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退婚風波,好不容易平息了,也到了正月十五,對於古代被禮教嚴嚴束縛的女人們來說,這幾天可說是解放的日子,從正月十四開始,至正月十八,整整四天,京城各處都高懸彩燈,白晝為市,夜則燃燈,異常熱鬧。
這一天出遊民間也有遊百病,散百病,走橋之說,因含有新的一年第一次月圓之夜的意思,故這一天也稱上元節,最特別的就是,這一天,無論嫁做人婦的女子,還是待字閨中的小姐,都可以正大光明的出來遊玩觀燈,也是許多青年男女可以約會見面的日子,故難得的很。
天子腳下的大燕皇城當然更是一片繁盛,十四開始,京城的氣氛就已經熱烈起來了,寬敞氣派的禦街坊,高懸各色彩燈,至晚間更是絢麗非常。這樣可以正大光明出來見面約會的日子,紫安當然不會放過,趕到了十五這天早早的就來了張府,約著博文搏武蕙畹一起出去,蕙畹瞧了瞧小嬸,不免有些猶豫,小嬸笑道:
「你去吧,難得能這樣自在,你們盡著性子去樂一晚也使得,我和你小叔過會兒也去「
蕙畹不禁一笑,心道是啦!小叔一家四口去觀燈,倒更溫馨些,於是自去回房換衣收拾,因著今天再不用扮成小丫頭或是男子,所以也新鮮非常,秋桂更是激動的緊,秋桂一直覺得自家小姐要模樣有模樣,要才情有才情,可每次出門都是丫頭打扮,掩住了原本出色的容貌,實實的可惜,攤上這個機會,當然拿出百分的心思來打扮蕙畹。
因此蕙畹一露面,就連天天見面的博文博武都頓覺眼前一亮,更別提楊紫安了。楊紫安在前廳等候,忽然伴著一陣悅耳清脆的鈴聲,蕙畹款款走了出來,楊紫安不禁有些楞在當下,目光所到之處嗎,只見今夜的畹兒真真端莊美麗。
頭上並未梳什麼繁複的髮髻,而是將一半頭髮束於頭頂,卻帶了一個芙蓉白玉冠,白玉冠是用一塊塊羊脂白玉雕成花瓣,且每一塊花瓣上都鑲嵌以金邊,後連綴成千葉蓮花狀,用一支雲頭如意紋的玉簪固定住,餘下的青絲垂於腦後,冠前簪了一朵別致的照殿紅,紅白相映,更添幾分爽利的俊俏。
一身淺粉色暗花緞棉質儒裙,腰間系著銀紅絲絛,垂下的流蘇在右衣襟處,綴著一個龍舟人物紋金鈴佩,上面幾個細小的精緻金鈴,微微一動腰身,即發出清脆悅耳的鈴聲,耳畔垂著秋葉形羊脂白玉的耳墜,映著臉龐越發白皙,一雙點漆雙眸盈盈如波。微一抬手,凝雪的皓腕上掛著金質雙龍戲珠的細金鐲,金璃瓔珞圈,帶著頸間,端的一個絕色小佳人。
蕙畹自入了冬,甚少穿的如此單薄,今日若不是秋桂強烈要求,蕙畹才不會自找罪受,掛了這一身叮叮噹當的配飾,且蕙畹瞧著自己頭上的白玉冠和頸間的金璃紋瓔珞,真覺得有些無語,這只這兩樣就太貴重了些,不免有招搖之嫌,可秋桂說上元佳節女子都要打扮隆重的,蕙畹無法,只得依她。
頭上這個白玉冠,還是以前小時紫安給她的呢,卻是從來沒帶過的,一則當時年齡太小,二則蕙畹也覺得對一個七八歲的孩子來說,太貴重奢華了些,故一直收在家裡的櫃子裡,不知什麼時候,秋桂倒尋出帶到京城來了,今兒巴巴的拿出這個與她帶上。
蕙畹覺得倒比梳那些髮髻更節省時間,故也就隨她去了,大約凡是女人都有虛榮的一面,特別是在心上人面前,更是十分在意,故蕙畹這一番精心裝扮後,看到紫安驚豔的目光,遂心情大好,把那不喜之心也去了大半。博文看了楊紫安一眼,只微微一笑罷了,博武卻翻翻白眼道:
「好了世子爺,以後成了親您盡可以盡情去瞧個夠,今兒還是算了吧,外面可都燃燈了,咱們再不去,恐趕不上熱鬧了。」
楊紫安和蕙畹被他說的都有些臉紅,楊紫安卻瞧了一眼蕙畹道:
「今兒個外面可還冷的緊兒,你這一身打扮雖好看豈……」
