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媽媽跟孫父來的那天文芳婭也帶著老公兒子來了,三家人圍著桌子吃飯,氣氛說不出的溫馨。
王誌博這些年幾乎沒什麼變化,還是那副老實巴交的樣子,說話的時候會去看文芳婭的臉色,謹慎小心。
兒子王小明長的跟他舅舅江余有幾分相似,就是活潑的跟只小螞蚱一樣蹦來蹦去。
文芳婭把兒子拉到自己身邊,「小明,別拿手去戳你弟弟的臉。」
王小明蹙著小眉毛,「媽媽,為什麼他還在睡覺?太臟都曬屁.股了。」
「因為他是小朋友。」文芳婭認真的對才滿兩歲的兒子說,「你是大朋友。」
「大朋友不但要照顧小朋友,還不能睡懶覺,不能吃零食。」
王小明頓時就不高興了,他已經是大朋友了嗎?昨兒上課,老師還說他是小朋友呢。
他抱著文芳婭的腿往地上一賴,瞪著兩條腿撒潑,「我不要做大朋友!」
文芳婭扭頭喊,「王誌博,你兒子在地上打滾呢。」
正在廚房幫著收拾的王誌博匆忙跑出來抱起兒子,拿紙巾給他擤鼻涕,「怎麼了這是?」
「看你兒子熊的。」文芳婭無奈。
王小明往王誌博懷裏蹭鼻涕,扁著嘴巴喊,「爸爸。」
托著兒子的屁•股,王誌博看看自己新買的毛衣,得,還是穿回舊的算了。
這一鬧,元寶也醒了,孫媽媽和孫父都過去圍著他轉。
在書房裏的江余用腳踢踢旁邊的孫子楊,「你出去看看。」
孫子楊被趕出去,他瞥了眼趴在王誌博腿上玩俄羅斯方塊的小孩,「姐,姐夫,小明以後可以當歌唱家,唱高音,無敵了。」
文芳婭嘴角一抽,「我喜歡男低音。」
王小明跟元寶不合,從第一次見面就打下基礎了,他認為媽媽更喜歡元寶。
家裏有老有小,日子到處都充滿了歡笑。
孫父對孫元寶這個名字有點想法,找江余和孫子楊開過一個小會,最後決定把元寶當小名,大名孫余暉,各取了他倆名字裏的一個字。
小孩子長的快,揉在一起的五官漸漸長開,漂亮的像個小仙童,尤其是眉眼間,像極了江余,老兩口都是活了大半輩子,一只腳進棺材的人了,只是看了幾眼,心裏就跟明鏡似的。
他們關上門把那些失望擺出來,過了一段日子也就想通了,大概是歲數大了,以前在乎的東西反而看淡了。
二老在外頭什麼也沒說,現在有兩個兒子,還有孫子,不能再求別的,家和萬事興。
江余很早就有所察覺出,但是他一次也沒跟孫子揚提過。
孫子楊絲毫沒發現,他除了忙碌的工作應酬,還要滿足家裏那位胃口很大的江先生,最近又多了一項,早晚都在鏡子前摸摸臉,擦擦這擦擦那,唯恐長滿皺紋。
日子一天天過去,自己老婆那張臉連一條皺紋都沒有,摸上去還是跟以前一樣光.滑,換誰壓力都大。
雖然孫子楊打死也不承認是怕被嫌棄。
這天早上孫子楊在衛生間鏡子前擦臉,就聽客廳孫媽媽的聲音,「楊楊,元寶擦屁.股的那個怎麼找不到了?」
「可能是擱哪了,你去抽屜裏看看。」孫子楊嘴裏哼著小曲,得意的把襯衫領子往兩邊拉拉,欣賞起脖子上的吻•痕。
「沒有啊……」孫媽媽走進衛生間拿起洗手臺上的小瓶,「哎,誰把它拿這兒了?兒子,你給用了?」
正往臉上抹的孫子楊,「……操」
孫媽媽說,「擦屁•股的擦臉也可以,味兒好聞呢。」
