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裡很暗,厚厚的縵緯將屋外的黃昏暮色擋了個嚴嚴實實,屋角點著蠟燭,白茫茫的光在屋裡投下了陰影,壓得氣氛詭冷。空氣中瀰漫著藥膻味、血腥味以及汗臭體味等等,濃重的味道剎時讓韓笑有些喘不過氣來,她強忍著掩鼻的衝動,慢慢朝裡屋走去。
她聽過這麼多傳奇故事的聶承巖聶城主,她馬上就要見到了。可是這般見面的情形,韓笑不知自己心裡該是歡喜還是難過。
裡屋跟外間一樣暗,氣味更重,屋裡溫熱,原來是在四角點了火盆子。興許是為了方便施救,床被挪到了屋中間,四周全無隔物,床上墊著軟褥子,上面躺著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看上去,與那龍家少爺年紀差不了多少。他披散著頭髮,全身未著片縷,只在腰際蓋了薄被,這屋裡的氣味就是從他身上發出的。
這情景跟韓笑想像的完全不一樣,聶承巖也是出乎她意料的年輕。韓笑把醫藥箱子放在了門口的桌几上,又往屋裡走近了幾步,這下看得清楚了。這聶承巖頭髮糾結髒亂,胡亂披散在枕上。他臉色慘白,透著青色,雙目緊閉,薄唇抿得緊緊的,嘴角露著布巾,那該是屋外大夫說的防他咬傷自己塞他嘴裡的。他狼狽得像個鬼。
韓笑深吸一口氣,對著聶承巖身上的纍纍傷痕,紅色的疤印又長又寬,猙獰扭曲,想來當初受的傷定是深可見骨,養成現在這樣初癒,應該已有些時候了。他的雙手被綁縛在床邊,因為掙扎的關係,在腕上能看到勒痕。他的腳腕處,也縛著厚厚的繃帶,包著大半的小腿肚子。
他看上去慘不忍睹,身上的氣味讓人掩鼻,韓笑卻是鎮定下來,他是聶承巖,那個建起了百橋城治病救人的聶承巖,是她韓笑敬仰欽佩之人,沒什麼好怕的,她是他的奴婢,來照顧他的。
屋子裡很靜,韓笑甚至聽不到聶承巖的呼吸氣,她輕輕的挪了過去,低下身來,想仔細看清楚他的傷,剛靠近,他卻猛的一下睜開了雙眼,韓笑嚇得差點往後仰倒。她喘了喘氣,穩住自己,努力鎮定的對上他的雙眸。
那是一雙漆黑卻陰沉的眸子,那樣的眼神,韓笑見過,那分明透著的是厭世與憎恨的情緒。
他瞪著她良久,韓笑不知該給什麼樣的反應才好,她曾在腦子裡想像過無數次聶承巖是什麼樣,眼前這個,完全不在她的想像範圍之內。她迎著他的目光,最後,她竟然對他笑了一下。
韓笑的這個笑,讓聶承巖的瞪視凶狠起來,他微瞇了雙眼,眉毛打結,目光似乎更銳利了些,韓笑被他盯得發毛,笑容就要掛不住,他卻忽然閉上了眼睛。
空氣又凝滯起來,韓笑悄悄的呼了一口氣,認真的看了看他身上的傷,她為很多大夫做過幫僕,照顧過不少病人,所以經驗尚可,瞧這每一處都處理的極好,聞著藥味及視膏藥顏色,應該是剛換過不久。
韓笑沒什麼可做的,她想了想,又再看看他,然後站起來在屋子裡找了一圈,拿了木梳、布巾、結繩,蹲下來輕輕的替他梳攏頭髮。
她一碰他,他就像是被刺了一般的又睜開了眼睛,那眼神像刀子一樣往她身上剮。韓笑對他安撫的笑笑,她動作利索,很快把他那油乎乎髒兮兮的頭髮往頭頂梳了個髻,拿布巾包了,用結繩繫好。這樣的髮式看上去有些滑稽,卻讓他利落多了。
「這樣才清爽舒服些。」韓笑幹完了這活,顯然很滿意。
聶承巖象看怪物一樣瞪著她,一個死人要清爽舒服做什麼?韓笑與他大眼瞪小眼了一會,終於想到該自我介紹一下,於是對他說:「我叫韓笑,是你的奴婢。」
