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一片紅褐色的大地,幾乎寸草不生的荒涼土地。愛說長論短的人們都竊竊私語,將這片死亡之地稱為染血大地。
卡茲平原──這是不死者與其他魔物蠢動的場所,也是廣為人知的危險地帶。
尤其可怖的是,此地不分日夜籠罩著一片薄霧,溫柔遮蔽了蠢動的怪物們。之所以可怖,是因為這片薄霧帶有些微的不死者反應。
的確,並沒有傳出霧氣直接對活人產生影響的事例。它不會吸取生命力,也不會危害身體健康。然而,由於霧氣帶有不死者反應,會使得不死者探測失效,很多冒險者都因此遭受奇襲。
這片霧氣如今並未朦朧彌漫,彷佛歡迎即將爆發的戰爭產生更多死者,視野遼闊清晰。
如同散去的霧氣,到處都看不到不死者的影子。只有一片沒有動靜,毫無生命跡象的大地拓展開來。
崩塌的尖塔等幾百年前的建築物,恍如墓碑般從地表突出。不用說,沒有一座建築還保有原形。
原本有六層樓的塔,三樓以上已經坍塌,化為碎裂瓦礫散落周圍,厚厚的圍牆只剩下不到一半的長度。原因不見得是時間的風化,主要是各種魔物在此地相爭造成的結果。
如同劃分出一條界線,這樣的景色與青青草原相鄰,這也是此地被稱為詛咒之地的原因。
當將近一年不見的太陽慈悲普照大地時,彷佛俯視著不受祝福的土地,界線的另一邊──建造在活人世界的巨大建物顯現出其威容。
這棟建物使用了周邊草原看不到的無數巨大樹木建造,蓋出拒絕周圍一切的堅固圍牆。另外還挖了道雖淺但堅實的溝渠,插滿削尖的樹枝向上突出。這是用來防備不具有智慧的不死者。
溝渠對面有著無數旗幟隨風飄動,其中最多的是帝國國旗──巴哈斯帝國的國徽。
這是當然的,因為這棟建築物,正是帝國軍對抗卡茲平原用駐紮基地。
為了這次出兵,帝國動員了六萬名騎士。只要說這一座駐紮基地能容納所有騎士,這座基地的規模有多巨大就不用贅述了。這座看起來足可稱為牢固要塞的建築物,建造在易守難攻的地形之上。
基地蓋在坡度平緩的丘陵地帶上,並不是卡茲平原本來就有這種地形,而是以魔法進行了土木工程。
即使帝國以增加國內魔法吟唱者工作人口為國家戰略,也不可能在幾星期內完成如此龐大的工程,這座建築是耗費了幾年時間蓋成的。
帝國本來就預計將來以此地為起點攻進耶•蘭提爾。換句話說,這座巨大要塞是考慮到王國的數十萬兵力,以守城戰的可能性為前提建造而成的。
對於帝國的要塞工程,王國之所以沒做任何處置,純粹是因為王國沒有足夠的力量與多餘精神可以攻打這個駐紮地。
帝國攻打過來時,大家還有那個意願團結起來捍衛國土,然而一旦輪到己方進攻,就得跟各派系做事前協商。不只如此,並未面臨喪失領土的危機卻要開戰,所耗費的經濟負擔等等倒楣事要落到誰的頭上,也會成為問題。
總歸一句話,麻煩沒找上自己,人就是提不起幹勁。
在這樣巨大的駐紮地上空,有三匹駿鷹在飛行。它們繞著大圈一邊盤旋,一邊慢慢降落。只要是騎士,誰都知道這是皇帝直屬的近衛隊之一「皇室空衛兵團」的儀典式降落,也就是代表帝國使者蒞臨的降落方式。
地面有十名騎士站成一個圓圈恭候,一齊舉起帝國國旗。這是地面的答禮──迎接帝國使者的典禮,駿鷹群降落在圓圈之中。從能夠降落得多靠近圓心,可看出騎師的本領,這三位騎師本領都相當了得,表現出他們身為騎兵(Rider)的精湛技術。
降落之後,就能看清楚騎乘駿鷹的本國使者的模樣。因此這些騎士雖然都擁有足以擔當典禮重任的名譽,卻仍因為驚訝而不慎晃動了一下旗幟。
他們心中的動搖,來自於穿著與另外兩人截然不同的一名男子。
那人拿下了頭盔,露出他端正俊美的臉龐,讓騎士們一眼就認出了他。
隨著微風飄揚的金髮,有如深海的藍色眼珠,讓人感受到堅強意志的緊閉雙唇,儼然一副騎士應有的典型風貌。
沒有一個騎士不認識這個男人。