孫子楊翻白眼,「媽哎,別以為你沒露出牙齒我就不知道你在笑。」
「蠢兒子。」孫媽媽哈哈大笑著出去把事給孫父說了,老兩口都湊一塊毫不給面子的討論兒子為什麼那麼蠢,甚至把小時候的那點事都翻出來了。
孫子楊聽著聽著就想回爐重造,他關上門給老婆告狀,結果又被嘲笑了一次。
住在一起,門對門還有個不太方便的事,晚上夜深人靜,一陣陣床板晃動聲別提有多清晰,偶爾還夾.著忽大忽小的叫聲。
把對門房間的孫媽媽一張老臉都給整紅了,「哎喲兩人年紀也不小了,咋還這麼激•情,這動靜也太大了吧?」
「激•情可以,我就擔心那床。」孫父起身打開門出去,在門口站了一小會,裏面的聲音連他都覺得害•臊。
他伸手敲敲門,「你倆小點聲。」
房裏的孫子楊呼哧呼哧喘氣,喉結震.動,「讓你浪……」
背對著他趴在下面的江余把手伸到後面在他手臂上大力拍了一下,示意他繼.續,不.要.停。
孫子楊一鼓作氣完躺在旁邊,「還來不來?」
江余嗓子啞了,直接側身勾著他的脖子,伸出一條腿橫過去……
第二天孫媽媽站在洗衣機那裏扒拉換洗的臟衣服,嘴裏嘮嘮叨叨著什麼,一見到江余出來,先是做賊心虛的把衣服快速塞進洗衣機,然後笑著問,「小文啊,還有什麼衣服需要洗的沒?」
江余打著領帶,「都在那裏了。」
孫媽媽哦了聲,背過身去繼續翻找,孫子楊拿著包子邊吃邊問,「媽,你在找什麼?」
「你倆換下來的內.褲呢?」孫媽媽小聲說。
「扔了。」孫子楊差點噎到。
「扔了?」孫媽媽聲音拔高,又覺得不妥,趕緊壓低了些,「怎麼就給扔了,不是上周才買的嗎?」
「那什麼,不小心扯破了。」孫子楊摸摸鼻子。
「哎!這都在一塊好幾年了,熱乎勁該過了,咋還猴急?」孫媽媽嘖嘖兩聲。
「這叫情.趣。」孫子楊一口咬掉最後一塊包子。
「這叫燒錢。」孫媽媽說,上次是襯衣,這次是內.褲,就不能脫了再開始嗎?那點時間都騰不出。
之後時間一長,孫媽媽算是大開眼界了,她發現衣服都是小物件,書桌的臺燈,書架,衛生間的鏡子之類的才更讓她頭疼,有時候還磕到胳膊腿。
那兩人做那事的時候簡直不要命。
元寶四個年頭,江余三十五歲,孫子楊剛滿三十歲,比他小兩歲的秋楠送來請帖,他跟江余去參加對方的婚禮。
他們站在人群裏看著秋楠穿一身精美的婚紗,挽著愛人的手臂走在紅地毯上,美麗端莊的像個公主。
幾年過去,她已嫁做□□。
秋剛也是一對雙胞胎的父親,只不過還是毛毛躁躁的,他湊到孫子楊那裏,「我妹小時候就老說長大了當你的新娘,你也說要給她買大房子住,結果她成了別人的老婆,你有了自己的家庭,孩子都出來打醬油了。」
說完後,秋剛一陣唏噓,「你說緣分這東西玄乎不?」
「嗯,玄乎。」孫子楊偷偷摟了一下身邊的愛人。
「我們都老了。」秋剛一臉歷經滄桑的嘆息。
「打住,是你。」孫子楊笑著在他肩上拍拍,「兄弟我英俊瀟灑,玉樹臨風,笑一笑都能迷倒一群。」
「真倒了一群,你家那位還能放過你才怪。」秋剛朝獨自飲酒的江余努努嘴。
孫子楊也覺得不能再繼續下去了,太危險,他迅速換了話題,「我怎麼看秋楠肚子有點兒圓。」
「四個月了。」秋剛聳聳肩,「兩人先領的證。」
孫子楊瞅瞅江余,他們是不是也該出國弄個證回來?