他不說話,她看著他的嘴,想到了他嘴被堵著,於是手搭了過去:「我把這個拿走羅?」她意思意思的問問,實際已經開始動手。可沒想聶承巖趁這機會用力一口咬住了她的手指。
他似帶著恨意,拼盡了全力在咬,韓笑痛得叫了一聲,用空著的那隻手去捏他的下顎處,把手從他嘴裡解救出來。聶承巖又驚訝又憤怒,似乎沒料到她竟然敢捏他。韓笑也詫異的瞪他,沒想到大人物居然會咬人。兩人不知覺的又對著眼力,最後是他忿忿的閉上眼,眼不見心不煩。
院子裡,適才給韓笑遞醫箱的大夫薛松正對雲霧老人說:「師父,這樣真的妥當嗎?這女娃娃年紀小小,懂不了什麼醫術,讓她守著公子,這萬一……」
「她的來歷底細不是都查得很清楚了嗎?」雲霧老人不答反問。
「是。」薛松應道。自收到韓笑的第20封信後,師父就派人著手調查她。這些薛松是知道的,而且他也清楚記得探子寫的「韓笑,孤女十四,攜弟求醫,弟體弱脈堵腑臟皆病腿不能行。」
依薛松來看,這脈堵之症,誘因難明,通經調脈也得配針加炙,至於腑臟病氣,需把脈後視具體病症反應用藥,但這腿不能行,著實古怪,怕是病氣頗深,脈堵難通了,這倒是相當棘手的。這樣的病症,落在了普通大夫手裡,怕是捱不過數月。可這韓樂發病已有兩年,韓笑背著他走了許多地方,竟然拖著未死。
這韓笑很有毅力,聰穎過人,百橋城裡好幾個大夫倒是都跟薛松說了說情,希望他能幫著韓笑向他師父雲霧老人討個機會。薛松看過她給弟弟配的藥單,她對藥理醫理的悟性,非同小可。她非出身醫門,卻能清楚分辨每味藥看懂施救每個步驟。但大夫們津津樂道的,卻是這孩子福緣深厚,她闖雲霧山竟然能安然下山,她在百橋城裡醫館幫僕,經手的病人竟然無一死例。
如今師父下山將這韓笑接來,讓她單獨陪著公子度過這生死夜,難道也是聽信了傳言的「福星」之說?
薛松終於還是忍不住問:「師父的意思,是要用她沖喜嗎?」
雲霧老人久久不語,薛松正想著不會有答案,卻聽到雲霧老人似自言自語的低聲道:「有一種人……我只遇見過一個……經他手的病人,還沒有死過。不知如今這韓笑,是也不是……阿巖的傷,我們能做的都做了……
雲霧老人的聲音很小,薛松在一旁只聽得隻言片語,心中還是不甚明白師父的意思。他低首恭敬伺立一旁,卻不敢再問。
韓笑並不知道自己在百橋城的舉動底細早被人查得一清二楚,她心裡對雲霧老人也有些失望,為醫者,研習醫道,治病救人。雲霧老人規矩繁多,她勉強算能理解,但他居然也信沖喜偏門,這讓她覺得對其醫術的崇拜之情受到了打擊。但她此刻面對著將死的聶承巖,無暇再想其它。她憶起了那大夫的囑咐,拿了香點上,浸藥的布巾也準備好,就著藥箱子一起拿到了聶承巖的身邊。
聶承巖瀕臨毒發,正痛苦的喘氣,看到這小丫頭又回來,他從牙縫裡惡狠狠的擠出個一個字:「滾!」那聲音沙啞陰鬱,讓韓笑想起了她背著弟弟走在秋天的小山道上,腳板底碾著枯葉踩著碎石的感覺。
「好的,主子。」韓笑回答得很順口,行動上卻一點誠意都沒有,完全看不出有要走的意思。她看到他額上開始冒汗,全身開始繃緊,便知他即將發作,趕緊疊了個巾子捲成條狀,捏開他的下巴,就往他嘴裡塞去,這次她細心巧妙的避開了他的利牙,飛快的收手,看到他沒咬上她眼神裡閃過的懊惱,她有些想笑。原來百橋城主聶承巖是這樣的啊。
聶承巖此刻已經顧不上這沒眼力架的小丫頭滾不滾了,他咬緊了牙關,他很痛,他狂躁,他想殺人,他還想死。
