卻搖著扇子,眼中一雙墨中透藍的眸,清明不沾半點情緒。
這天又輪到墨嘯做東。狼族的王住在一個小村莊的後山。地方偏僻荒涼,山中卻林木蔥鬱,溪水叮咚,四時繁花勝景。瀾淵不急著趕路,一路看著景色一路緩步往裡走。天宮中奇花異草數不勝數,但是終不及人間景物來得自然討喜。
林中樹木繁茂,枝葉相連。走著看著,就聽身旁一聲怒喝:
「沒出息的小畜生!」
聲音並不響亮,但是那話裡的怒氣直灌進耳裡就跟炸雷一般。瀾淵停住了腳步尋聲去看,身邊只有一棵榕樹,枝幹粗大,怕是要幾個人才能合抱得過來。它在面前一欄,後頭有什麼就看不見了。瀾淵繞過了榕樹悄悄地看,不遠處站了個白衣的男子。只是一個背影,一頭銀白的發垂過了腰,陽光透過樹葉的間隙一點一點撒上去,光華隱隱,彷彿謫仙。那男子似乎十分震怒,說話雖是平淡卻極是嚴厲:
「不識禮儀教養的畜生!先前我是怎麼教訓你的?」
「還不認錯麼?」
「這都是你第幾次犯錯了?」
「說!怎麼又犯了?」
「…」
手臂微動,幾點寒光,就聽到一陣抽打聲和小獸的哀鳴聲。樹枝間停棲的鳥兒紛紛撲翅飛走。
瀾淵看了一會兒,原先想走,又無端端地想到,如果那個白色的身影轉過身來,會是張怎樣的面容?於是跨出的腳又收了回來,再次回身,抽打聲和哀鳴聲在此刻都停了,一直背對著他的白衣男子正冷冷地站在他跟前。
白衣,銀髮,卻有一雙燦金的眼睛,裡面的視線卻又是冰冷冰冷的。
手裡還抱著樣白色的事物,定睛一看,是只通身雪白的狐,閉了眼睛靜靜地躺在他的臂上。
瀾淵有些失神,呆呆地站著,忽然不知該怎麼應對:「呃…這位公子,在下…」
「借過。」冷冷的兩個字尚不及讓他回過神來,白色的人影已經擦著他的身側飄了過去。
前方,綠草如茵,落葉旋舞,鳥兒扇著翅膀沒入黑色的樹影間;遠處,密林重重,一望無際,耳邊間或有溪水的淙淙響聲和著雀鳥的啼鳴。瀾淵又站了許久,手裡的描金扇收攏又打開,低頭,輕笑,扇面上的高山流水掩不住一雙墨中透藍的眼。
待到了墨嘯的府邸時,他已是遲了,連住得最遠的冥胤都到了多時了。被強灌了三大杯酒,酒氣淡淡地在臉上泛開。瀾淵看著席間的歌舞,女子柔細的腰肢在眼前扭動搖擺。渾身上下只披了些輕紗,曲線若隱若現,一雙水潤的眼直勾勾地勾過來,紅唇微啟,舞得越發**。不愧是冥胤特地帶過來的蛇族舞女,果然身姿曼妙,此舞天上亦不能有。
一邊喝著酒一邊把才纔遇到的事說了,酒杯舉到唇邊,將飲不飲,只是回味:「還真是沒見過這樣的,嘖…」
墨嘯聽了哈哈大笑,擎威、冥胤他們雖沒有這麼不給他面子,臉上也分明是憋笑快憋不住的樣子。
「怎麼了?」瀾淵放下酒杯問道。
「他呀,你就別想了。那可是個惹不起的主。」冥胤道。
「哦?」瀾淵看著面前的舞女,眼中興味更濃,有意無意地掃著墨嘯。
其他人均識相地不說話,墨嘯架不住他笑盈盈的臉,只得說道:
「那人八成是籬清。」
「籬清?怎麼沒聽過?」倒是個跟人一樣清冷的名字。
「他這人不是咱這一群的,你當然不知道。」
墨嘯似乎有意隱瞞,瀾淵只一句他就答一句,半句也不肯多說。
瀾淵也不急,耐著性子一句一句溫溫和和地問:「不是咱這一群是什麼意思?」
「就是人家心氣高,不跟咱鬼混。」
「哦?」
「嗯。」
「那他手裡的狐是?」
「那是籬落,他弟弟。常惹禍。」
「弟弟?」
「啊。」
「那他也是狐?」
「他是狐王,跟我差不多時候繼的位。」
「哈哈哈哈…」這回輪到瀾淵大笑,笑到連酒都喝不下去,「他?狐?」
墨嘯眾人點頭。
「怎麼一點狐狸的樣子都沒有?」
印象中的狐該是妖艷媚人,眸中暗藏狡詐的才對。那個人,怎麼能是狐?
又笑了一陣才止住,更興致勃勃地看著蛇族舞女的舞蹈,眼中卻似隔了層紗一般,疏疏淡淡的,墨非墨,藍非藍,怎麼也看不真切他到底在看什麼。
閒扯了一陣,說到冥胤的妹妹冥姬,現今獸族中間頂尖的美女。美麗、高貴,看一眼就酥了半邊身子,廣寒宮中的嫦娥見了也要羞愧。擎威玩笑著說要結親,冥胤玩笑著擺架子說拒絕。瀾淵皆是在邊上喝酒看戲,不置一詞。臨走時笑著對墨嘯說:「下回把那個籬清也叫來吧。」
眾人一下子安靜了,都不說話。
墨嘯為難:「他那人不肯的。」
「你去他該會肯吧?」瀾淵絲毫不理會墨嘯的驚訝,「既知道他那麼多事又那麼護著他,還能說不熟麼?」
「可…」
「就這麼定了。下回他要來了,我瀾淵欠你墨嘯一個人情。以後你要什麼,只要我能給的,我要說半個『不』字,我天雷轟頂永墮畜生道,如何?」描金扇展開了在胸前慢慢地搖,瀾淵笑得斯文輕鬆。
見墨嘯沉思不語,也不等他回話。逕自搖著扇子走了。
回去時特意繞回到那棵榕樹旁,還真是個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