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余回國的消息只有公司個別高層提前知道,他一走近大樓,原本的談話聲瞬間停止,裏面的員工齊刷刷的看過來,個個目瞪口呆。
等江余的腳跨進電梯,那些人才反應過來,整齊的喊,「總經理上午好!」
數字一路往上升,江余站在電梯裏,腦子不停的運轉,他從褲子口袋摸出一包煙,在煙盒上點點,叼•在嘴裏,還沒摸到打火機,電梯門在這時開了。
站在外面的女人清瘦的厲害,穿著一身裁剪大方得體的白色套裝,她對江余露出親和的笑容,「歡迎回來。」
「二姐。」江余把煙夾•在指間,也沖她勾唇一笑。
辦公室裏夏家姐弟三人坐在一起,給人一種是從哪家醫院出來的病人,屬於還在治療中的狀態。
辦公桌後的夏懷硯雖然西裝筆•挺,但是也掩蓋不了那身疲憊和憔悴,夏知綺氣色極差,臉白的跟紙一樣,唯有那雙漆黑的眼睛散發著睿智的光芒。
江余就更不用說了,在病床上躺了四年,都能看見皮膚下的青色血管。
「聽媽說你身體恢復的還不錯。」夏懷硯喝著濃咖啡,他的唇上染了點黑色,更顯得那張臉的青白,「家裏的情況你也應該清楚了,現在公司不比從前,那些老客戶都是看著爸的幾分薄面,爸一倒下,他們也就見隔岸觀火了。」
夏懷硯直接切入主題,並沒有動用那套意義上的的噓寒問暖。
「你當時合作的幾個客戶裏面有兩個被hm公司的元修齊拉走了。」夏知綺打開資料櫃拿了一疊文件放到江余面前,「這些你看看,是我後來接觸的。」
江余的眉頭不易察覺的挑起,臉上的表情看不出深淺,他把燃到一半的煙碾.滅在煙灰缸裏,在夏懷硯和夏知綺期待的目光中慢條斯理的翻看了起來。
時間過去一小時又一小時,夏懷硯和夏知綺相互交換眼色,他們都看不透這個弟弟,尤其是夏懷硯,感覺比四年前的那個更加難測。
不知道過了多久,江余合上手裏的文件,擡眼過去,「你們想公司恢復到原來,還是在那個基礎上再上升幾個點?」
江余輕飄飄的一句話在夏懷硯和夏知綺那裏激起驚濤駭浪,口氣未免太狂妄了,但是對面的男人卻用那種不可一世的姿態在展現著他的胸有成竹。
「爸應該更希望看到百源發展更好。」夏知綺攏了肩頭的長發笑笑。
夏懷硯不語,低頭擦著眼鏡。
「那好,以後我做什麼決定,你們只需要配合就行。」江余身子後仰,背部貼著椅背,懶懶的說,「大哥,二姐,跟我說說十七堂。」
十七堂對他們這種普通商人來說是想避的遠遠的,又希望能沾點親的奇異存在。
「有次百源和一個競爭對手發生碰•撞,十七堂出面解決了,也拿走了相應了利•益。」夏懷硯收回打量江余的視線,將剩下的咖啡全部喝完,眼中浮著怪異之色,「不過後來我有意接近,他們始終保持沈默態度。」
江余不動聲色的問,「十七堂現在的掌權人你們見過?」
「沒有。」夏知綺若有所思,「我的一個朋友和十七堂合作過,他說十七堂自從三年前發生過一次大變動後,如今的接管人像是個規規矩矩的生意人。」
江余的眼簾半垂,又是在這四年當中,他昏迷不醒,雷湑失蹤。
三人在辦公室討論到很晚,桌上的水杯和文件都堆放的淩•亂,空氣裏的煙味濃的嗆人。
江余以為夏知綺那身體應該是嬌•慣著,小心翼翼的很,沒想到抽•煙的動作很熟練,顯然是沈迷其中許久。
華燈初上,街上川流不息。
離開公司,江余沒有坐夏懷硯的車回家,他去了那間公寓,站在門口望著關閉的大門,將近十分鐘後,才想起來雷湑有在墊子下面剪開一個•洞•放了把備用鑰匙。
當時他還嘲笑對方多此一舉。
只是已經過了四年,江余不抱希望,他蹲下來手伸進去,指尖觸•碰到堅•硬冰冷的東西,微微訝異了一番。
當鑰匙在孔.裏轉出聲音,江余的動作停頓了一下才打開門。
家裏的一切還是原來的樣子,幹凈整齊,沒有一絲灰塵,似乎只要他走進廚房就能看到在水池邊的背影。
等江余反應過來時,他已經站在廚房,入眼的除了一切冰冷的廚具,別無其他。
江余的呼吸有點重,眉梢擰出尖•銳的深度,眼前所見的都在提醒他一個事實,那個男人回來過,不止一次。
既然還在這裏,能留下這間公寓,花時間來打掃,那為什麼不去找他?
有不得已的苦衷,還是覺得再見面沒有必要?
