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姬私嫁的男人叫做張勝,鎮上賣肉的屠夫,攤子就設在街沿。籬清隱了身形在街對面一看就看了一天。
初來時,天灰濛濛的,街上寥寥幾個人影。男人麻利地擺開攤架,半隻全豬橫躺在案上,整個的豬頭擺在一邊,眼是半閉著的,任人宰割的樣子。周圍的人漸漸多起來,天光也開始泛亮,遠遠近近地,有人開始吆喝,人們揉著睡眼挽著竹籃從門裡跨出來。
生意還算不錯,買不起大塊的就要一點肉末,和著雞蛋燉一燉,味道也很鮮美。相熟的主顧一邊買肉一邊攀談兩句:
「咦,這兩天怎麼不見你家的女掌櫃?」
「回娘家了?」
「莫不是吵架了吧?真是的,多好的媳婦啊,快去說兩句軟話哄回來吧。夫妻嘛,床頭吵床尾和的…」
張勝不說話,刀刃剁在砧板上「篤篤」地響,把肉粒都剁細了才憨憨地點頭:「是、是,說不好今晚就回來了。勞您操心了。」
有賣小首飾的打前面路過,就叫住了,在灰色的衣擺上把手抹乾淨了湊近了挑。
旁邊賣白菜的起哄:「喲,張屠夫又給媳婦買東西呀!你家媳婦真真是好福氣啊!哪裡像我們家那個窮小氣的死鬼,跟了他這麼多年,別說首飾了,連根草都沒見著!」
男人的臉紅了,有些不好意思。仔細地挑了半天,買了支有紅色墜子的珠釵。小心地收進懷裡,臉上高興又羞怯地笑了一整天。
又跟著他收攤回家,站在窗外看他做飯、熬藥。
瞎眼的老太太臥在床上喃喃地問:「梨花呢?梨花去哪兒了?怎麼沒聽見聲兒?」
男人就停了手邊的活:「不是昨個兒跟您說了麼?她娘家兄弟有事,她回娘家去看看。」
「哦。」老太太點點頭。
晚上照顧老太太睡了,一天裡才有了個清閒的時光。男人從懷裡摸出珠釵,坐在桌前對著洞開的大門出神。
門前的道上,一個人影也沒有。
籬清也跟著他一起看,屋外只有一輪高懸的圓月照得一草一木格外分明。
許久,男人還在睜著眼看。籬清無奈,袖子一拂,屋子裡的人就倒在桌上睡了過去。
這才走了進去。在桌前站定,攤開手掌,攥了一天的銅戒靜靜地臥在左手掌心。輕輕地拿起看了一眼,再放到桌上。手指揮動,在男人額上結了個印,亮光一閃,銅戒上也反射出了光芒,又瞬間隕沒。
「忘了吧。」似是歎息。
「沒想到是你。」背後一道陰冷的聲音響起。
冥胤站在門口,五色斑斕的綢衣在夜色下顯得妖異而又淒絕。額上有幾縷發垂下來,竟成了斑白的顏色。
「這樣也好。」冥胤沒有進來,目光複雜地看著籬清,「我…代冥姬謝謝你。」
「不客氣。」籬清頷首,知自己沒有了在此的必要,「先走一步。」
「請。」冥胤側身讓開。
擦肩而過,眼角瞥見冥胤眼中的濕潤,那斑白的發在月光下越發刺眼。
不知不覺間,其實我們都變了許多。
冥胤再不是那個自私陰邪的冥胤。
而籬清呢?
一路是走著回去的,天地間只有一輪月來相隨。心裡空洞洞的,有什麼想要破胸而出,又無處發洩,重壓回心底,煩悶又添了一層。
走到門口,朱紅銅釘的大門緊閉著。連飛身掠過牆頭都覺得懶,就抬手去叩。才叩了一下,門就「咿呀——」一聲開了,平素跟在身邊的小廝元寶大聲嚷嚷著蹦過來:「謝天謝地,我的王呀,你可算回來了!快!快!王回來了!你們還愣著幹什麼,快去沏茶!記得等等送到書房!」
老狐王平生最愛金銀,都愛到快掉進錢眼裡了。兩個兒子原先就想取名叫元寶和銅錢。是族裡的長老們好說歹說在門前跪了好些天才無奈地罷休,只能不甘心地把名字給兒子的貼身小廝。
「我的王啊,您這是去哪兒了?那個拿著扇子的公子都等了您大半夜了?叫人家這麼等,怎麼好意思喲?」元寶拖著籬清往書房跑,嘴裡喳喳呼呼地嘮叨,「可急死小的們了!您出門倒是吩咐一聲呀,怎麼一個人就往外頭跑?還好來的不是長老,要不然,小的們非被扒了皮不可。我的王哎,小的們的命可都握在您的手裡頭,您可別沒事兒拿小的的命玩兒吶…」
混混沌沌地聽了前一半,這才想起來,昨日有人說要來喝酒,拒絕了,他似乎只當沒聽見,還當真來了。好一個心血來潮又任意妄為的天之驕子啊…
就這麼想著,元寶說他去把酒端來,便把他推進了書房。
正看著壁上字畫的藍衣人轉過身來,四目相對,墨中透藍的眸,星目炯炯,深重仿若含珠,一路能看進他的心底。竟莫名地想起了那個苦苦等著妻子歸家的屠夫
一時迷茫了,神思遊蕩,來不及抓住什麼,身體就被擁住了。炙熱的溫度綿綿地傳過來,肌膚隔著衣衫相熨。
