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怕死,怕她會死。”
燕孤鳴說完這句話,琉璃夜愣住片刻。似是沒有明白這話中的“她”究竟是誰。想了一番之後,他緩緩開口道:“你口中的這個‘她’,聽著不像是瓏玉。”
燕孤鳴:“的確不是。”
“吼。”琉璃夜手掐著腰,點點頭道:“我懂了,這個‘她’是你的救命恩人,剛剛的那個小姑娘。”
燕孤鳴沒說話,琉璃夜道:“不說便是默認了。”他伸出舌頭,舔了舔自己的牙,眼珠子四處亂轉,精明顯露,不知在想些什麼。
燕孤鳴抬眼看他,聲音一如既往的平穩低沉,裡面又隱約透著一股狠辣。“琉璃,你若是敢打她的主意,老子就宰了你。”
琉璃夜呵呵地笑了兩聲,目光油亮,戲謔道:“燕子,你何時開始好這一口。那小姑娘多大,我瞧著你做她爹都不過分。”
燕孤鳴眼神瞬間沉了下去。琉璃夜又道:“怎麼,臉色為何越來越難看。莫要這般瞧著小爺,瞧也沒有用。”
琉璃夜向前幾步,走到燕孤鳴面前,彎下腰,道:“不過話說回來,燕子你的眼光不差,那小姑娘是難得的美人坯,雖說腦子有些問題,不過假以時日,定能出落個……唔!”他剛說得起勁,燕孤鳴卻已不願再忍,他抬起手臂,一掌擊在琉璃夜的腹部,後者沒有防備,被結結實實地擊中,瞬間便彎腰跪落在地。
“燕子你……”
燕孤鳴手腕纏著琉璃夜的領口,將他提到自己面前。狠戾道:“我再說一次,你若是敢打她的主意,老子就宰了你。”
琉璃夜看著近在咫尺的燕孤鳴,裂開嘴角,道:“這是怎樣了,從前我倒沒見過你這般掛心一個人。你莫不是對那小姑娘動了情吧。”
燕孤鳴:“……”
琉璃夜見燕孤鳴不說話,嘴咧得更大了。“喲,真讓小爺猜中了。”
燕孤鳴聽著他的調侃,半響,忽然道:“琉璃。”
琉璃夜:“嗯?”
燕孤鳴抬眼,看著面前的人,目光是前所未有的認真。“她是我內人。”
“……”
山風呼嘯,時間一時靜默。
不知過了多久,琉璃夜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說什麼?”
燕孤鳴平靜地把剛剛的話又說了一遍。“她是我的內人了。琉璃,我成家了。”
琉璃夜蹭地一下站了起來,“你……你成家了!?”
燕孤鳴點點頭,“是。”
琉璃夜張著大嘴,要合不合,想說又說不出。
燕孤鳴:“你同我相識一場,雖談不上義氣,終歸還有些交情在。我將此事告訴你,是讓你明白我的底線在哪裡。”
琉璃夜瞪著眼珠,張著大嘴,整個人滑稽無比。他驚異道:“你成家了,你成親了!?”
