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處置冥姬的事鬧得沸沸揚揚,有人說要依律嚴懲,有人說要手下留情。大家雖嘴上不說,心裡卻都明白,為了冥姬這個嫡親的妹妹,冥胤是下了血本一定要保她一條命。是兄妹親情也好,護短也罷,蛇族的各樣珍寶正源源地落進別家是不爭的事實。
瀾淵看著墨嘯手上的墨玉方戒感慨:「前幾次還在冥胤手上看到這東西。聽說不是普通的物件,萬年的寒玉已是少有,能墨黑到這般純粹的就更是天上地下只此一件。他是蛇族,喜陰寒的,所以常帶在身上。你一隻皮糙肉厚的狼要來幹什麼?」
墨嘯「嘿嘿」笑了兩聲,褪下來拿在手裡把玩:「不就是圖個有趣唄,你有了寶貝不想拿出來讓兄弟幾個眼饞?」
瀾淵笑著合了扇子:「可我也不落井下石啊。」
「我哪裡又落井下石了?」墨嘯重又把戒指帶上,歎息地看著面前的酒杯,「拿人的手短,既然拿了人家的,你當我就不辦事麼?」
「這種事本就是可大可小的,依冥胤的本事和蛇族的家底,要留一個冥姬想來也不難。」瀾淵有些不屑,「規矩是寫來給人看的,做什麼這麼認真?」
「我的二太子喲,幸虧你頭上還有個玄蒼,幸好這天界不是你說了算,不然還真要天崩地裂了不可。」墨嘯無奈,「你不想認真,可有些人本來就是個認真的性子。依我看,哪怕蛇族的家底都倒出來,冥姬能不能保住也不好說。你沒見這些天冥胤那個發愁的樣子。」
「是麼?」瀾淵問。
墨嘯不答,只是笑著喝酒。瀾淵也就不提了。另起了話頭,說笑了起來。
本就不是自家的事,用不著這麼擔心。議論一陣也就是了,犯不著如此計較其中的關節。說是冷漠也好,自私也好,不就是一起做了場戲麼?真真假假的,又有誰把真心掏出來看了呢?
冥胤的拜訪在籬清的意料之中。早些時候就聽說,蛇王正挨個地在各族間來往,給墨嘯送了墨玉戒,給擎威送了翡翠環並數十美艷舞女…連各家的禮單都被傳得沸沸揚揚,算算也該是時候來狐族了。為的是什麼事,也是彼此心知肚明的。長老們問他,畢竟是關係疏遠的,要怎麼應付?利弊長短計較了半天,幾個長老自己就先漲紅了臉吵起來。籬清只是看著不說話。
現下,冥胤把東谷北部百里樹林的地圖放到他面前,籬清也是淡淡地看了一眼,神色間一點都讓人猜不透。
「你還是這個樣子。」 蛇王好穿一身五色斑斕的綢衣,黑色的發長長地垂下,發尾處用一根同樣斑斕的絲帶鬆鬆地打一個結,襯著尖瘦的面容,總讓人有一種陰濕的感覺,一路涼到心底。
「你也沒變。」籬清看著冥胤。
小時候大家在一起結伴玩耍過,籬清看不慣冥胤他們的做派,冥胤他們也不服氣籬清的冷傲,各自把怨氣憋在肚子裡,關係也就不淺不淡。小時候的東西放到今天,看不慣依舊看不慣,不服氣依舊不服氣,見了面也尷尬。
「這是東谷北邊那片樹林子的地圖,狐王還滿意麼?」冥胤問。
籬清點點頭,也沒有露出驚訝的神色。
那片樹林子是在狐族與蛇族的邊界上,地勢好,環境好且樹木繁茂,很是適宜獸族棲居。兩家都想要,為此還鬧將起來,後來是召來各王一起商議,一家一半,這才平息了紛爭。都是古早的事了,那時都還沒有籬清、冥胤他們。只是對那片林子卻都耿耿於懷到現在。如今,冥胤主動把地讓出來,等於是削了自家的面子,想必在族人面前也不好過。
「如若出事的是籬落,我看你會比我更不好過。」冥胤定定地看著籬清。
「我會先一掌打死他。」籬清說。
「呵呵…」冥胤笑了,笑聲也是陰冷的,「確實是你做得出來的事。」
閒閒地說了幾句,彼此不相為謀的人,總說不到一塊兒去。沉默也是種難堪,冥胤起身告辭。
「拿回去吧。」籬清開口。
冥胤身形一滯,再邁不出步伐,卻不回身:「做何決定是你的事,與我無關。我只是想盡力而已。」
說罷,便消失在了門口。
籬清轉身回了書房,那張地圖還被丟在茶几上。
聽說投機取巧的鼠族為了冥姬這事還特特開了賭局,買死與買活的人各一半,生意很是興隆。
恰好各王的商議結果也是一半對一半,墨嘯、擎威等幾個還年輕的王自是站在冥胤這一邊,說是其情可恕,非是存了魔心,也非是要禍害人間…天花亂墜地說了一通,好讓自己對得起冥胤送來的那些東西。另有幾個年歲大了的,死抱著規矩不撒手,錢財、美女、領土,一概沒放在眼裡,直叫坐在一邊的冥胤氣得咬牙切齒。最後眾人都把目光對準了一直沒發話的狐王。籬清卻不回應,捧了茶盅喝茶,除了這澄澈的茶水,誰都沒放在眼裡。