最重要的是,沒有人沒看過這個男人的全身鎧。這件鎧甲以稀有的精鋼製成,還以強力魔法做過魔化。這樣精心打造的鎧甲,就算在帝國也是相當珍貴的。
穿著這件鎧甲的人,正是帝國騎士中擁有最高地位的人物之一。
帝國最強的四騎士之一,「激風」寧布爾•亞克•蒂爾•安努克。
他用符合容貌的清正嗓音,向在場的一名騎士問道:
「我想見最高指揮官,第二軍的卡維恩將軍閣下,將軍閣下人在哪里?」
「是!卡維恩將軍正在開會,討論幾天後與王國的戰事,命我帶安努克大人前往將軍閣下的帳棚。」
「這樣啊,那麼,恭魔導王陛──閣下已經抵達了嗎?」
「不!魔導王閣下尚未駕臨!」
「我懂了。」
知道將軍有接到消息,而且自己比那人早抵達,讓寧布爾安心地歎了口氣。
「那麼可以麻煩你帶路嗎?另外還有一件事想拜託你。」
寧布爾慢慢拿出收在懷裏的一件東西。
寧布爾在騎士的帶路下來到一個氣派的帳棚,在那裏等了快一小時後,帳棚的主人率領著幾名護衛回來了。
這是一位頭髮完全花白的壯年男子,散發出穩重的氣質。
他跟騎士們穿著一樣的鎧甲,但不是很好看,貴族式的裝扮應該比較適合他。
「寧布爾,歡迎你來。」
男子破顏一笑,與其說是騎士,更給人一種有氣質的貴族印象。講話語氣也很沉穩,好像不應該置身於這種充滿戰場殺氣的場所。
寧布爾以簡略的敬禮作為回答。
納特爾•伊廉•蒂爾•卡維恩。
這人本來是沒機會出世的貴族,因才華受到前任皇帝賞識而得到拔擢,當上將軍,是第二軍的指揮官。雖然本人幾乎毫無英勇事蹟可言,但作為指揮官卻是出了名的可靠,據說他戰無不勝,因此他所指揮的第二軍士氣非常旺盛。
實際上,與卡維恩同行的騎士們,一舉一動當中都流露出對指揮官的敬意。
「將軍閣下是本次遠征的最高指揮官,想必十分繁忙,還特地回來與我會面,真是感激不盡。」
帝國軍分成第一軍到第八軍,每支軍隊的最高負責人都會就任將軍,而第一軍的將軍就是大將軍,也就是全軍的指揮官。
當第一軍──大將軍不在時,就由數字最小的軍隊指揮官擔任總指揮。換句話說,以這次的情況而言,第二軍的將軍卡維恩就是最高負責人。
「不不,寧布爾,你別這麼客氣。你也是聽從陛下敕命而來的吧。既然如此,你並不是成了我的部下,跟我用對等的態度來往就行了。」
「雖然您這樣說……」寧布爾說著,露出苦笑。
軍隊的最高負責人是皇帝,下麵是大將軍。
人稱帝國最強的四騎士,常常需要執行皇帝的敕令,就以許可權而言,擁有與將軍同等的地位。然而就年齡、經驗與威嚴而言,自己比不上卡維恩,要他用對等的態度與卡維恩往來,除非有外人在看,否則他實在很難照辦。
卡維恩帶著好意看著寧布爾傷腦筋的表情,露出微笑。
「讓你這位帝國最強戰力的四騎士之一對我畢恭畢敬,會讓我一個平凡老頭渾身不自在,至少不要稱我閣下了吧?」
「我明白了,卡維恩將軍。」
卡維恩點點頭,像是在說這樣就好。
「不過,你今天來得真是正好。霧都散了,就像在歡迎你一樣。」
「卡維恩將軍,我想那不是在歡迎我,而是歡迎王國即將發生的悲劇吧,這實在太可怕了。」
「悲劇啊……我說啊,寧布爾,可以請你告訴我嗎?這次的戰爭目的究竟為何?至今的戰爭重點都在於使王國疲憊,但這次不一樣。這次的最終目的是戰勝王國,好用講和的方式奪得耶•蘭提爾。」
卡維恩的眼中開始蘊藏刀刃般冷光。
「……這次的王國軍隊比以往多出許多,雖說我軍騎士比王國的農民兵強多了,但對方人數太多,根本是一種暴力。要是正面衝突,可以想見一定會死傷慘重。然而,即使這樣拚命奪得了耶•蘭提爾,不也得立刻送給那個叫魔導王的人嗎?陛下究竟在想些什麼?」
「關於這點,請您先屏退旁人。」
卡維恩先是稍微張口,然後搖搖頭。
「你們都退下。」
卡維恩帶來的親信們敬禮之後,就聽從指示退了出去。
「謝謝將軍。」
「浪費時間才是最蠢的行為。那麼你可以告訴我了嗎?」