楊紫安的話沒說完,就住了,因秋桂從裡面走了出來,手裡拿著一件淺粉色狐狸毛裡子的斗篷,緊走兩步給蕙畹披在身上,風帽上和邊上都鑲了白色的毛邊,即保暖又好看,旁邊的小丫頭遞上銅鏤雕花手爐,蕙畹道:
「這個就不用了,太麻煩。」
楊紫安上前接過,親手塞到她手裡道:
「今兒你穿的這樣,勢必不能戴著暖手套,外面又極冷,還是拿著這個好些,回頭仔細手冷。」
說著親手把風帽給她細細戴好,兩人原本舊年間相處就如此慣了的,秋桂是看常了,故沒覺的什麼,下面伺候的小丫頭們卻稀奇的緊,偷偷瞧著兩人,都掩著嘴低笑了幾聲,博文博武對看一眼,也是搖搖頭,雖是自己的親妹妹,但這世子爺也太著緊了些,真真有些婆媽了。
楊紫安卻不以為意,端詳蕙畹片刻才道:
「好了走吧。」
博武大聲歎道:
「你們可是妥當了,再拖下去,我都要長蘑菇了!」
蕙畹白了他一眼笑道:
「你不就是想著去瞧街上出遊的閨秀們嗎,打量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也不用這樣著急,你若真瞧上了哪個,妹妹勢必尋了路徑,給你打探了消息回來,成全了你也就是了。」
博武嘿嘿一笑道:
「如此,我就先謝過妹子了。」
博文卻是臉色一暗,神色有些鬱鬱,蕙畹知道,大約勾起了他前些日子的煩心事,不免有些後悔失言,楊紫安瞧了瞧三人笑道:
「這可是,剛才還催著我呢,這一會兒字子倒又不急了。」
博武忙道:
「急,怎的不急,咱們趕緊的吧,外面真正熱鬧呢,咱們今夜好好的去散散。」
說話間,幾人出了侍郎府,上了馬車向禦街行去,禦街乃是距離皇宮最近的一條大街,也是進出皇宮必要經過的一條長街,綿延約有十來裡,青石鋪路,寬敞整潔,兩側商鋪樓閣林立,可說是京城最繁華的一條商業街。
蕙畹他們到的時候,已經霎時熱鬧了,下了馬車,蕙畹舉目望去,正前方一個高大的牌樓,上面寫著三個大字「禦街坊」,牌樓裡面就是寬闊的長街,如今已經人滿為患,萬盞彩燈壘成燈山,花燈焰火,金碧相射,錦繡交輝,遊人集于禦街兩廊下,奇術異能,歌舞百戲,鱗鱗相切,樂聲喧雜十餘裡,茶坊酒肆,燈燭齊燃,鑼鼓聲聲,鞭炮齊鳴,一眼望去,仿佛連綿至百里不絕,好一片盛世繁景。博文笑道:
「東坡居士有詩雲:燈火家家有,笙歌處處樓,果然貼切。」
搏武也道:
「范成大的詩上說:吳台今古繁華地,偏愛元宵影燈戲。想來京城雖非姑蘇,但這繁華處較之也不在以下吧!」
楊紫安瞧著蕙畹,心中一動溫聲道:
「我倒最喜歡稼軒居士的那闋青玉案: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說著目光瀲灩的直望向蕙畹,眼中的意思不言而喻,博武哧一聲笑了,蕙畹不禁臉頰緋紅,在燈光的映照下,越發顯得明豔非常,楊紫安不禁微微有些怔楞,蕙畹瞥了他一眼,伸手把手裡的手爐遞給他道:
「這勞什子你替我拿著吧,如今倒不覺的冷。」
楊紫安這才回神,接了過去,觸手溫暖,仿佛握住了畹兒的手一般,遂笑著拿在了手中,蕙畹輕輕一笑道:
「上元佳節的詩句我也記得一首:花間蜂蝶趁喜狂,寶馬香車夜正長。十二樓前燈似火,四平街外月如霜……」
一語剛落,後面一個聲音道:
「好一個:十二樓前燈似火,四平街外月如霜。真真那裡得來的如此好句!」
蕙畹幾人回頭望去,見後面丫頭小廝們簇擁著一輛奢華馬車,停在了那裡,從上面下來一男一女,卻是李瑞清和李毓蘭,蕙畹不禁暗道,這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京城仿佛也不大啊!