「待會敬酒的時候你可別提當年,不然能把她招哭了。」秋剛小聲提醒。
孫子楊說成,到了敬酒那會,秋楠對他舉起酒杯,「祝你幸福。」
自己的話被對方先一步說了,孫子楊錯愕了一下才露出明朗的笑容,「新婚快樂。」
秋楠看向江余,抿了抿唇,送出同樣的祝福。
世事難料,如果江余沒有挑中這個世界而參與孫子楊的人生,或許對方的漫長歲月裏就有秋楠的身影。
可惜這世上唯獨沒有如果。
江余心裏有根刺,總是在他忘了的時候刺他一下,所以他始終堅持的教元寶叫他叔叔,叫孫子楊爸爸。
因為他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接到系統提示,隨時都會離開。
孫子楊不同,他屬於這個世界。
元寶七歲的時候,江余和孫子楊大吵了一架,家裏的東西被他們砸的差不多了,吵架源頭是江余和學校一男生關系不尋常。
這是孫子楊個人的理解。
都說兩口子吵架的時候千萬不能言辭過激,牽連到對方父母家人,這點他們從來沒涉及過。
吵的狠了就動手,打到對方了,疼的是自己。
孫子楊憤怒的背後是強烈的不安,要說他也是事業有成,往哪一擺都是成熟穩重型,但是一回到家,卸下那層光鮮的外表,站在江余面前,他還是當年那個毛頭小子。
「我沒那心思再收一個蠢貨。」江余暴躁的踢沙發。
那個男生跟孫子楊很像,無論是性格還是言行舉止,長的比孫子楊還要出眾。
「我兩只眼睛看到你們在親嘴!」孫子楊胸口不停起伏。
「你兩只眼睛都瞎了。」江余太陽穴突突的跳,他當時只是在拒絕對方,角度問題影響了視覺。
「我還是難過。」孫子楊扯下領帶。
「那你先難過,我出去走走。」江余轉身就走。
「你哪兒也不準去!」孫子楊快步上去從後面抱住他。
兩人在客廳抱了一會,冷靜了,又頭疼的收拾起來,埋怨對方不該砸這個,多少多少錢。
躲在門後的元寶摸摸胸口,爸爸脾氣真差,果然跟爺爺奶奶說的一樣,只有叔叔能治。
孫子楊四十歲那年,六十九歲的孫父因一場大病住進醫院,沒熬過去,那時元寶從學校趕回來,見到了孫父最後一面。
哭的最兇的反而是他,和他最親近的老人走了,始終還是難以接受。
孫媽媽看起來沒有多麼悲傷,她拿手背擦擦眼睛,說老頭子一走,耳根子終於清靜了。
江余隱約有不好的預感,他讓孫子楊陪在孫媽媽身邊,多跟她說說話。
誰知讓所有人悲痛的是,沒過兩天,孫媽媽就跟著孫父去了。
那段時間孫子楊沈默了許多,家裏都蒙上一層灰色,元寶被江余訓回學校,他請假回來在家呆著,確保孫子楊一下班回來就能看見他。
一天晚上,孫子楊突然說,「哪天我要是先走了,你別跟來。」
「放心。」江余扯起唇角,「我怕死。」
「……醞釀的一點情緒都被你全整沒了。」孫子楊面部肌肉抽.動。
「文涵遠,我不是開玩笑,我一點也不想在地府看到你。」孫子楊刻意用輕松的語調說,「我知道你太愛我了,也離不開我,但是殉情什麼的千萬別來,不然我做鬼了,都會被你氣的再死一次。」
黑暗中江余臉上的表情看不清,地府真沒有他。
元寶報考的是醫學,出國留學回來就進了本市一家醫院,孫子楊跟江余那會頭發已經白了大半,他們很少再叫元寶的小名,而是改叫余暉。
他二十九歲那年國慶帶了一個同事回家,那女孩比他小三歲,外表很出彩,一看就是出身名貴。
在做出那個決定之前孫余暉做好了所有打算,也是真的想談婚論嫁,可當他把孫子楊和江余介紹給對方,捕捉到女孩眼睛裏的厭惡和躲避,孫余暉的心沈了下去,送對方離開的時候他說,「抱歉,我們分手吧。」
「為什麼?」女孩瞪大眼睛。
「你看不起的那兩個人是我的家人。」孫余暉說,那一刻他的語氣是刻薄的。
站在陽臺的孫子楊和江余相視一眼,都覺得他們的兒子值得更好的。
孫子楊五十八歲,孫余暉成家立業,妻子外貌普通,笑起來卻很溫暖,人看著也老實本分,對江余和孫子楊很孝順,並不用異樣的眼光看待他們的感情。
就是那樣一個處處找不到缺點的媳婦,卻跟別人搞大了肚子,在孩子兩歲的時候,江余他們才知道那些不為人知的秘密。
原來那女人一開始就想給肚子裏的孩子找個爸爸,從頭到尾有多少是逼不得已,大概只有她自己知道。
孩子是無辜的,孫余暉對那個女人也有感情,就在他說服自己去接受時,對方的情人意外出現,他們走上離婚的道路,一個家就那麼散了。
這段失敗的婚姻帶給孫余暉的打擊很大,後來無論孫子楊怎麼勸,他都沒有再娶。
江余也有些意外,但是他並沒有單獨找孫余暉談話。
如果他開口,對方的態度可能會有所改變。
幾年裏文芳婭和王誌博一前一後離世,孫子楊擔心江余承受不住,每時每刻都圍在他身邊,想方設法的讓他不那麼難過。