「是,陛下原本就有吩咐,要我將這次戰爭的目的傳達給各位將軍。」寧布爾在座位上重新坐好。「這一場戰爭,是為了與安茲•烏爾•恭建立友好關係。陛下想藉由流血奪得耶•蘭提爾,卻又不求回報送給對方的方式,作為今後雙方之間的橋樑。」
「也就是說,陛下明明知道一旦維護帝國治安的騎士們倒下,帝國會有更大的危險,卻還是認為送給那個魔導王有這個價值了?」
「是的。」
卡維恩雙手抱胸,閉起眼睛,這個姿勢只維持了一小段時間。
「我懂了,既然陛下是這樣考量的,我就從命吧。」
「萬分感謝。」
「不用謝我……就讓我們盡點力量,獲得魔導王的稱讚吧。」
「關於這點,有件事想拜託您。」寧布爾說出了自己來到這裏的最主要目的。「首先我們會請魔導王使用一次魔法,請在魔法施展之後,再讓騎士進攻。」
「這是為了什麼?我們不就是要多流點血,給魔導王賣個恩情嗎?」
「是的,將軍說得沒錯,不過驗證魔導王的實力也是目的之一。聽說陛下已經親自拜託過魔導王,請他先施展一招自己能用的最強魔法,藉此驗證那種魔法有多少程度的威力。」
「……魔導王……是帝國的潛在敵人嗎?」
「看來將軍理解我的意思了,魔導王──安茲•烏爾•恭是帝國的敵人。」
「原來如此,那麼就等魔導王發射魔法之後,我再讓騎士們趁機挺進,擴大敵軍的傷口吧。那他將會施展多大的魔法?不會只是『火球』吧?」
「由於這還是個未知數,所以才要驗證,不過依照預測,應該會是超越帕拉戴恩大老的攻擊魔法。」
卡維恩睜大了雙眼,但只維持了短短一瞬間。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我不覺得那個魔導王能勝過那位大魔法吟唱者,但如果他真有如此本事,也難怪陛下會想做做樣子,跟他建立友好關係了。」
寧布爾沒說什麼。
「如果一擊就能殺死數百人,這傷口可是很深的,是能夠一口氣深入敵陣的好機會。假如他實際上真的擁有這麼大的力量,騎士的死傷人數就能減少許多了。」
寧布爾也希望如此。
就同袍的四騎士「雷光」與「重轟」兩人所言,安茲的力量異乎尋常,使用的魔法說不定能殺死數千人,如果那些人密集一處,搞不好能殺死一萬人。雖然令人存疑,但如果兩人都是這麼認為,真實性就很高了。
卡維恩說得沒錯,騎士是保護帝國治安的專業戰士,他們的死是很大的損失。
安茲是帝國的潛在敵人,力量越弱越好,但只有這次,他很想相信同袍們的說法。
「啊,將軍,另外還有一件事想拜託您。魔導王會率兵前來,希望您能准許他們一同前往戰場。」
「哦,會帶幾千人來呢?」
「是的,這──」
「抱歉打擾兩位大人談話!卡維恩將軍閣下!寧布爾閣下!」
帳棚外有人大聲通報。
卡維恩以眼神向寧布爾道歉,然後對外頭喊道:
「可以,進來。」
進來的是個地位頗高的騎士。
「究竟有什麼事?看起來似乎是緊急狀況。」
「是!豎起魔導王閣下旗幟的馬車已抵達門前,要求我方開門,是否可以照命令開門放行?」
騎士的視線對著寧布爾,卡維恩偷瞄了他一眼,至於寧布爾,則是點了個頭。
「……我明白了,立刻為閣下開門。」
「是!那麼……要對馬車內做檢查嗎?」
不管馬車裏坐的是誰,都不能未經檢查就進入駐紮地。通常會以魔法等方式做些檢查,確認不是以幻術進行的易容,這是很基本的。
在王國不會動用到魔法進行確認,大概只有以魔法技術作為國家支柱的帝國,才會建立這方面的完善規定。因為他們知道魔法的可怕,所以才會對魔法提高警戒。
尤其是像這裏這種規模龐大的軍事據點,都用上了帝國最新的魔法技術。這些技術是國家未來的支柱,一旦洩漏出去,對帝國將造成重大損失。因此就算是皇帝吉克尼夫禦駕親臨也得經過檢查,警戒體制相當嚴密。
所以縱使是同盟國……不,正因為是同盟國才更要檢查,理應如此。
然而,有些情況下不允許他們這樣做。
卡維恩再度看向寧布爾。