正逢上元佳節,李毓蘭素知哥哥是個精于玩樂的,早就想好了跟著他出來玩,故纏了他幾日,到了十五這日,他才答應了,李瑞清也是無法,只得帶著她出來逛一逛,當然不能去他平日玩樂的地方,只得帶著她來這禦街上觀燈瞧熱鬧。
一下車正聽見前方幾步遠,好像有一個少女正在吟詩,詩句絕妙非常,可是為何聲音卻是有些熟悉呢,遂開口贊了一聲,倒是想看看究竟是何人,如此錦心繡口。等到少女回頭,李瑞清卻笑了,沒想到竟是她。
李毓蘭卻開口叫叫道:
「張蕙畹。」
李瑞清卻是一愣,遂有些不明白起來,張家退婚的事情,各府都是知道一些影兒的,但終礙于張家的體面,沒有肆意傳揚開去,但李瑞清卻從妹妹嘴裡知道了個清楚,對張雪慧沒什麼感覺,但對那個機智的張蕙畹,卻頗有興趣。
僅僅十多歲大,皇上就親自下旨賜婚給了平安王世子為妃,且聽的皇上稱讚,其有詠絮之才,不免多了幾分好奇。李毓蘭並沒有告訴他,所謂的張蕙畹,就是當初那個叫畹兒的丫頭,所以李瑞清當然也不會把兩個風馬牛不相及的人,想到一塊去,可是這個吟詩的丫頭一回頭,他就認出來,是賞荷那日的機靈丫頭,他還記的這丫頭的一手好字,可是毓蘭卻脫口而出,這丫頭就是那個張蕙畹,倒令李瑞清一時有些糊塗了。
目光一閃,不禁暗暗打量這丫頭,是啦!就這丫頭這一身的體面,自己的妹子都未必趕得上,又那裡會是個卑微的使喚丫頭,她的眼神顯然也是認識自己的,那麼她果然就是那個丫頭了,念頭一轉,李瑞清不禁明白了一二分,想來這丫頭調皮貪玩,扮作小丫頭也是有的。倒不妨這個外傳溫婉和悅,大方得體的閨秀,竟原是個鬼精靈的性子。
李瑞清還記得那日就是這丫頭捉刀,宗偉才拔了頭籌,拿走了自己那件冬青釉暗朵雲筆洗的,如今聽她隨口而出的詩句,竟真真頗具才情,看來真是名副其實,倒真不枉皇上的一聲讚譽了,李瑞清和宗民宗偉頗熟,卻和博文博武賞未見過面,但平安王世子楊紫安還是有過幾面之緣的,當然是認識的。
但是看到一邊的楊紫安,心裡還是很驚訝,能放下架子,陪著沒過門的王妃來看燈,看起來這世子爺對張蕙畹定是真心喜愛的了,一想也是,張家如今雖騰達的快,卻也配不上皇室宗親之家,不是世子自己喜歡的緊,哪裡能有這麼大的恩典賜下來。
想到此,上前躬身一揖道:
「瑞清見過世子。」
從李瑞清目光灼灼的打量蕙畹的那一刻,楊紫安的臉色就有些沉了下來,但面子上總要過去,畢竟這清公子雖紈絝,但左相和皇后的體面也是要的,遂微微一抬手道:
「清公子不用如此多禮。」
聲音冷淡疏離,李瑞清素聽說這世子爺有些孤傲冷漠,遂也不以為意,看了李毓蘭一眼道:
「這是小妹毓蘭。」
李毓蘭在一邊打量楊紫安幾眼,不禁暗歎張蕙畹的好運氣,長的出挑,才情也好,家世也不錯,且那日自己可真真在一邊瞧的清楚,她兩個兄長和小嬸,都是那麼護著她,就不想讓她有一絲一毫的委屈,因著她,更不惜和一向交好的張家,撕破臉退婚,當時李毓蘭就感慨的很。