「去哪兒了?怎麼涼成這樣?」他急急地說道。焦慮撕破了平日從容的面具,「我…我還當你不願見我。」
「沒什麼。」
這時節是春末初秋,夜裡風寒,他在風裡站了大半夜又一路走回來猶不覺得。直到此刻,被他擁進懷裡,被凍得麻痺的手腳才對溫度有了些感知。長久以來,除了父母和籬落,還不曾與人這樣接近過。想要推開,卻貪戀上了這份溫暖。
臉頰上一溫,是他把臉貼了上來,說話時呼出的氣息就熱熱地噴在耳上:「怎麼搞成了這個樣子?不是跟你說了今晚一起喝酒麼?」
「忘記了。」身體的知覺開始復甦,溫溫麻麻的,忍不住就閉上眼靠住了他,綿軟溫適,舒服得不想離開。
貪圖安逸,這是狐的天性呵。
元寶端了熱好的酒進來時,見到的就是他家的王窩在旁人懷裡的情形。立刻傻了眼,險些就把盤上那壇瀾淵新帶來的佳釀給打了。
籬清卻無動於衷,頭枕著瀾淵的肩,銀白的長髮落下來遮住了臉,看不清表情。
瀾淵攬著籬清在書桌前坐下,一手扶著他的腰,一手從托盤上取過酒倒入杯中,再拿了杯子送到籬清嘴邊。籬清懶懶地湊過來,就著瀾淵的手將酒一飲而盡,復又靠了回去。瀾淵的眉眼彎了下來,墨藍的眼華光璀璨。
元寶看直了眼睛,退出門時,眼還是溜圓的。愣愣地別過頭,差點把存心躲在背後打算嚇唬他的銅錢嚇死。
屋子裡靜悄悄的,瀾淵撫著籬清的發,順著髮絲滑下又慢慢移到他的額前,撥開遮著臉的發,想仔細看看那張似被冰雪封住的臉。
緊閉的眼卻睜開了,燦金的眸一片清明,剛才茫然無措的樣子似是夢裡的幻象。
「好了?」手緊緊扣住了他的腰。
懷裡的身體一僵,推拒的動作不大,意圖卻很明顯。
手指不依不饒地向前。剛碰上臉頰,籬清就立即錯開臉。指就停在了半空,進退皆不得宜。
「放開。」
這下,再不能當沒聽見了,嘴角往上一扯,雙臂的力道一鬆,懷裡就空了,溫度驟失。跟他方才獨自在這裡時一樣冷。
白衣在眼前閃過,他已退到了三步外,燦金的眼睛看過來,又是那種看路人的漠然眼神。更冷。
展開扇子擋在胸前,胸口還留著些微餘溫,臉上慣用的斯文笑容泛開來:「酒還合狐王的意麼?」
不等他回答,自顧自地為自己斟了一杯喝下。酒香合著百花的芬芳在口中瀰漫,入口就是一股子甜,蜜糖水一般,滾到喉頭時卻滲出了苦味,不及皺眉就已嚥下,一陣嗆辣從深喉處衝上來,神清氣爽,思緒異常清明。
「這個味道…難怪叫夢迴。」偏頭看著籬清,「想來不能討你的喜歡。下回我帶個清淡些的來,一定更好。」
籬清不理會。瀾淵又看了他一眼,端著酒杯自得其樂。
元寶又送了些點心進來,芙蓉酥、鵝兒卷、桃花餅…用小碟子裝了並在一個烤漆的食盤裡。手擺弄著點心,眼珠子卻在一坐一站的兩人間打轉,看得太入神,後退時沒留神讓門檻絆了一下,摔了個四腳朝天。
「噗哧——」瀾淵笑得把酒噴了出來。
趕緊七手八腳地爬起來,元寶都不敢瞄籬清那張繃緊的俊臉就關了門。瞥眼看見銅錢在掩著嘴笑,羞憤地對著他的脖子撲上去:
「笑!笑!笑!看小爺咬不死你!」
銅錢也不捂嘴了,轉身就跑,笑得更大聲。
笑聲就隨著兩人的離去而遠了。
瀾淵掃著桌上的點心問籬清:「想要哪樣?」
籬清看著瀾淵,目光沉沉:「你想要什麼?」
緩緩地收了扇子,瀾淵望進那雙金色的眼睛:「我要你。」
目光便複雜起來,似遮了重重雲霧,忽而又散開,只留下耀眼的燦金:「那你就來要吧。」
扇子自手中滑落,瀾淵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得小心。直到近得不能再近,墨中透藍的眸中閃閃地映了一片金。
指,勾起他略尖的下巴,唇迫不及待地貼上去,舌尖撬開他的牙關,長驅而入纏上他軟滑的舌。察覺他的默然,吻得更深。唇齒相交,眼還死死地盯著他無情無慾的燦金瞳,壓著他一再靠近,直把他逼到牆角。齒在唇上重重一咬,滿意地看到他鎖起了眉頭才甘心地合上自己的眼睛,任由情慾沒頂。
放開時,連喘息都糾纏到了一起,伸出舌來舔,相連的銀絲斷了,沿著嘴角淌下。
「好。那我就要個夠…我…」啞著嗓子把半句話說出口,後半句吞沒在籬清主動欺上來的齒間。
感覺到他的舌自他的嘴角掠過,在唇上流連勾勒卻偏不進來。耐不住了,便伸了舌來勾,你來我往,糾纏到恨不能把對方吃拆入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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