寧布爾為沉重心情、胃部的些許壓迫感以及懷裏物品的重量所苦,一面回答:
「卡維恩將軍,非常抱歉,那位大人對帝國而言是重要人物。這是特別措施,是例外中的例外,請您直接放行。」
直到剛才還面露溫厚笑容的將軍,一下子像褪色般變得面無表情。
因為他明白到,騎士越級接受了寧布爾的命令。
再怎麼溫厚的人都不樂見自己的部下被別人命令。
寧布爾也很明白這一點,但還是非做不可。
真到不得已的時候──
就在他猶豫著是否該拿出懷裏的東西時,卡維恩開口道:
「既然是陛下的命令,我只能聽從,因為帝國是皇帝陛下的國家。」
「很高興您能諒解,將軍。」
放在懷裏的是敕令書,僅限寫在這張羊皮紙上的事項,寫有名字的擁有者將被視為具有與皇帝同等的權力。其內容為「與本次戰爭相關的幾乎所有事項」。在這場戰爭當中,寧布爾的地位比卡維恩更高,根據情況,甚至還能罷免將軍。
沒有毀了與可敬長輩的友好關係讓他放下心來,但又想到現在不是放心的時候,於是繃緊了神經。
「那麼,就去瞻仰一下陛下如此禮遇的魔導王,能與那位大英雄匹敵的人物吧。」
以寧布爾個人來說,他不太想去。
想起其他的四騎士──不,現在把自己算進去也只剩三騎士──之中兩名同袍的忠告,寧布爾不由得露出苦澀的表情,但他當然不能選擇不去。
「當然了,卡維恩將軍,我也與您一塊去。」
在駐紮基地週邊,一輛豪華馬車在騎士的帶領下靜靜前進。令人驚訝的是馬車沒有車夫,馬也與一般馬匹大不相同,也不是八腳馬,是有如長了鱗片的馬匹一般的魔獸。
寧布爾告訴周圍的騎士與卡維恩:
「請以最敬禮迎接閣下。」
什麼?卡維恩等人的臉上都露出這種表情,寧布爾也很能體會他們的心情。
在外交禮儀上,以最敬禮迎接同盟國的君主,是正確的做法。
然而如果是來到軍事據點,就沒有個確切的規範了。因為一般來說,同盟國的君主不會連軍事據點都要來。
這是因為就算同樣身為人類,兩國之間還是會有紛爭,很少能那樣坦懷相待。
身為軍人的他們,一定認為最敬禮應該是在國家能公開的安全地點執行的禮節,而不是在軍事據點。
另外還有一點。
那就是戰場上很少行最敬禮。
因為一個人看到自己的指揮官行最敬禮,會誤以為接受最敬禮的人是更高階的指揮官,所以這在戰場是一種默契。
身為四騎士的寧布爾也十分能體會他們的心情,然而──
「各位,請以最敬禮迎接閣下。」
他以鋼鐵般的聲調重複一遍。
寧布爾聽見卡維恩「呼」地歎了口氣。
「聽見了吧?以最敬禮迎接閣下。」
卡維恩一聲令下,原本不知所措的騎士們都放了心。既然是命令,只要照做就對了,不需要自己思考。
寧布爾對卡維恩投以感謝的視線,看到他只一瞬間露出十分諷刺的表情。簡直像是在說「也真是苦了你了,不過我可比你更辛苦喔」。
馬車停在一行人面前。
寧布爾等人為了兩件事倒抽一口冷氣。
首先是這輛馬車的派頭,它以好似剪下一片暗夜海洋的豔麗黑色為基調,整個車身滿是精緻的黃金雕飾。然而使用的金屬零件散發著黃銅特有的柔和光輝,皮革是穩重的紅銅色,使得整輛馬車整體呈現高雅氣質。雖然裝飾有些過於華美,但卻極富格調,顯得自然不做作,如同一個大型寶石盒。
寧布爾好幾次有幸乘坐皇帝的馬車,他能斷言這輛馬車比起皇帝的有過之而無不及。
另一個讓他們忍不住屏息的理由是馬匹,不,那絕對不是馬。發出「咕嚕嚕嚕」低吼的嘴巴空隙間看得到尖銳獠牙。全身上下都覆蓋著爬蟲類般的鱗片,底下包藏著異常壯碩的肌肉。
那就像是將壓倒性的暴力化為馬的形狀。
清楚明確的戒心充滿整個現場,寧布爾自己也變得呼吸紊亂,背部與手心都在冒汗。那是魔獸,而且力量強大得驚人。
當眾人重複著粗重的喘息時,馬車車門開了。
走出馬車的是個黑暗精靈女孩。
眾人思考產生一片空白。
所有人都說不出話來,被奪去了目光。
