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著扇子坐下與眾人寒暄,就有人湊過來誇讚他手中的竹扇:「二太子果然與我等這些下界俗物不同,瞧瞧這一筆好字,是出自哪位名家之手?」
對面獨坐一隅的人動作一僵,瀾淵不答話,墨藍的眼殷殷地望著那邊。
座中有人如擎威等熟知內情的俱都沉下臉來沖那些不知情的打眼色,卻也有人半點察言觀色也不懂,見瀾淵緘默不語更是好奇地起哄:「二太子休要自珍自藏,咱們是粗俗慣了。您是從哪兒得的這麼一把好扇子,咱看看是不是也弄一把來搖搖,那個詞兒叫什麼來著?對,風雅一回!」
籬清燦金的眸看往這裡,在紙扇上頓了一頓又轉向了他處。瀾淵看著他抬眼又移開,目光追過去卻如何也追不上。搖扇的手停了,緩緩將扇子合上,扇面上的詩句就被一點一點遮去:「這是兩百年前有一個人送的。」
「哦…看這句子,相思不相思的,定是又一個看上二太子您的在藉著扇子跟您傳情吶!」不知是誰這麼粗蠢又直接的肚腸,高聲嚷了出來,引得一陣哄笑。好事者們紛紛猜測送扇子的是誰,從前雪族的那個,還是…可惜了,一片真心也不過換得幾日恩愛。
笑聲中,誰手中的酒壺不慎摔到了地上,清脆的響聲惹來旁人側目。
「抱歉。」白衣的狐王俯身去拾。
卻有人心急地搶先一步奔了過去攔:「別撿,小心扎到手。」
指尖相觸,閃電般趕緊分開,動作凝固,是拾也不是不拾也不是。雙雙尷尬地相對而立,一個緊盯不放,一個閃躲避讓,彼此的視線錯開得狼狽。
「不敢勞二太子大駕。」籬清率先打破了僵局,淡淡地謝過瀾淵的好意,也擺明了疏遠。
瀾淵半張著嘴站在一邊,滿腹話語無從說出口。受刑的關節處開始泛疼,心口寒熱交加,彷彿又有人持著細長銀針一針一陣密密地刺來。
「都死了是不是?還不快幫著收拾!」新郎見狀一邊拉著瀾淵歸座,一邊召來小廝為二人解圍。
怔怔地被拖回了原坐,卻連旁人對著自己說什麼都聽不到了。
歌舞又起,目光穿過睨裳翩遷只盯著那襲白衣瞧。銀髮金眸,俊朗面容上無悲無喜,無人敢上前攀談更無人敢過去敬酒,彷彿跳脫三界之外的漠然看客,明明近在咫尺,卻冷傲得如天邊的月光般遙不可及。
夜深沉,新人的良辰美景絕不能耽擱,眾人也紛紛識相地起身告辭。
「找個人送你吧。晚上天涼,你這半身的法印受了寒氣又得作痛,已經沒了一半修為你就別逞強。」
身後傳來擎威的聲音,一字一句傳進耳裡聽得分明。
「沒事,有銀兩跟著就行了。這地界上誰還敢來惹我?」
「真是的,不是我說你,好好的清閒日子你不要過,去逆什麼天?到底是為了什麼?難不成還真是為了你個籬清?…」
就再邁不動離去的步伐,回轉過身,那兩人正並肩走來。擎威沒有瞧見籬清,對著瀾淵自顧自地往下嘮叨。瀾淵的眼中卻是一閃,忙拉住了擎威的衣袖示意他要多話:「狐王身邊的人手夠嗎?要不我再找個人送送。晚上天黑,一盞燈籠怕不足夠。」
「不必。」拒絕得不容半點轉圜的餘地,籬清深深地看了瀾淵一眼便調頭離去。
「天冷,晚上出來時記得讓你家主子多添件衣裳。」身後的他轉而諄諄地叮嚀元寶。聽在耳裡,心裡打翻了五味瓶。
「王,這事兒小的真的就知道這麼多了。那時您正養傷,長老們吩咐別來打攪,小的們就沒敢說。二太子逆天咱也是聽說來的,只知道原本是要打散了精魄從此灰飛煙滅的,虧了西天如來佛祖說情才保住了性命。胸口上刺字,又被封住一半修為也是別人這麼說的,具體怎麼著,小的也沒見過呀。」元寶站在堂下苦著臉回報,「這都一百多年了,誰還記得這事兒?小的都問遍了,大夥兒也就知道有這麼個事兒。」
籬清坐在堂上一手支在頰邊沉思:「知道…他…是為了什麼嗎?」
「喲,這就更沒人知道了。據說狼王和虎王還都去問過,叫二太子一句話給堵回來了。外頭傳的都是那些閒著沒事兒干的瞎猜的。」