他全身開始抽搐,眼前泛起了紅霧,可他還是看到了一雙關切的眼睛,是那個小丫頭的。他閉上眼,滿心滿腦的開始想他心裡的那張俏顏,曾經有雙美麗的眼睛總是又羞又喜的注視他,他滿以為會與那雙眼睛的主人攜手白頭,可惜再沒有機會了。
痛楚象潮水一樣,漲起來又退下去。聶承巖似在鬼門關走了一圈,也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只知道這一波痛楚散去,他還活著。他聽著一旁韓笑的小動靜,於是睜開了眼睛。
韓笑這時放了個水盆在一旁,正幫他擦去身上的汗水,因為中毒的關係,他的汗粘膩腥臭,糊在身上非常難受。聶承巖皺眉,腦子有些不清楚,她從哪裡變出來的溫水?韓笑衝他一笑:「院子後頭的溫泉池子,我找到了。」她的表情語氣好像在跟他平常聊天,似乎壓根沒看到他剛才厲鬼一樣的毒發反應,她的膽色,還真不小。
厚軟的巾子擦在汗濕的頸旁,聶承巖舒服的直想歎氣。她動手取他嘴裡的布巾,拿過一個碗,用小勺盛了水,一點點喂到他嘴裡。
多神奇,變出一個盆,又變出一隻碗。聶承巖被上一波巨痛折磨得沒有力氣,於是也不再掙扎,把水嚥了,覺得好過些了。
他有了些精神,對湊過來擦拭他肩膀的韓笑又喝道:「滾!」
韓笑答著:「好的,主子。」但行動上依然沒半點要離開的意思。她仔細的避開傷口,替他擦著身子,動作輕柔,卻很麻利,很顯然她對照顧人確實很熟練。那老頭從哪裡找來這麼個丫頭?
聶承巖忍不住問:「他給你什麼好處?」
韓笑手上一頓,明白過來了。她接著賣力擦,一邊答道:「我是帶弟弟來求醫的。沒有錢,所以賣身為奴。」
「我死了,你們就要滾蛋?」
韓笑一愣:「對。」
聶承巖笑了,這是他今晚的第一個笑容,卻是不帶一絲笑意:「真好,臨死還有個陪葬的。」語氣中的惡劣顯而易見。
韓笑在水盆裡用力搓著布巾,她不高興了,這點讓聶承巖覺得心情好起來。韓笑擰好布巾繼續擦拭著聶承巖的身體,擦著擦著,終於還是忍不住說:「主子不會死的,我弟弟也不會死的。」
聶承巖譏笑:「命運不是你想怎樣就怎樣?」
「我弟弟的病,一開始大夫也說活不過三個月,可是現在兩年了,他還活著,他會繼續活下去。主子你也是。」
聶承巖沉默,好半天才說:「我再不能走了,腳廢了,活著有什麼用?」
「我弟弟的腳也不能走了,可我們還是到了這。我們翻過了很多座山,走過好幾座城。」
「我愛的人死了。」
「我父母也過世了。」
聶承巖不說話了,用力瞪她,他要是還能動彈,一定要一腳把她踹出去,她是非要跟他抬摃怎麼的?韓笑似是沒看到他的眼神,只專心幫他擦身,一路擦到他的腰際,把蓋著他腰下的薄被揭開了,聶承巖一震,大聲說:「你別碰我。」
可他已經感覺到溫軟的濕布擦過他的敏感部位,劃過大腿根,一路擦到腿上。聶承巖又羞又怒,恨得咬牙。
韓笑若無其事的又擰了一把布巾,說道:「我給很多府裡做過粗使丫頭,擦身梳頭,照顧排泄什麼的,都做過。我也經常幫我弟弟擦擦澡,主子不比他多出什麼來,不必介懷。」
「你弟弟多大?」
「十歲。」
「我很快就二十了。」聶承巖氣得咬牙,他是個可以娶媳婦的年紀,跟個毛沒齊的臭小鬼比?還不比他多出什麼來?
「那主子更該擦擦了,連我弟弟都知道就算是生病也不必臭哄哄的。」
「你罵我臭!」聶承巖現在再狼狽,可也曾是個呼風喚雨的人物,這樣的侮辱哪受得住?