燕孤鳴:“……”
琉璃夜抿抿嘴,手掐著腰在空地上來來回回地走了幾圈,最後站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他斜眼看向燕孤鳴,輕笑道:“不管怎麼說,我要道一句恭喜了。”
燕孤鳴這時的表情才微微地鬆懈下來,他輕輕點點頭,道:“多謝。”
琉璃夜回到原位,蹲了下來,手搭在膝蓋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晃著。他好似還沒有接受燕孤鳴成親了的事實。
“燕子。”
“嗯。”
“我從前,一直覺得你我是一種人。”
“是麼。”
琉璃夜抬頭看天,廣闊的天空被一團一團的樹枝枯葉遮擋起來。“從前,我覺得我們是一種人——無父無母,無牽無掛。生無所生,亡無所亡。……但是現在,我發現就算同樣身為浪人,每個人與每個人依舊是不同的。”他垂眸,看向燕孤鳴,緩道:“你為何想要成親。”
燕孤鳴沒有看他,而是看向地面上的那團灰燼。他淡淡道:“不是我,是她想要成親。”
“哦?”琉璃夜一挑眉,嗤笑道:“她想成親你便成親麼。燕子,有很多女人想同你成親,為何之前你沒有這般好說話。”
燕孤鳴:“……”
琉璃夜輕鬆道:“你動心了,也定心了。”
燕孤鳴不語,靜靜地看著面前的地面。琉璃夜拍拍衣裳,又一次站起來,這一次,他背對著燕孤鳴,朝著遠處寬闊的山路眺望,一邊望著,他一邊道:“燕子,酆都之仇,交予我吧。”
燕孤鳴抬眼,“你要作甚。”
琉璃夜:“小爺說,酆都和豔樓與你我的過節,交予我來處理吧。”
燕孤鳴:“我說過,不用你多管閒事。”
琉璃夜笑了一聲,道:“燕子,你可知,就在剛剛我還在想,這世上沒有任何的理由,能讓一個冷漠的浪人放棄仇恨與尊嚴。但是現在,你給了我一個理由。”
燕孤鳴:“我沒有說過要放棄。”
“哈。”琉璃夜大笑一聲轉過頭來,看著燕孤鳴,道:“燕子,我與你相識這麼久,你騙不了我。小爺只需看你一眼便可知道,你早已經開始猶豫了。”
燕孤鳴眉頭輕皺,一語不發。
琉璃夜收斂笑容,輕聲道:“你不用動怒,猶豫也不見得是壞事。”說完,他語氣又變得輕鬆了些,“豔樓之險,你比誰都清楚。你同那小美人成親有多久,一個月?兩個月?總不能讓人家年紀輕輕便開始守寡。”
靜默片刻,燕孤鳴道:“……我以為,你會……”
“嗯?”琉璃夜道,“我會什麼。”
燕孤鳴搖搖頭,“沒什麼。”
琉璃夜還要開口再問什麼的時候,風天涯回來了。她沒有刻意壓低自己的腳步,大搖大擺地拎著水壺走回來,琉璃夜聽見她的聲音,一下子便把話嚥了下去。
風天涯走過來,將燕孤鳴扶了起來。
“走了走了趕路了!”
琉璃夜手插在敞開的衣裳裡,晃晃蕩蕩地跟在風天涯和燕孤鳴的後面。
“壯士,有勞了哦。”風天涯把馬鞭往琉璃夜手裡一塞,自己扶著燕孤鳴坐到馬車裡。琉璃夜晃了晃手裡的馬鞭,朝風天涯道:“美人,小爺趕車,你做什麼呢。”風天涯從馬車裡伸出小腦袋。“怎樣,你不想趕車?”
琉璃夜:“憑什麼我來趕車。”
風天涯:“好哦,我們公平一點。”
琉璃夜道:“怎麼個公平法。”
風天涯從馬車裡出來,挽起袖子。
“來打一架吧。”
琉璃夜:“……”
就這樣,風天涯和燕孤鳴坐在馬車裡,琉璃夜趕著車,又過了五日。
這五天裡,風天涯一直小心翼翼地注意周圍的動靜,不過讓她奇怪的是,自那兩個人之後,他們再也沒遇見豔樓的人,一路上平平穩穩。
只是琉璃夜的表現偶爾會出乎她的意料。風天涯在路上也在盯著他,她覺得琉璃夜不像是會老老實實跟著他們走的人,風天涯隨時做著抓他回來的準備。
只不過,琉璃夜一路上真的是老老實實本本分分,除了夜宿和找尋食物,他從未離開馬車五丈以外。
一日,風天涯照顧燕孤鳴在馬車內休息,待燕孤鳴睡著之後,她鑽出馬車,坐到前面。琉璃夜正趕著車,見她出來,衝她痞痞地笑了笑。
風天涯道:“你怎地這麼老實。”
琉璃夜笑了一聲,而後誇張地嘆了口氣,道:“小爺不老實的時候被人說,老實的時候還是被人說,唉,做人真難。”
風天涯:“……”
琉璃夜側眼看風天涯,眼神彎彎的,滿是笑意。“小美人,你了不得哦。”
風天涯聽他莫名其妙的一句話,奇怪道:“什麼?”