手持黑色法杖的小女孩楚楚可憐,繼續成長下去,有朝一日必然擁有眾所矚目的美貌,讓男人為了獲得她的愛不惜一切代價。怯生生的表情在月光下,讓人聯想到嬌豔綻放的花朵。
然而,她的雙手戴著十分不搭調的配件。
是金屬手套。
左手手套彷佛從惡魔等邪惡生物身上硬扭下來的,以黑色為基調呈現不祥形狀。手套上突出扭曲的尖刺,指尖鋒利尖銳。看起來像是金屬,卻帶有彷佛排放出奇怪分泌物般的骯髒光輝。光是看上一眼,一種從靈魂遭到否定的厭惡感就竄過全身。
相對地,右手讓人聯想到純潔無垢的少女。它以純白為基調,呈現纖細的形狀。整只手套爬滿金色的奇妙花紋,但就連這都成了提升美感的裝飾。這正是名符其實的光彩奪目,彷佛面對一位絕世美女,靈魂都被金屬手套勾走了。
「那……那個,安茲大人,我們好像到了。」
「是嗎,謝謝,馬雷。」
接著一位人物現身。
剎那間,空氣為之混濁。
一眨眼的工夫,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四周充斥的不是殺意,而是難以形容的氣息。
安茲•烏爾•恭的打扮是魔力系魔法吟唱者常見的裝束。首先是漆黑的長袍,有點奇怪的是外面還披上一件黑色披風。接著是雖然豪華,但裝飾不至於浮誇的法杖。掛在脖子上的項煉,於白銀光輝中鑲嵌了寶石,臉上則戴著奇怪的面具。
「歡迎您大駕光臨,安茲•烏爾•恭魔導王閣下。」
寧布爾低頭致意,但沒聽到接下來的聲音。
他知道這樣有失禮數,但還是轉動臉部偷看排在背後的將軍與騎士們,只見他們都像根木棍般站著不動。
想必是受到魔導王所震懾,無法動彈了吧。
他能體會大家的心情,但這樣相當不妙。
寧布爾內心一陣焦急,所幸將軍又對他伸出了援手。
「全體注意!」
卡維恩大聲吼叫,無法想像宛如貴族的他,竟能發出如此威風凜凜,符合將軍風範的聲音。
「對魔導王閣下!行最敬禮!」
「是!」
騎士們齊聲回答,一齊做出最敬禮。
「感謝各位的歡迎……帝國引以為傲的諸位騎士。」
嗓音聽起來過於普通,反而教人害怕。就像勉強扮演普通人一樣,給人一種奇妙的不協調感。寧布爾聽說過那面具底下的真實面貌,這種感覺也就格外強烈。
「請抬起頭來吧。」
沒有人第一次就抬起頭來。
「你們願意抬起頭來嗎?」
他們聽到第二次才抬頭,只有對本國國王才需要等第三次。
「魔導王閣下,請原諒有些人沒有即刻低頭致意。」
移動視線一看,騎士們嘴唇發白,臉色鐵青至極。
「他們有幸見到魔導王閣下,似乎太高興了,才會一時忘我。」
「不,該道歉的是我。我似乎因為即將上戰場而有些亢奮,希望你們知道,我剛才的態度絕非針對你們。」
安茲撥開披在身體前面的披風,漆黑披風啪沙一聲攤開,恍如黑翼展翅。霎時間,籠罩四方的那種說不上是寒氣還是壓迫感的氛圍,像溶化一般消失了。
留下的感覺,就好像站在眼前的只是個普通人。
好可怕。
這是寧布爾由衷的感想。
他已經聽同袍說過此人有如怪物,然而如今看起來卻十分平凡,這反而更教他害怕,就像大型的肉食動物慢慢逼近自己一樣。
沒聽說詳細情形的騎士們,應該也強烈體會到對方的異常了。他們之間散發出不知所措的氛圍,卡維恩則是似乎恍然大悟。大概他們不是以頭腦,而是以心靈或魂魄理解到對眼前這位人物應該採取何種態度。
「請讓我寧布爾•亞克•蒂爾•安努克帶領兩位前往露營地。」
「這樣啊,我想可能會給你造成許多困擾,請你多擔待了。」
「遵命。那麼容我為您介紹,這位是本次帝國軍的總指揮官卡維恩將軍。」
「我是卡維恩,安茲•烏爾•恭魔導王閣下,在駐紮基地有任何困擾,我們都會立刻做對應,請儘管吩咐我們。我可以從這裏的騎士當中指派幾個做您的隨從……」
「這就不必了,我的部下在這裏。」安茲指著黑暗精靈女孩。「還有如果有什麼問題,我會儘量自己解決。」
卡維恩僵住了。
卡維恩的提議,言下之意是這裏是軍事據點,希望能讓自己派人盯他,以免他輕舉妄動。
