瀾淵好幾天沒有來了,狐王府的小廝們有些懷念:
「公子怎麼又沒來?都幾天了。」
「是啊,原先天天來還不覺得,忽然不來了倒真覺得有些冷清。」
「可不是,好好的,怎麼就不來了呢?」
掏出前些日子公子賞的寶石珠子來看,時時想著要拿出來擦,光滑的表面都能拿來當鏡子使。這麼大一顆,哪天再去打根金鏈子配上,要手指般粗的,阿紅見了一定高興,一高興指不定就同意嫁給他當媳婦了,來年再生個大胖小子,多好。咧開了嘴哈一口氣,用袖子寶貝地擦擦,一塵不染,映出狐王一雙燦金的瞳。
「嚇——」手一抖,珠子險些就摔了。膝蓋跌在地上直打哆嗦。我的王呀,您在這兒站了多久了?
「壺裡沒水了。」籬清遞過來一隻茶壺,小廝提著壺逃也似地往茶房跑,沒瞧見籬清還怔怔地站在原地。
好半晌才回了書房重新坐下,大半天了才看了幾篇文書,看不進。習慣了耳邊有低低的磨墨聲,沒有了就靜得發慌,腦海裡跟這屋子一樣空白。渴了想喝口茶,掀了碗蓋發現杯裡是空的,又去找茶壺,半滴水都沒倒出來。原想開了門叫人,一句「好好的,怎麼就不來了呢」鑽進耳朵裡,立時站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昨天黑驢來告狀,磨了一整天的豆漿,不過是出去抽了口大煙,回來時,籬落少主帶了群小妖在房裡喝得正歡,喝了還不算,人手倒了一大瓶。餘下的還剩一些,瓶口上貼一張封條,說是留著過幾天再來喝。這是哪裡招著他了?
心裡原本就不怎麼高興,一聽更是惱羞成怒。也不派人,親自去抓了來,當眾一頓好打。不知怎的,下手就沒了克制,若不是長老們聞訊趕來死勸住,不知要打成什麼樣子。籬落已成了人形,人類孩童的模樣,咬破了唇也不喊疼,睜圓了淡金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他看。直到他停了手才開口:「你就帶著你的棺材臉一個人無趣地過下去吧。」怨毒的口氣。
心頭一顫,什麼尖細的東西刺進來,疼痛一點一點漫開,隨著血液遍佈全身。晚上閉了眼就疼得更為清晰。早晨起來就是這副混混沌沌的樣子,彷彿置身於重重迷霧中,什麼也不想看,什麼也看不清。
為了打籬落的事,長老們沒少來找他:「冥胤和冥姬,擎威和他們家弟兄…等等,再看看人間和天界,哪裡有你們這樣血海深仇似的兄弟?且不說沒有什麼恩怨過節,光衝著現今這相依為命的情勢,也該是個親親熱熱的樣子,怎麼就弄成了這樣?你父王帶你母親雲遊去了,他是眼前你身邊唯一的親人,你好好想想吧…」
被一句「唯一的親人」震撼了,才發現自己身邊確實一個人都沒有,想找誰說句話都沒有人。
小廝端著茶匆匆跑進來:「王,出大事兒了!」
虎族的酒席熱熱鬧鬧地喝了三天,後幾天又接連走了幾個地方,玄蒼那兒、墨嘯那兒、冥胤那兒、酒仙那兒、赤腳大仙那兒…喝酒、玩鬧、調笑、放縱。喝醉了才敢回去,酒醒了就立刻往外面跑,不然心裡空得厲害,麻木得連扯一下嘴角都覺得累。
酒席間偶爾有人提起籬清,耳朵不自覺地支起來。
「啊,那個狐王…」人們應了一句,隨後話題就扯開了。
扭過頭,發現墨嘯正在看他,怕被他看出什麼,打開扇子掩住了嘴角邊快掛不住的笑。
這天喝酒時,冥胤的隨從急急地奔了進來附在他耳邊說了幾句。「啪——」的一下,冥胤手中的被子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不及說一句告辭就起身走了出去。臨醉前,瀾淵清晰地記得冥胤沒有再回來。
翌日,才剛一腳踏進後山,從妖精們「嗡嗡」的議論聲中聽說蛇族出了大事,冥姬怕是咬被毀去內丹,神形俱滅。
妖界沒有統領,各族各自為政。但凡有大事,就請各王一起商議決定。這回冥姬的事就是如此,戀上凡人本是無罪,謀害人命就要嚴懲不貸以儆傚尤的了。按律,這是要召集各族,當眾毀去內丹元神,叫其永不超生的。卻說,蛇王冥胤好手段,原本不容置疑的事,硬是讓他拗成了一個「容各王商議後再定」。
