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途遙遙,山水迢迢,沿路問過很多人,人們一邊答著他的話,一邊看著他的發歎息。身上的疼痛總是時好時劇,或是寒涼凍得徹骨,或是熾熱烤得連魂魄都要消熔。總是走幾步就要回頭望一眼,生怕下一刻身後就響起某個低沈的聲音,鬼魅一般跟他說:「你逃不掉的。」
倉皇間猛地搖頭想要甩脫,額前垂下幾縷灰白的發。呆呆地看著溪水中自己的倒影,想起某個夜晚,他舉著一把雕滿菱花的寶鏡笑得無奈,彼時還是青絲如瀑,尚有幾分餘力,此時卻是心力交瘁得再隱藏不了,憔悴的顏色**裸地爬滿整張灰白的面孔。是因著日漸虛弱的靈魂也好,還是他自己的生氣枯竭,日漸變白的髮絲提醒著他,時日無多了,而崑崙山依舊在群山之後的之後。
某一日他進入了一座叢林,擎天樹海間丟失了方向。熟悉的寒意自眉心處開始延伸,四肢百骸中的血液彷彿都要凝結。文舒緊緊地攢住火琉璃想要緩解,鋪天蓋地的寒涼下,一點暖意瞬間便被席捲。最近總是寒意頻繁的上湧,反之則是灼熱的消退,看來赤炎的龍鱗也護不了他多久。
正當不甘時,他遇上一個黑衣的男子,明明是霸氣狂狷的樣子,卻笑得玩世不恭,黑色的眼眸深處藏幾分莫測。
他熱心地來扶文舒,更運起身法一路將他送到崑崙山下。風聲過耳,吹得二人的衣擺獵獵作響。耳際彷彿聽到「啪──」地一聲輕響,穿透了風聲直遞入心底。文舒一怔,入骨的冰涼瞬間遍佈全身。
「還是遲了一步……」文舒不甘地低歎一聲,想起身上一貧如洗,便從懷中取出火琉璃來要送與對方。
黑衣人怔然,遲遲不敢來接。
「我是用不到了。」文舒將火琉璃塞進他手中,道,「恩公與我有緣,此物是恩公的機緣。」
他猶是半信半疑的神色,文舒無言,轉身往前走去。
他曾聽天崇宮的天奴們說起輪迴台,台下煙霧繚繞,青煙是善果,黑霧是惡業,眾生輪迴盤懸於半空之中雲煙之間,眾生一切因緣果報都刻於盤上,待到輪迴轉世之時,前世種種皆有算計,積下了幾樁善德,又添上了幾種冤孽,從頭一一算過,善即賞惡即罰,半點都不會錯算。跳脫三界之外的人說起這個,總帶了幾分傳奇,讓文舒暗自猜想,自己的前世究竟是積下了大德才得以如此際遇,還是造下了大孽才苦苦參不透一個「情」字。
如今,他就站到了輪迴台上,倚著漢白欄杆往下看,果真如同傳說,黑白雲煙交纏,構成人間善惡循環報應不爽。只要跳下去,此生種種便如天際不斷落下的閃光塵煙般落入盤中,歡笑也好,悲哀也好,齊齊被消淨,待再睜開眼,什麼文舒,什麼勖揚都忘得乾乾淨淨,喜歡不喜歡都不再與他相干。
「你就這麼想離開?」勖揚自巨大的石柱後走出,站到了文舒身後。
文舒轉過身,入眼是一雙銀紫色的眼,飛雪外蒙一層不知名的情緒。目光上移,看到他額間璀璨的龍印。
「赤炎就壓在天崇山下。」勖揚繼續說道,目光落到文舒灰白的發上不由一滯,忍不住伸出手想要去撫,「怎麼……」
文舒見他伸手過來,反射性地往後退去,身體抵住身後的欄杆,上身就要向後仰去。勖揚君倏然一驚,便再不敢往前伸,手停在二人中間,有些悻悻的意味。
「原要剔他的仙骨。」
「天君仁厚。」文舒道。
勖揚被拿他話嚥住,一時竟不知說什麼。半晌,方艱難地說道:「鎖魂術……回去後我給你解開。」
「……」文舒不答話,只是直直地看著他。
勖揚君頓了一頓,又說道:「只要你好好的……我就……我就……」