至於對方的答案則是礙難遵命。只有強者才能這樣回答。
然而卡維恩基於立場,無法答應。這樣下去,雙方的意見永遠是平行線。
寧布爾心情上當然是站在卡維恩這一方,但他不能幫卡維恩說話。
「這樣啊……魔導王閣下,有任何需求請別客氣,儘管吩咐我們。卡維恩將軍,就請您這樣辦吧。」
「──瞭解。」
「啊……我忘了一件事。」
「怎麼了嗎?魔導王閣下。」
「這次戰爭說好要以我的魔法作為開戰的一擊,屆時我想讓我的一部分軍隊參戰,請將軍允許。」
「這我們求之不得。」
由於事前已經講好,卡維恩馬上就接受了。
只是,他納悶地皺起眉頭。
「……不過幾天之內,快的話後天就會開戰了,魔導王閣下的軍隊已經到哪里了?恕我們無法等他們來才開戰……」
「沒有問題,已經在附近了。」
寧布爾感到不解,他之前從上空俯瞰,並沒看到有軍隊接近這座駐紮基地。
卡維恩似乎也有一樣的疑問,當然,駐紮基地周圍有騎士們布下嚴密的警戒網,帝國軍以外的人接近基地,情報一定會傳達給將軍級的人物。他以視線質問周圍的部下是否漏了報告,但在場所有人似乎都不知情。
「抱歉,呃,我說已經在附近有點語病。哎,總之我的意思是他們隨傳隨到。」
「這樣啊……」卡維恩好像還不能接受,但決定先不管了,接著問另一個問題:「那麼請問有多少兵力?」
「差不多五百吧。」
「五百嗎?」卡維恩巧妙隱藏起自己的反應,不過寧布爾眼尖看出了他的失望。「卡維恩,請魔導王閣下的軍隊與你的軍隊並轡而行,不會有問題吧?」
為了表現出對安茲的忠心,帝國必須流最多的血。因此除非情況緊急,否則應該不會動用到安茲的軍隊,不過只是一同列隊佈陣還沒問題。
「五百兵力的話,應該不用變更我軍陣型,況且魔導王閣下身邊的護衛,還是由閣下的部屬負責最妥當吧。」
這是在暗示「麻煩你不要積極參加攻勢」。為了展現對安茲的誠意,帝國軍必須率先浴血奮戰。要是安茲的軍隊太過活躍,那就傷腦筋了。
聽到寧布爾這樣說,安茲滿意地點頭。寧布爾悄悄放下心中的大石,不過冷靜想想,這本來就是理所當然的。區區五百兵力不可能有什麼作為,應該比較偏向儀仗隊性質吧。
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事,遠遠超乎寧布爾的預料。
安茲發動了某種魔法,對著半空中說話。
「聽得到嗎──夏提雅?在我的所在位置開啟『傳送門(Gate)』,然後把士兵送過來。」安茲面具底下的眼瞳似乎動了動。
「那麼,將軍,我已把我的軍隊叫來了。」
話音甫落,現場起了一陣騷動。
因為安茲的背後浮現出一個黑色的半球狀物體。
「傳送門」。剛才那個名詞閃過寧布爾腦中。
門戶開啟,從中現身的那些人是──
──一切變得悄然無聲。
只有異常的氣氛與沉重死寂支配了一切,彷佛名為寂靜的聲音一口氣擴展開來。
五百兵士現身,以帝國的六萬軍隊來想,這數字實在少得可憐。然而,在場沒有人能看輕這支軍隊。
眼前的異常軍隊充分證明了一切,勝過千言萬語。
「這就是我的軍隊。」
安茲愉快地向啞然無語的觀眾們做介紹。
過場
在不算寬敞但相當豪華的房間裏,坐在唯一一把椅子──王座上的稚嫩女孩,發出了任誰聽來都會覺得天真爛漫,符合年齡的嗓音。
「好,交給你了!」
「是!陛下,我一定會達成使命!」
向女孩低頭叩拜,像是騎士的男人站了起來,瀟灑地走出房間。
門扉關上,過了幾秒之後,女孩向站在身旁的宰相問道:
「差不多可以了吧。」
「是,他是最後一位,沒問題了。」
聽到男人冷淡的聲音,女孩天真可愛的表情失了原形。
一副就是正在鬧彆扭的樣子。
可能是因為疲勞,眼睛因混濁而半閉著,嘴唇彎成ㄟ字形,肩膀下垂。
「有夠累人的……」
那種態度與其說是小女孩,倒比較像是疲累的四十幾歲女人。然而聲音等等呈現的張力仍很年輕,就像只有外貌維持青春,內在卻變了一個人。