「沒罵,不過主子這會子的確是不香。」韓笑語氣輕鬆平常,她麻利的把手上的活幹完,飛快的拿了水盆出去了。聶承巖感覺五臟六腑的巨痛又再慢慢一點點的侵來,他又開始繃緊了身體。
浸了藥汁的巾子再一次捲好架到了他嘴裡,他又看到這個小丫頭沉穩的笑臉,他這次沒有閉眼,他看著她的眼睛,那是一雙明亮的幽黑的眼睛,那眼神裡沒有懼怕,沒有游移,她堅定的穩穩的看著他,他也不知怎的,在巨痛中就一直盯著那雙眼睛,他以為他這次會撐不過來,因為那雙眼睛在他眼前漸漸模糊,他快要失去意識,但他居然沒有,他清醒過來的時候,看見了她的笑容。
她取走他嘴裡的藥布巾子,他緩過口氣來,開始罵她,罵她的笑容,罵她的眼睛,罵她瘦削的身板,罵她喜歡頂嘴抬槓的性子,罵這間屋子,罵這座山,他詛咒所有的一切。
然後他發現她一直在按摩他的手,他因為病痛中的掙扎,以及對大夫和醫僕的不配合,被綁起來已經有一段時間了,他的手除了麻痺和疼痛之外,已經忘了有什麼感覺。
她很有耐心的按摩著,從中指指尖急救穴,一直按一直按,順著向下,心穴、三焦穴……五個手指到手掌到手腕,她很有節奏很有耐心的按摩著。
聶承巖冷笑:「手穴位不過養生防病之用,我這頻死毒症,你以為這樣有用?」
「我不是大夫,我只是想讓你好過點。穴理相通,我在一本手□上看到過,手穴也有用處的,我每天給弟弟按,他都說舒服。腳穴也一樣,不過主子的腳包紮著,按不了。」韓笑彷彿沒聽懂他的譏諷之意,仍認真的按著。
她提到腳,他的怒火又冒了起來,難道照顧病人,不應該一併照顧他的情緒嗎?
韓笑又沒理會他的怒視,她取出懷裡的一本小冊,細細把他的脈,又看了他的掌紋,然後用支細碳筆在冊子上記著。聶承巖緩過口氣,皺眉:「你是看我手相?」
「奴婢不會看手相,奴婢只是記一記生病的時候手掌的紋路,不同的病人,手掌紋路不一樣,我記了好多,原來掌紋也能看出病症來。」說到這個,韓笑似乎有些興奮,不過她想想,還是不往下說了。這裡可是雲霧山呢,人人都是神醫,她只是懂點皮毛,還是不要亂說的好。手診的事,許多大夫都不認同,鮮少人這樣看病,她也只是有太多的機會看病人的手,所以才一點一點的記,每找到一個共通之處,她就會興奮很久,她覺得自己又學會了一些。
聶承巖閉上眼,不去想自己成為這黃毛丫頭診病實驗品的事,他又開始覺得痛了。
屋子裡這麼暗,一波又一波的疼痛侵襲著他,他完全沒了時間的概念,只覺得這一夜無比的漫長。
這一夜,他說了很多的話,多得完全超出他自己的想像,他是一個瀕死之人,怎麼可能有力氣說那麼多話。她握著他的手不放,一直按一直按,按得他的手上每個穴都很酸痛,他又疲累又虛弱,卻被她折騰得半點都沒法睡。他很憤怒,他想掐死這個丫頭,他說他會死,讓她別費勁滾遠點,她居然說他精神這麼足,罵人也很溜,應該死不了,她是真的在高興,她說她弟弟有救了。
他正使勁在罵她,完全忽略了以一個一腳邁進鬼門關的人來說,自己精神氣確實還不錯的事實,屋門口傳來了動靜,聶承巖這時才發現,他似乎好一陣沒有經受毒發的痛了。
天,難道亮了嗎?
薛松領著四個醫僕模樣的人走了進來:「韓姑娘,卯時了。我們來給公子換藥。」
聶承巖這一刻突然不知心裡頭是個什麼滋味,他居然沒死,不是說這綠雪之毒無藥可解嗎?不是說必死無疑嗎?
他側過頭,看到那個叫韓笑的小丫頭臉上確確實實的喜悅,她在問薛松:「大夫,那是不是主子已經活過來了,他不會死了吧?」
薛松點頭:「最凶險的一夜已經過去,後頭該是無大礙了。韓姑娘,師父在外頭等你。」
韓笑高興的眼睛都笑彎了,她正要往外跑,卻被聶承巖叫住:「你過來。」
韓笑咬咬唇,不知他想幹嘛,卻還是依言湊近他。聶承巖低聲在她耳邊說:「雲霧老人是我親祖父,我中的毒是雲霧山獨家密毒綠雪。」
他滿意的看到她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他嘴角勾起似譏似諷的笑,語調輕輕的:「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