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崇宮裡總是冷清而寂靜的,白玉磚光潔如鏡,倒映出成隊的青色身影,急匆匆來去如雲,卻幾乎腳不沾地,半點聲響也不敢發。細看去,那一張張臉都繃得死緊,低眉斂目,人人自危。
跟著一個捧著茶盤的天奴一路行去,過了大廳,繞過湖泊,再穿過迴廊,停在一間偏殿前。聽他低低喚一聲:「主子,茶。」恭敬中含幾分不自覺的顫抖。
寧靜中「咿呀——」的開門聲顯得有些突兀,驚得那天奴往後縮了一縮,方才跨進門去。房內焚的應是龍涎香,兩隻紫金香爐鏤刻成瑞獸形狀,眼如銅鈴,鬚髮皆張,威風赫赫的樣子。噴張的獸嘴中溢出絲絲漫漫的煙,卻是一陣酒氣熏天,酒糟味直往鼻孔裡鑽,把這甘甜醒腦的香氣生生壓了下去。天奴小心翼翼地往裡瞅了一眼,重重紗縵之下,榻上橫臥著一人,一頭銀髮凌亂地披洩下來,紫色錦衣上酒漬斑駁,明明是醒著的,一雙版闔的眼只怔怔盯著懷裡的一隻小酒罈看。
輕手輕腳地繞過散落一地的棋子,天奴把茶盅放到榻邊的矮几上,便忙不迭退了出去。等悄悄合上門,這才背靠著門扉,長長吁出一口氣。天君的性子是越來越難捉摸了,冷不丁被他看到什麼,就算沒出錯也能讓他尋出不對來。想起昨天小三被罰得那個樣兒,大白天的也硬是被嚇出一身冷汗來。心有餘悸地往後看一眼,門緊緊合著,手一下一下地撫著心口,還好還好,天君沒搭理他,算是撿回了一條命。轉念又想,這要是天天這麼過下去,天君不來罰他,也得自己嚇死自己。一不留神,歎氣歎出了聲兒,趕緊掩住嘴,一溜煙跑了。
刻意放輕的腳步聲逐漸遠去,房內又歸於沉寂,勖揚君慢慢抬起頭,佈滿血絲的眼中透出幾分茫然。目光落到被掃落的棋子上,黑黑白白地散了一地,兀自閃著幽光。是醉了還是睡著了?眼前幻出一隻纖白的手,細瘦的指上骨節分明。眼見他將棋子一顆一顆拾起,青色的衣袖覆在手背上,更襯出那手的白,白得有些蒼老,透過略顯透明的皮膚幾乎能看到青色的脈絡,也是細細的,似乎一個不承受不住就會在眼前斷裂。
心跳聲傳入耳膜,砰砰作響。勖揚君抑制不住地將視線抬高,下一瞬入眼的會是什麼?青色的交襟長衫,衣領出露出半截白皙的頸子,然後是削尖的下巴……往上,再往上,人影如房內的薰香般漸漸淡去。聽不到棋子落地的脆響,只見那手緩緩散開,眼中依舊只有那幾顆棋子,安靜地躺在地上,兀自清冷地閃著幽光,不用去碰觸就能感受到一股透心的涼意。
就如同那一日,他在他面前墜下高台。
「我後悔了。」跟面容一樣平靜的口氣,不帶一絲恨意,只是淡淡地陳述一個事實給他聽。
落在勖揚君的耳中卻如驚雷,眼睜睜看著他落下,轉眼化為塵埃,混入自天際落下的無數閃光塵沙中,再無從分辨。迅即得連一個讓他隨之躍下挽救的機會也不給。
酒喝到醉處,眼中就再分不清真實和虛幻。總看到有人一襲青衣,衣擺飄飄地跨進門來,站到他身側,聽他輕聲地問:「主子,有什麼吩咐?」或見他彎下腰將地上的棋子撿起,茫然中甚至能看到他微蹙起的眉,再一眨眼,眼前或是旁人,或是,什麼也沒有。總清晰地看到那身青色的衣衫,甚至能看到衣上的折痕,那人微微彎起的唇角,眉梢處的一抹淺笑,卻怎麼也看不真切,怎麼也拼湊不起一張完整的臉。努力克制住自己想要伸手去抓去牽的慾望,幻象依舊脆弱得只要一眨眼就會轉成現實。心就如同看到他墜落般再次快速地往下墜去,無盡的虛空漫上來,滿腔的煩躁與疼痛。
情不自禁地攏緊臂膀把懷裡的小酒罈抱得更緊些。榻邊胡亂地傾著數只空壇,只這一小壇寶貝似地被他抱著。他留下的東西極少,還有一小片那天他在輪迴台上撕下的衣袖,被勖揚君小心地收著,不敢拿在手裡,看了心口更痛。
心裡很空,閉上眼就是輪迴台下滿目飄渺的雲煙。渾渾噩噩地回到天崇宮時他就開始尋找,一路進了後花園,穿過抄手遊廊,過了月洞門再下了竹板橋,鵝軟石鋪就的小徑彎彎地從竹林一直伸到文舒之前住的小院前。