「辛苦您了。」
「真的累死我了,我實在不想再用這副模樣見人了。」女孩拎起自己的衣襬。「這種把整條腿露出來的衣服真的有點傷人。」
「恕我一再重複,不行就是不行,陛下。」
這個女孩正是龍王國的女王「黑鱗龍王(Black Scale Dragon Lord)」德蘿狄瓏•奧裏克呂斯。
她擁有龍王(Dragon Lord)的頭銜,但戰鬥力只有一般人的水準。以教國的標準來說雖然屬於真龍王,但那只是基於她的天生異能做的判斷,因此也有人用「真假龍王」這種非常稀有的名稱叫她。
因為真假的判斷標準,在於能否使用原初魔法。
「是因為陛下以這種刺激保護欲的形態示人,大家才會這麼努力。」
「這世上所有人都是蘿莉控嗎?我覺得大一點從各方面來說應該都比較舒服啊。」
德蘿狄瓏將雙手舉到自己平坦的胸前,做出捧著某種東西晃動的手勢。
「的確那種形態比較──」
「──不准說形態,那才是我本來的樣子。」
「失禮了,陛下。」
「喂,我一點都感覺不到你的歉意。」
「沒這種事。」
德蘿狄瓏盯著宰相冰冷的笑容,無法看穿笑容底下的感情,她不滿地別開目光。
「既然陛下已經諒解了,就回到原本的話題,那種形態或許比較討男人歡心,可是不受女性歡迎。相較之下,現在這種形態無論是男女老幼,都能期待獲得良好的反應。這您應該明白吧,如果您想維持那種形態,首先得解決這個國家的現況,您有什麼好主意嗎?」
「……不准說形態。」
「話雖如此,繼續這樣下去,只能說您要採用哪種形態都隨您了,反正也沒人看。」
聽到目前龍王國置身的情勢,凝重的沉默降臨室內。
「獸人們這次的侵略行動與以往不同,是吧。」
「確實如此,那樣龐大的陣勢,主要目的不可能像以前一樣小家子氣,肯定是想攻下我國。大概是終於下定決心,想蓋個豬圈了吧。」
龍王國的附近有獸人的國度。
獸人是一種像獅子或老虎等肉食動物用兩只腳走路的亞人種,一看他們的頭部就知道他們吃肉,不把吃人當一回事。
食人種族並不稀奇,在大陸中部競爭的六大國當中,有三個國家就是拿人類當糧食。例如在離中部地區稍遠的食人妖國家,款待客人的最高級食材,就是還在肚子裏的──六個月的人類嬰兒。
對這些人而言,這個國家等於是飼料的聚集地。
以往他們似乎將這裏當作會自動增加的索餌場,沒發動過全面性的侵略行動。然而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如今他們開始大舉侵略,已有三個都市淪陷了。
在那裏舉行的盛宴,就連她都感到作嘔。
面臨不可能進行談判的外敵入侵,整個國家當然會團結起來死命抵抗,但獸人與人類基本能力就有落差。
獸人的國家在大陸中部是一大強國,由此可知,他們的體能比人類優秀多了。
例如人類與獸人同樣成年後,能力差距大概會達到十倍。
冒險者的世界裏有種用來測量魔物強度的數值,稱為難度,如果成年人類是三,獸人就能達到三十。唯一值得慶倖的是,也許因為平均數值高,作為個體的強者不可思議地少。
「目前是由以精鋼級為中心的冒險者們勉強擊退敵軍,但人數差太多了,無法阻止分成好幾支──很可能是以部落為單位區分的侵略軍……或許只能將所有人民召集到首都,等對方軍糧耗盡,但我方的糧食問題恐怕會先惡化。」
「真是頭痛,前途一片黑暗。」
「再來就是派出精挑細選的一支軍團,擒賊先擒王。一個弄不好,可能只會白白觸怒對方,但如果他們繼續入侵,也只能試試了。」
「還是只能找那個人當領隊?」
「是的,就是他。」
兩人所說的「他」只會是一個人,這個國家唯一的精鋼級冒險者小隊「水晶之淚」的「閃烈」塞拉佈雷。此人由於擅長使用稱為光輝劍的劍技而擁有這個綽號,從事的職業是「聖潔之主」。
「我敢保證那傢伙絕對是蘿莉控,他跟我講話時,眼睛一直在我身上徘徊不去。這種洗衣板看了會高興嗎?那麼喜歡不會去看牆壁嗎?」