為了不在這個城市觸景生情,孫子楊更是和孫余暉商量,去其他城市買的一處山莊,他還給江余弄了一只鸚鵡。
「想哭就哭,別憋著。」
江余輕挑眉毛,手拍拍籠子,「我沒哭過。」
「嘖,還真沒有。」孫子楊摸摸他眼角的皺紋,湊上去親了一下,「回頭我走了,你哭不?」
江余掃他一眼,回屋睡覺。
「哎,你走那麼快幹什麼?我腿不好使,追不上呢!」孫子楊在後面吼,「就不能等等我嗎?」
「不能。」江余頭也不回,把孫子楊氣的差點背過氣去。
孫余暉有時間就開車回來跟他們住,每次看到兩個老人還像年輕時候那樣膩.歪在一起,他都會去感慨,有些東西沒有變過。
到了七十七歲,孫子楊做什麼都特別小心,也不出去遛彎,在家跟江余逗逗鸚鵡,喝茶看電視,卻還是摔了一下。
那天的主治醫生是孫余暉,手術持續了很久,當那扇門打開,江余已經有些僵了,以至於都看不太清孫余暉臉上的灰敗和悲痛。
「怎麼樣?」江余聽到自己冷靜的聲音。
「叔,對不起。」孫余暉跪了下來,哽咽著說,「爸他想見你。」
江余起身,大概是坐了太久,兩條腿麻木了,他晃了兩下,扶著墻壁慢慢走進去,坐在椅子上,握住孫子楊伸過來的那只手。
「我以為自己能挺.過這個大劫,沒想到還是過不去。」孫子楊喘了口氣,「你說有沒有來世?」
「有。」江余說。
「那我們還能不能碰到?」孫子楊直直的望著眼前的人。
「也許。」江余說的輕描淡寫,垂放在床邊的手指動了動。
「哎,我是不是要死了?」孫子楊眼睛裏的神采似乎好了一點,微弱的呼吸在證實他的生命走到盡頭了。
「對。」江余回答他。
「我都要死了,你怎麼還這麼平靜?」孫子楊眨了眨眼皮,輕聲說,「我這個樣子是不是很醜?」
稀疏的頭發花白,幹瘦的臉上爬滿皺紋,牙齒都快掉光了,老了。
江余凝視著他,「看習慣了還是挺順眼的。」
「那你再看久一點,不準把我忘了。」孫子楊後面的話很輕,輕的讓人聽不清,「老婆,我真舍不得你……」
孫子楊抓著江余的手忽然收緊,又緩緩松開。
旁邊的電子儀器發出滴滴的聲音,江余無動於衷,終究還是有一滴淚砸到他的手背上。
「孫子楊,我們……不再見了。」
門外的孫余暉聽到裏面的聲音,他的身子顫抖了一下,捂住臉蹲在地上哭了,嘶啞著喊了聲,「爸——」
從那以後,孫余暉每次回來都小心翼翼,他知道那人在怨他,沒能救回他的父親。
在他上初二那年的暑假,無意間聽到房裏的談話,才知道那個男人是他的父親,可他卻不敢叫一聲爸爸,因為沒有得到允許。
他從來沒有開口問過為什麼,對那個男人更多的是仿佛與生俱來的敬重,害怕。
「叔,這是老家移過來的,長的桃是一個味道。」孫余暉邊說邊觀察老人的表情。
江余冷漠的看著那棵小樹被栽進土裏,一年又一年,已經不知道活了多少個春夏秋冬,在系統出現前,他沒有權利決定生死,怕又會引發什麼。
所以他在孫子楊留給他的回憶裏活著。
籠子裏的鸚鵡學著門外路過的人說話,「下雨了下雨了!」
「叔,我能不能在這裏睡一晚上?」
孫余暉擦擦手上的泥土,已經五十歲多歲的人了,還是會像小時候那樣不知所措。
「留下來吧。」過了很久,江余才開口,語氣不帶任何感情。
卻讓孫余暉高興的忍不住笑了。
文芳婭一生最大的遺憾就是她的兒子既沒嫁人又沒娶人,王大明是個情癡,一輩子都在等一個人,固執堅決,一點也不像他的父親,更不像他的舅舅。
他來跟江余告別,說有個朋友看到過一個人很像那個人,他要去看看,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
江余去文芳婭墳前祭拜的時候把事情說了。
八年後孫余暉死在來給江余過九十大壽的路上,到呼吸停止前,他也沒得到對方的原諒。
接到醫院電話確定在事故中當場死亡後,江余站在院子裏看著那棵掛滿青桃的大樹,無悲無喜。
葬禮那天下大雨,神情冷淡的江余打著傘望著那塊墓碑,雨幕讓視線有些模糊,「看到他了,就替我告訴他,我就不去陪他了。」
沒過兩年,陪伴江余的那只鸚鵡也走了。
生活再無牽掛,江余沒有一刻像現在這麼發瘋的想回到他自己的世界,他最怕一無所有。
可他現在只能接受自己的孤獨。
江余過了整整十年,也寂寞了十年,臨終的時候他一個人躺在房間的那張單人床上,靜靜的望著天花板。
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江余有些恍然,為什麼任務早就完成了,他卻一直留在這個世界。
原來這才是上個世界任務失敗給他的最大懲罰。
看著生命裏重要的人一個個離開,而他卻活到世人都想實現的願望之年。
長命百歲,老無所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