各王對此都順水推舟賣了個人情,籬清也沒開口。長老來問,畢竟還是有些交情,要不要去牢裡看看?籬清說好,臉上還是淡淡的,無悲無喜。
白色的身影靜靜地站在柵欄外,燭火跳動,柵欄在地上拖出一道又一道黑色的影子,蓋在裡邊單薄的身體上,彷彿又一道枷鎖。
冥姬緩緩地抬起頭:「沒想到孤傲的狐王竟會來看我。」
髮絲濕濕地沾在頰邊,亂蓬蓬的髻鬆鬆垮垮,上頭只斜插了一朵已經黯淡了的小花,花瓣邊緣捲起,顯出點點枯黃的顏色。身上穿了白底碎花的衣裙,粗糙的土布,手肘邊打了補丁,人間村婦的打扮。原先應該是收拾得很乾淨的,現在卻因受刑而狼狽不堪,沾著一大塊一大塊黑紅的血漬,臉上也有幾道口子,腫起的嘴角邊還淌著殷紅的血絲。只那雙眼還是那麼黑白分明,眼角邊一抹天生的靈動風韻。
冥姬,蛇族金尊玉貴的公主,妖界交口稱讚的美人。額上常貼著梅花樣的薄金花印,織錦白衫上紫槿花大朵大朵開得絢爛。眉眼顧盼間,不知有多少人前赴後繼地拜倒在裙下。便是這麼一個萬千寵愛在一身的金枝玉葉,誰都沒瞧上,硬是委身給了凡間一個粗蠢不堪的屠夫。
驚煞了多少人,踩碎了多少癡情戀慕的心,洗盡鉛華,揮別富貴,一個轉身,美人私嫁張屠戶。
「他…待我很好…很好…」抬手去攏髮髻,摸到了那朵花,就取了下來放到眼前看,「是個很老實的人。走在路上都記得要給我摘朵花戴,捧回家時那個小心的樣子…傻瓜,要首飾,我從前什麼樣的沒有?哪裡會去希罕一朵野花?」
「五大三粗的一個人,洗衣、做飯、喂雞…樣樣都不讓我來,這是心疼我,連被街坊笑話也不管,人家越是笑話,他越是樂意…」
慢慢地伸出手,指上帶了一隻細細的戒指,就是一個簡單的圈,一點花紋都沒有,燭火下看也是暗暗的,不似黃金那麼耀眼:「這是他送的,銅的,攢了很久。他還有個瞎了眼的娘要養活,老人家多病,買藥花了不少錢。他說,等將來日子好過了就一定給我買個金的,首飾鋪裡最好看的那種…真是笨蛋,金的銅的有什麼要緊,心意到了就好。」
眼光就一直癡癡地盯著那戒指:「大老粗又怎麼樣?窮又怎麼樣?長得不好看又怎麼樣?是個屠夫又怎麼了?我便是和他私定終身了又怎麼樣?我哥都管不著,怎麼能輪到你們來管?」
忽然又笑了起來:「真是的,跟你說這些幹什麼?你又不懂。」
「你謀害人命。」籬清道。
冥姬放下手,幽幽地看著籬清:「我想和他在一起啊…我想給他生個孩子,他也想要個孩子,他想要的,我怎麼能不給呢?可我是妖啊…如果我是凡人就可以了。」
人妖結合自不可能生育,而妖若想成為凡人就必須生吞九十九顆人心。此法太過殘酷,一直被妖界所不齒,亦是重罪中的重罪。
冥姬嫁與凡人一事本來就是瞞著眾人,直到人間接連有人被掏去心臟離奇死亡後,天庭妖界方才察覺,通知冥胤即刻帶回冥姬問罪。而此刻,大錯鑄成,再無可挽回。
「這是死罪。」
「不賭一把,你又怎能知道是贏是輸?」
籬清沒有再說話,轉身往外走。
「知道麼?世間縱有千般萬般求不得,平平淡淡地過一輩子未嘗不是一種幸福。」冥姬在後邊低聲道。
籬清的腳步沒有停下,銀髮白衣在一片昏暗中更顯孤獨。
因為冥姬的事,誰也沒心思喝酒,瀾淵便去了天崇山。
直接推門就進了去,卻意外地看見勖揚君也在文舒住的小院裡坐著。
「小叔也在?」瀾淵忙躬身行禮。
「嗯。」勖揚君應了一聲就起身走了。
「怎麼?誰惹我小叔生氣了?」瀾淵坐下,總覺得勖揚君剛才的臉色有些難看。
「沒事。」文舒笑了笑,「怎麼?今天來是想聊什麼?還是上次那位狐王麼?」
就跟他說了些冥姬的事,卻三言兩語地就講完了,剩下的就是低著頭猛喝茶。
「還有事吧?」文舒給他的杯裡續了水,「總不會是專為了來這裡討口茶喝吧?」
「嗯。」瀾淵卻笑了,打開了扇子愜意地搖,「就是來找你要口茶。」
「二太子,凡事有個分寸,有些事,不是真心就莫要去討別人的真心。」文舒說。臉上分明笑著,黑色的眸子裡卻一片水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