「這是人家的性癖好。啊,對了,陛下說得沒錯,他是蘿莉控。」
德蘿狄瓏的臉部抽搐起來。
「實在不想聽到你講得這麼肯定,我國的精鋼級……要是能再像樣點就好了。」
「您在說什麼啊,您只要稍微裝可愛,扮演一個純潔無垢的小女孩,人家就會拚死戰鬥耶,對我等而言豈不是很好利用?」
「我總有一天得滿足那傢伙的**才行耶……喂!不准用那種看明天就會變成早餐豬肉的眼神看我!」
「唉……」部下裝模作樣地歎了口氣,讓她暴起了青筋。
「也不過就是這樣而已啊,陛下,請您忍忍吧。比起真的被吃掉的人民,已經算不錯了。」
她無話可回。
「……要是有錢的話,就能雇用歐普迪克斯了,話說回來,教國都在做什麼?」
「這就無從得知了。」
「我們不是每年都捐獻了不小款項嗎?平常到了這個時候,他們應該已經前來救援了吧?我不會要求派遣漆黑聖典,但為什麼不派陽光聖典來呢?」
教國向來都會秘密派遣兵力拯救龍王國,之所以沒有公開,大概是因為國家元首是她吧。
「結果這就是依賴外國作為我國防衛力量的報應吧,真是可悲。」
「誰喜歡依賴外國啊,這也是不得已的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國的軍事費用本來就很吃緊。要是再增加預算,國家就要破產了。再說又不是把錢花在軍事費用上,士兵就會馬上變強。」
龍王國長年以來都花費钜資對付獸人,結果仍然如此悲慘,她很想當作因為有花錢,所以才能將損失壓抑到這個程度。
「如果教國棄我們於不顧……有了,請求帝國協助如何?要是我國滅亡了,下個就輪到帝國了吧?」
「中間還隔著卡茲平原,不會立刻就輪到帝國吧,也有可能繞過湖泊攻打教國喔。」
「……的確,他們大概也沒勇敢到能沖進不死者大量出現的地區吧。」
順便一提,兩人都跳過了途中操縱飛龍的部落。
「與其說勇敢,不如說不死者不能吃,佔領了也沒好處,只有同樣身為不死者的人攻下那種地方才會高興。再說帝國應該也很忙吧?往年的戰爭差不多該開打了。」
「今年有點晚呢。」
「是啊,晚了大約半年。一個莫名其妙的魔法吟唱者傳來了一份什麼宣言,您要看嗎?」
「哎喲,誰管其他國家怎麼樣了!別說這些了,如何解救我國才是重點!」
「是陛下您自己提起的啊……陛下的魔法呢?」
宰相揮了揮手指,對他來說魔法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吧,德蘿狄瓏苦笑了。
「原初魔法啊,那個不是人類能──就算繼承了八分之一的龍族血統,也控制不了那份力量,弄不好還有可能加快我國的滅亡,那是最後的手段。」
「最後的手段啊,真希望那一天不要到來。好了,那麼我去向教國請請看援軍。」
「嗯!拜託你了!」
看到德蘿狄瓏像個天真孩童般回答,宰相冷眼望著她。
「就是這樣,陛下。既然您有這多餘的精力,那應該還能為前線的指揮官們寫個三十封激勵的──稚嫩孩童表示信賴的信吧。當然,請您以小孩般的筆跡來寫。」
「天哪……那種鬼東西不靠酒力寫不出來,拿酒來!」
「遵命,您想喝多醉都無所謂,不過只有工作請務必於今天之內完成。」
宰相行了一禮,就離開了房間。
目送他的背影離去,德蘿狄瓏看看自己的手。
「靈魂魔法啊……」
原初魔法跟一般魔法不同,是以靈魂施行的魔法。因此只要犧牲大量子民,揮霍連接起來的靈魂,定能使出相當強大的魔法。恐怕就算要模仿曾祖父龍王告訴自己的「白金龍王(Platinum Dragon Lord)」的終極大爆炸也不是問題。
然而比龍王脆弱許多的她,發動這種魔法所需要的犧牲,少說恐怕也要上百萬人。
德蘿狄瓏以手掩面。
不管怎麼做都有如地獄的未來,讓她渾身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