想到自己的父親,雖也算疼愛他們,但她很清楚,父親絕對不會像張蕙畹的家人一樣,不計後果的去包容維護兒女,家族的榮辱興衰,總會在子女的幸福之前的,這也是京城所有大家族的慣例,但張蕙畹的家人,顯然是不同的,這種不同,令李毓蘭羡慕非常。
現在又看到平安王世子楊紫安,劍眉朗目,俊秀非常,比之自己的哥哥都不在以下,雖然瞧著有些冷漠,但李毓蘭早就發現了,這平安王世子每每目光投向張蕙畹的時候,就會微微牽起嘴角,眸中的溫柔不自禁的流露,那種寵溺的喜愛,蕩漾開去,令人不得不再次羡慕張蕙畹的好運,竟然連未來的夫婿,也是如此的真心喜愛著她,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有她的一二分好運氣。
李毓蘭也瞧出來了,宗民心裡定是喜歡這丫頭的,所以才自賜婚旨下了,就鬱鬱不歡,想到此,李毓蘭又不禁有些洩氣,這丫頭聰明的緊,且聽說不僅書讀的好,畫也甚好,大約宗民是喜歡這樣有才情的,自從想透了這一點,李毓蘭也讓爹爹請了先生來教自己讀書,可也知道,不過是枉費工夫罷了,自己就是日夜抱著書苦讀,恐也是趕不上這丫頭一星半點的。
想到此,不禁臉色一陣黯然,聽到哥哥叫她,遂上前一褔道:
「臣女見過世子。」
楊紫安略略擺擺手,蕙畹卻笑了,一步上來拉住李毓蘭的手道:
「李姐姐,原來你也來了。」
李毓蘭瞥了她一眼,低聲道:
「你那日不是不認識我的嗎,現在拉著我作甚?」
蕙畹調皮的眨眨眼,湊到她耳邊道:
「那日那個場合,我自是不好就認了的,我瞧著姐姐是個爽快人,就不要和妹妹計較了嗎,來!來!我給你介紹,這是我的兩個哥哥。」
說著拉著李毓蘭走過去道:
「想必那天你是見過了的,這是我的兩個哥哥,張博文張搏武。」
說著悄悄湊到李毓蘭耳邊道:
「他們比宗民哥哥也不差。」
李毓蘭被她一語點中心事,不禁面色一紅道:
「你原就是這麼個性子,大人們面前卻裝的那般穩重正經,落了個好聲名,真真奸詐,現在我娘親還讓我多和你學呢,你說,若她知道你私下裡這麼個性子。可不是要後悔死了。」
蕙畹嘿嘿一笑,偷偷做了個鬼臉,蕙畹一開始時還覺得這李毓蘭甚有些刁蠻,後來才發現,其實是個性子直爽的,再說,弄不好她真嫁了宗民,那以後也短不了來往的,故不如提前打好關係,所以才主動上來結交。
博文博武都是躬身還禮,博武心道,常聽宗偉說,這左相府的二小姐粗魯,但瞧著也還好。雙方各自見禮畢,李瑞清卻笑道:
「常聽宗民宗偉提起你們,卻一直無緣得見,今日倒是有幸了。」
博文搏武也寒暄幾句,李瑞清瞥了蕙畹一眼道:
「街當是我新開的茶樓,名曰:引鳳閣,地勢頗高,可以縱覽禦街夜景,地方也算清雅,不知在下可有這個榮幸,邀請幾位一起上去喝杯茶。」
楊紫安雖不喜李瑞清,但瞧蕙畹和那李毓蘭說說笑笑甚是親熱,遂不想駁了蕙畹的性質,故點頭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