就什麼呢?卻說不出來,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就怎麼樣。來的路上就開始想,要把他帶回天崇宮,鎖魂術傷他不輕,回去後就給他解了,然後……然後……然後就不知要怎麼做了。好好地,好好地待他吧?只要他不再說要走,就好好地待他。
「不必天君費心。」文舒打斷他道,深吸一口氣,看著他垂落在鬢邊的髮絲,緩聲問道,「若我執意要走呢?」
勖揚臉色一變,平生高傲慣了的人,方才讓他說出那幾句軟話已算不易,卻沒想到文舒仍不領情,不由傲氣作祟,脫口說道:「當年可是你許下的諾,要留在天崇宮,你還要如何?」
「我只要離開。」文舒靜靜說道。
為人僕,挨打挨罵是常有的,何況他喜歡他,能留在他身邊便覺幸福,至於其他,他可以閉上眼不管不顧。只是,再喜歡也容不得他一而再,再而三的蔑視。再喜歡也容不得他撕裂了他的衣衫壓在地上凌辱。那日,滿殿白紙翻飛,他笑著逼他將以往的種種癡態一一再看一遍,自己都覺得那個自己太過羞恥,恨不得在從前那顆癡戀他的心上狠狠踩上幾腳。原來喜歡上他竟要傷得這樣千瘡百孔,那還喜歡什麼呢?真真是後悔了。
「你道你逃得了?」勖揚君身形一閃,一晃眼就要搶到文舒的面前來。
文舒眼見他抓來,臉上神色不變,翻身就從台上躍下。
「你竟真的……」勖揚君身形再快亦只險險抓到他的衣袖,望著懸垂於台下的人,恐慌源源不絕地充滿胸膛,縱使追到這輪迴台,他亦不信他竟真能從台上跳下。口氣中不自覺摻入幾分迷茫,「你喜歡我的。」
文舒仰起頭看著他慌亂的眼眸,從前總是站在他身側看著他不動如山的側面想,這個人除了高傲和譏諷是不是就沒有其他的表情?原來,還是有的。
「你說過,要一直跟著我的……你喜歡我的……」他還猶自喃喃說著。
「天君。」文舒淡淡地說道,笑容裡加進幾分悲憫,「老天君予我長生不老,我願陪天君直到灰飛煙滅。這是我說的。」
不是什麼諾言,從來沒有什麼諾言。從前從前,許久之前,有新來的天奴好奇地問他,怎麼會來天崇宮。那時節,天色正藍,湖邊楊柳依依,廊下落花成雪,他看著那一側一眾人群中卓然獨立的他,不自覺就說出了口:「老天君予我長生不老,我願陪天君直到灰飛煙滅。」
經年久月,眾口相傳,不自覺,謊言成了誓言。
「我只是一介凡人,得入仙宮就已越了本分,更不該有所妄念。自此,你依舊是你尊崇無雙的天君,我做我安守本分的凡人,過往一切便煙消雲散吧。可好?」文舒平靜地看著他愕然的雙眼,另一手緩緩往上伸去,他忙伸了手來牽,文舒卻不去接他的手,拽上被他拉住的衣袖,骨節用力,猛地一撕,衣衫開裂的聲音,他看著他銀紫的眼瞳倏地放大:「我後悔了。」
「不要……」勖揚料不到他竟決絕如此,掌中還牢牢握著他的一片衣袖,那人卻已快速往下墜去,頃刻消失在茫茫雲煙中。
天際有無數閃光煙塵落下,輪迴盤兀自在半空中緩慢旋轉,盤下又有無數煙塵灑向人間。
從前,他總是淡淡的,淡淡的神色,淡淡的笑容,淡淡的口氣,淡得好像不牢牢捉住就會立刻化作一縷青煙隨風散去。他每每伸手,他總是後退,退無可退時眼神仍一逕洩露著逃避的意圖又故作勇敢地兀自在那裡僵立著,讓人看得心頭火起。一直一直,一直到現在,他伸手,他後退,終於迫得他無路可退,撕裂了衣袖,寧願灰飛煙滅也不願再待在他身邊。
「我後悔了。」
他最後四字入耳,心肝俱裂。傲氣、戾氣、怒氣、狂氣,被吹散在天風裡,自信崩塌,徒留下一張落寞的面孔:「你喜歡我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