瀾淵仗著二太子的身份也在場,見這情形,描金的扇子越發搖得歡快,墨中透藍的眸子饒有興致地看著他喝茶沉思的模樣。驀然,那雙低垂的眼睛抬起來,燦金的瞳就剛好對了過來。彼此都在對方眼裡看到了一瞬間的愣怔。可那雙眼不等他打個招呼就立刻移開了,彷彿陌路。
「不以規矩,不成方圓。」
是生是死,不過輕飄飄一句話。
老鼠家的賭局前,笑聲罵聲喧囂成一片鬧哄哄的雜聲。幾家歡喜幾家愁,自家的歡喜與憂愁只有自己心裡最明白。
「你還是那麼絕情。」墨嘯在籬清耳邊輕聲道。
籬清看著冥胤匆匆離去才站起身,拿出那張地圖交給墨嘯:「狐族還不需靠旁人的地盤來存活。」
半途伸出一隻手接了過去,瀾淵正搖著扇子站在兩人身邊:「正巧等等要去看冥姬,我來代勞,可好?」
籬清不回答,舉步走了。
「還真被你說中了。」瀾淵笑著對墨嘯道。
「不是什麼好事,說中了心裡也不舒坦。」墨嘯低頭轉著手上的墨玉方戒,「他還是那副較真的脾氣。」
「是啊,真不像只狐。」
墨嘯愕然地抬頭:「你…你對他…你還對他…」
瀾淵只是搖著扇笑,墨中透藍的眸子流光閃爍。
「是兄弟才最後警告你一句,他可是狐王。」墨嘯丟下一句話也走了。黑色的衣衫飛揚,霸氣狂狷。
又過了幾日,便是冥姬行刑的日子。
冥姬比籬清去探她時更瘦了一些,依然穿著那身白底碎花的衣裙,鬢邊帶了一朵早已枯萎的黃花,除了指上那個銅戒就沒了別的飾品。臉上也是乾乾淨淨,半點粉黛不施,黑白分明的雙眼,眼角邊一抹旁人學也學不來的靈動風韻。若不是現在跪在台中央,她似乎還是那個天生麗質的冥姬。
冥胤那邊說身體抱恙,就不來了。台中央各王的座位間留了個空白,兩相對比,更有些淒慘的意思。
行刑前,問冥姬還有什麼好說。
一直神色平靜的女子連說話也是平日舒緩的調子:「我一生能有一人真心真意待我好,還有什麼可求的?唯一怨恨,我不能做他真正的妻,攜他的手,伴他終老。」
說罷就閉了眼,眼角處終是濕了。
台上台下一片無聲。
「行刑。」
隨著籬清的話語,雪亮的利刃刺入胸膛,血花四濺…一聲脆響,呼吸一頓,有什麼東西碎了,曾經傾城絕艷的身子化做片片冰屑與枯萎的花瓣一同轉瞬消失在風裡。
「叮——」細小的銅戒掉落到地上,細細的一個圓環,毫無光澤,毫不起眼。
彎腰想要去拾,有人搶先了一步。
卻是瀾淵,笑著把戒指遞過來:「給你。」還是那麼斯文的笑臉。
燦金的瞳迷茫地看向他的手,有些遲疑。
「我可不介意替狐王戴上。」瀾淵笑得更燦爛了,作勢要來拉他的手。
忙側身避開,硬是從嘴裡擠出兩個字:「謝了。」
「不客氣。」描金扇展了開來,潑墨的山水映著溫雅的臉龐,「前一陣子酒仙那兒新釀了幾罈子酒,狐王可有興趣?明晚我帶來,一同品品,如何?」
「恐怕不妥。」
「那就這麼定了。」扇子「啪——」地收攏,他對他的拒絕置若罔聞,一徑彎起嘴角,「狐王可要記得給我留個門吶。」
還想說什麼,寶藍色的身影已經走到了別處和別人談笑起來。
有人在扯他的袖子,低下頭,籬落正仰著臉看他:「怎麼還不走?肚子餓了。」
淡金色的眼裡難得看到一點乖巧的痕跡,不禁牽起他的手,口氣也放柔了:「好。回家。」
有什麼東西在冷冷清清的胸膛裡化開,方纔那種窒息似的苦悶正一點一點消失。
「我跟元寶他們說了,今晚吃雞。要鮮雞湯…」
任由籬落拉著往前走,思緒飄得很遠。
冥姬,其實相交不深。記憶裡那個嬌憨漂亮,滿臉純真的小女孩不知不覺地長大,長大到可以對他說,世間縱有千般萬般求不得,平平淡淡地過一輩子未嘗不是一種幸福。對他說,我一生能有一人真心真意待我好,還有什麼可求的?
不自覺地握緊了手,掌中那枚銅戒熱得發燙。
愧疚,怎麼會沒有。
「喂,今晚喝雞湯吶。」袖子又被籬落扯了扯,小東西給了他一個大大的笑容。
「好。」不由自主地,嘴角也跟著彎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