「就沒人知道了?」
「沒人。要不王您去問問。二太子對您可對別人不一樣,興許您去問他就…」原本半明半晦的眼猛然抬起,彷彿一陣寒風刮過,元寶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趕緊屈膝跪下再不敢往下說:「小的多嘴。」
「真的就這麼重?」垂下了眼喃喃自語,額前的發披瀉下來,更看不清表情。
「下去吧。」起身逕自從元寶身前走過。待得他走遠,元寶才敢慢慢抬起頭,背上早濕了一層。而那個方向,正是通往酒窖的。
幾十年過往無痕,當初特特送來的十多罈酒還餘下不少。細心地一壇一壇數過,又反過來再數一遍,少了一壇。
有誰能在狐王府中出入自由,又這麼覬覦著他這些酒?答案不言而喻。偷慣了別人家的,他終於偷到自家人頭上來了。
不覺得心疼,卻被勾起了心中深藏的回憶。
取來酒盅滿滿倒了一杯,酒液過喉,滿口生津。
從前從前,百年如同一日,一日又如同千年,無風無浪也無悲無喜。狼王的酒宴上有人大膽說出一句「狐王才是真絕色」,藍衣金扇,一看便知是生平最鄙薄的紈褲子弟。也唯有紈褲子弟才最擅用溫柔,無聲無息地續上一杯茶磨上一碟墨,再送上一張善意體貼的笑臉,些微溫暖就輕而易舉地滲進了冰封千年的心。
冥姬說,世間縱有千般萬般求不得,平平淡淡地過一輩子未嘗不是一種幸福。若有人肯真心真意看待,縱使違逆了天下拋棄了性命也甘之如飴。百思不得其解,只看到了凡人苦苦相等的淒涼。起風的夜裡回到家,有人在一室昏黃中回過身來相擁相抱,「去哪兒了?怎麼涼成這樣?」話裡也滿是暖意。屋外的夜露霜寒就完全地遠去了,原來這就是相守的幸福。
喜歡或者不喜歡,都說不上來,沒去想。只貪戀那一點溫暖,再強悍的人也終會在心中小聲地企盼會有人來把自己捧在手掌心上寵。
烏骨簪、竹紙扇、花燈夜,橋那邊的老漢扯開了宏亮的嗓子喊:「瀾淵公子家的小娘子可在這邊?你家相公尋你來了。」一霎那失神,還真彷彿是兩情相悅恩愛情濃。
再抿一口酒,細細去品,其實甜中是微微帶著苦的。
怎麼可能?薄倖的太子與冷情的狐王。那個人太濫情,每一個人,哪怕只是一夜露水情緣,也能柔和了一雙墨中透藍的眼一往情深地說「喜歡」,好廉價的真心,太過不叫真心。
瀾淵,你我不過是一樁交易,我予你歡情,你予我溫情,各取所需,兩不相欠。休要說什麼真情不真情,大家都是一樣,誰起了真情誰就失了資格。狡詐的狐族從不做虧本的買賣,半步也不能讓、
瀾淵,你打得好一手如意的算盤,幾句喜歡幾句想念就想平白無故來討一顆真心,憑什麼?
百年足以遺忘太多往事,一夢醒來,為什麼你竟還能淒楚著眉眼來要我相信?二太子送來的補藥,二太子送來的美酒,二太子跟在籬落少主後頭到處賠禮,二太子把金剛罩送了來還不敢聲張…二太子、二太子、二太子…元寶說、墨嘯說、誰誰誰說…都圍著他張口閉口地「二太子」。獨自登樓遠眺能看見遠處小小一座院落,百年來二太子一直住在裡頭,天帝下詔叫他回去也不肯…
這般如影隨形地附著他,到哪兒都逃脫不了。
早已是一拍兩散了,管你逆天也好,受刑也好,為什麼偏要扯上他,又為什麼總不願放手?
抓起杯來狠狠灌下,寒玉的杯盅將酒液鎮得冰涼。
瀾淵,你憑什麼要我相信?又憑什麼你要我就一定要給?
勾起了嘴角衝自己譏諷地笑,話說得硬氣,可是偏偏啊,就上心了。連自己都不知是什麼時候,鬼使神差,自作孽。
「王,長老們來了。」元寶在門外通報。
放下了酒盅站起身,笑容也斂了,心思也平了:「好。我這就來。」
瀾淵,數百年真真假假地糾纏,做戲也好,玩笑也好,累了,也乏了,你我總該有個了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