木門緩緩開啟,一牆簇碧的籐蘿先前還是綠浪翻滾的樣子,現在卻枯萎殆盡,顯出牆面原本灰白的顏色。石桌石凳都還在,桌上置一個茶盤,盤裡放一直紫砂壺,四周環四隻同色同款的茶盅。勖揚君站在門邊愣愣地看,一錯神,彷彿那人就站在桌後,一邊提著茶壺斟茶,一邊抬起臉來,露出溫雅的笑:「主子來了。」他身邊還坐著赤炎和瀾淵,一個笑嘻嘻,一個翻白眼,沒好氣地跟他打招呼。他還沒有所表示,一小盅茶就遞到了手邊,清香四溢,心裡莫名升起的燥怒就平復了很多。
伸出輕顫的手去摸,壺上已蒙了厚厚一層灰,手指剛觸及,那壺就「卡啦」一聲輕響,碎裂成了幾瓣,壺旁的茶盅也隨之裂開。裂聲直入心底,勖揚君心中一揪,扭頭疾步向屋裡走去,再不敢看。
屋裡收拾得很乾淨,被褥整齊地疊放在床頭,早已失了溫度。拉開床邊的櫃子,只是幾件慣穿的青衫,想要再進一步翻看,指腹在柔軟的衣料上摩挲了許久,終是作罷。維持原樣就好,不忍心再毀掉什麼。
在他的床邊坐了一陣,環顧一周,均是天崇宮宮內的東西,文舒自小入仙宮,當時又是貧寒,哪裡有什麼是他自己帶來的?此時才想起,就是想要留個什麼做念想,居然也無物可讓他寄情。原想翻出一兩件東西來填補心裡的空,卻什麼也沒找到,破裂的洞口反倒擴得更大。
仍不甘心,便去人間徘徊,沿著文舒之前的足跡,把他在百年間到過的地方一一再走一遍。先前勖揚君為了尋他也曾走過,卻是來去匆忙,看一眼就走。這一次仔細得一草一木都不願放過。人間更迭頻繁,物換星移幾度春秋,早已什麼都不剩下。唯有在他最後居住的那個茅屋裡盤桓了幾日,只是想起的只有那天他來時,在門外看到的他與赤炎相談甚歡的情景,應著他那句「我後悔了」,沒有之前的憤怒,反生出更多的哀傷。
曾在他的屋前看到莊中的孩童放紙鳶。陽春三月天,草長鶯飛,春風拂面。鄰家的孩子呼朋喚友招來幾個同齡的小夥伴,削幾截竹片,紙上畫一隻五彩的蝶,再拴上線轱轆,乘著徐徐的東風,那紙鳶就搖搖晃晃地上了天。他隱了身形倚在文舒的門前百無聊賴地看,看他們玩到興起時,棉線「啪」地一下斷開,那紙鳶就順風飛出了老遠,直到看不見。那幾個孩子看著風箏飛遠,沮喪地各自回了家。勖揚君還倚在門邊,垂眼看著被孩子們拋棄在地的線轱轆。凡夫俗子看不到高高在上的天君在眼角處溢滿悲哀。
還是在瀾淵得到的這一小罈子酒,是之前文舒自釀的土酒,瀾淵說,這酒叫瓊花露。他不知道。只知道這酒初釀成時,是他喝的第一口,甜的,清冽中帶幾分纏綿。其實是不經意地看到他在釀酒,不經意地看了幾天,莫名地執著著要嘗第一口,嘗了之後卻又滿心的彆扭,想自己怎麼會和一個奴才這麼計較。記不清當時說了什麼,只是那種焦躁又彆扭的心情卻在之前或是之後總是頻頻地出現。每每平復一些,看到他咬著唇故作無事的樣子,便又立刻躥起,說什麼,做什麼,想收回時又是一陣難堪的感覺。
因逆天而被貶下凡間的二太子似乎豁達了很多,一本正經地對他道:「人間一直是他的嚮往,如今他得償所願心裡該是高興的。」
不想聽,不想聽到說,他離開是得償所願,彷彿他的離開是對的,就應該這樣,以後再無交集。這話太刺心,衣衫飛揚起來,捲起滔天狂怒:「他一直是我的,千萬年前他就已是我的人!休說是他成為一介凡人,哪怕是輪迴成一叢蓬草,他亦只能待在我的身邊!自始至終,他都只能是我的人!瀾淵,你聽仔細了,他願不願不是由你來說,下回若再叫我聽見,即便是天帝的顏面也休怪本君不講情理!」
脫口而出的呵斥震得二太子後退一大步,勖揚君心中卻立時清明許多,他是他的,他不說放手,他又如何能獨自一人離去?
手中攢進那一小罈酒,復又升起一片悲涼,他留下的東西極少,這極少的東西卻還是他從旁人手裡得來的。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把懷裡的酒罈在抱緊些,貼著胸口。遠遠有腳步聲傳來,快靠近殿前時卻又立刻放輕了許多,人影只在窗紙上快速地閃過,過了一會兒,刻意放輕的腳步聲響亮起來,漸行漸遠。
暮色四合,窗紙上暈上一層餘輝的艷紅暖色,香爐中還漫著絲絲的雲煙,又一天過去了。勖揚君臥在榻上,等待著,一天又一天地,等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