琉璃夜抿著嘴,笑道:“小爺說,你真是了不得。”
風天涯:“你指什麼。若是我的身手的話,那此番讚譽我欣然接受了。”
“哈。”琉璃夜笑道,“不知謙遜的小丫頭。”
風天涯:“喲,你竟也知道‘謙遜’。這個詞從別人嘴裡說出我還聽得進去,從你的嘴裡說出來,實在沒有說服力。你可知道,這幾日我經常在想,你和蠢燕到底是怎麼活到現在的。”
琉璃夜輕鬆道:“小美人,你當我與燕子活到現在,全憑了運氣麼。”
風天涯撇撇嘴,沒有說話。
琉璃夜:“小美人,如果你想殺一個人,你會用什麼辦法。”
風天涯想了想,“我是使劍的,自然是用劍殺。”
琉璃夜:“你不想接觸一下新事物麼,比如毒,觸之即死的毒。或者火燒,再或者釘板,我曾在番疆見過這種刑具,上下兩張釘板,把人放到中間,然後每天把板子往下壓一點,這樣到最後人可能是被扎死的,可能是被餓死的,還有可能是流血過多而死的。”
風天涯皺起眉頭,道:“真噁心。”
琉璃夜笑了,道:“還可以,我們還遇到過更毛骨悚然的死法。”
風天涯:“‘你們’?”
“嗯,我和燕子。”
風天涯:“……”
琉璃夜道:“你覺得,殺一個人,一共有多少種方法。”風天涯道:“如果只是讓人死,那該有無數種。”
“是了。”琉璃夜道,“無數種。你可以用刀殺,可以用劍殺,可以用藥殺。還可以用恩殺,用仇殺,用情殺。可以用自己的手殺,也可以用他人的手殺。”
風天涯:“你到底想說什麼。”
琉璃夜側過頭看著她,目光深沉無比。
“小姑娘,這世上有無數人想要燕子的性命,但他依舊活到今日。你覺得,他憑藉的單單是運氣麼。”
風天涯:“……”
琉璃夜:“你錯了。他能把命留到現在,靠的絕不是運氣。他這一生,斷送過許多人的性命,見證過許多人的死亡。換做是旁人,許是早就瘋了,可他沒有。他是從那種地獄一般的生活中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他能活到現在,靠的不是運氣,而是自己。”琉璃夜的聲音平穩而低沉,一字一句竄入風天涯的耳朵裡,鑽進她的心中。
“在浪人之間,流傳著這樣一句話——‘天為持物者奏殺,為無物者開路’,你可知其中的道理。持物者,或持金銀財寶,或持恩義情仇,身上掛有太多的東西,這樣的人,終是沒有活路。就好比番疆刀首,武藝天下無雙,可他一樣要輸,因為他身上掛著太多東西,沉得讓他懼怕,沉得讓他再提不動彎刀。”
琉璃夜挑起嘴角,接著道:“而燕子,他的強大之處,便在於他不會懼怕這個世間。”
風天涯覺得山風有些涼,她抱緊手臂,輕聲道:“你是說,他是‘無物者’了。”
琉璃夜:“沒錯,天為無物者開路——小姑娘,天道蒼茫,老天只會眷顧那些與它同樣無情的人。”他放下馬鞭,抬起手。風天涯不知在想什麼,一直到他的手拖起自己的下巴才反應過來。琉璃夜捏著風天涯細嫩的下頜,輕笑道:
“所以,小爺才說你了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