江余打開冰箱,裏面空蕩蕩的,撲面而來一股冷氣,他皺著眉頭從包裏拿出一盒泡面煮了。
晚上江余從房間床上到客廳沙發來回挪•動,抽•掉了一包煙,喝了幾杯涼白開,他失眠了。
在家等了幾天,沒有等到想要的東西,江余收起所有頹廢和焦慮去公司上班,開始一點點接管夏知綺手上的工作,每天忙著跟客戶打交道。
夏懷硯身體垮的比多變的天氣還要快,沒過多久他就住院了,打擊最大的是夏母,她蒼老了許多,丈夫還在醫院,小兒子剛出來,大兒子又進去了。
所有的事都攢在一起,夏家註定了不會太平。
江余只是去看過夏懷硯兩次,之後就再也沒去過,倒是夏知綺扔下公司大小事成了醫院陪護,做起事來比夏母還要仔細。
轉涼的天氣依舊悶的人心慌,江余扯•開脖子上的領帶,從抽屜拿出藥水,仰頭滴在左邊那只眼睛上,他眨了幾下眼皮,模糊的視線有了一絲清晰。
再這樣下去,估計很快就要變獨眼了,江余閉了閉眼,剛把藥水放起來就聽敲門聲。
「夏總,hm的元總監來了。」
江余捏•著鼻梁,「讓他進來。」
門從外面推開,元修齊大搖大擺的進來,姿態從容優雅,沒辦法,對方吃住都在公司,他只能自己上門了。
「我還真是小看你了。」元修齊徑自拉開椅子坐在江余對面。
「你是不是忘了現在在跟誰說話?」江余冷聲提醒他,誰是上司,誰才是下屬。
元修齊皮笑肉不笑,細看之下,整個面部激肉都扭曲了,對方這麼坦然,超出意料,看來他準備的那套說辭是用不上了。
「如果沒有sltw的投資,hm到不了現在的地步。」江余瞇起的眼睛裏透著戲謔的笑意,「元修齊,你別忘了,是誰幫你擺脫破產危機的。」
聽著江余「你應該感謝我」的語氣,元修齊覺得肺都要氣炸了,他的臉扭曲的更厲害,「當初要不是你在背後搞鬼,後面怎麼可能出現那些事?」
「你錯了。」江余嗤笑,「搞鬼的不是我,是你家那個寶貝。」
元修齊氣的臉色鐵青,他從椅子上站起來,手掌壓著桌面,那身優雅全然不見,「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利用賀達的事,夏攸,你到底在打什麼主意?」
*!他家那個寶貝智商太低,看著像哈士奇的兄弟,這點他知道就行,也可以拿來說笑,但是別人說不行。
「你不知道?」江余解開襯衫上面的兩顆紐扣,用一種看白癡的眼光看著他。
元修齊咬•著後槽牙,他媽的,他知道個屁!
hm還是他在管,只是一個代號變了,而他得到的卻是從前想要努力往上沖的一個層面,這個人買下他的公司,又放任權利,圖的什麼?
他這幾年一直在暗中調查,得到了一些資料,反而更讓他陷入一種迷惑局面。
一個人如果有讓人可怕的謀劃和心計,輕易操控一切,又似乎什麼都可以隨時放棄,甚至連自己的家族都不在乎,元修齊無法理解。
「我應該知道什麼?」元修齊嘲弄的哼了聲,「被你這個毛頭小子玩了一把?」
「元修齊,別怪我沒有提醒你,現在你還能好吃好喝,是因為我沒時間去管。」江余淩厲的視線掃過去,輕笑出聲,「等哪天我心情不好,沒準你就滾蛋了。」
背部竄起涼意,元修齊的喉頭顫•動,他竟然在這個比他小十多歲的人身上察覺到了畏懼。
元修齊忽然盯著江余的左眼,江余鎮定自若的偏開視線,下了逐客令,「沒什麼事就在公司待著,記住,我們的利•益是掛鉤的。」
「雷湑失蹤了四年。」元修齊,退後兩步,上下打量大難不死的人,他嘖嘖的說,「那個傻子把所有心思都放在你身上,他不見了,你卻坐在這裏……」
「滾。」江余臉上的表情稱的上恐怖。
「他也真是可憐。」元修齊滿意的看到面前的人變了臉色,他大步出去,門把手在他手裏松開,發出砰一聲響。
江余把臉埋在手心,狠狠搓.了.搓,他又一次後悔選這卷了,不過是幾個任務,為什麼要扯出這麼亂七八糟的情緒出來?
兩點一線的生活異常枯燥,不知道是不是持續勞累和失眠的影響,江余的左眼疼痛的次數增多,他已經習慣了只用一只眼睛看事物。
只是那點疼痛會時不時的提醒他那場車禍,還有跟他玩捉迷藏的男人。
百源需要擴展業務,那裏的產業是十七堂的,江余讓手底下的人去談,那頭始終沒有回應。
夏知綺親自去了一趟,還是沒有效果。
「媽讓你回家吃頓晚飯。」
江余坐在椅子上抽.著煙,昂貴的西裝上落了不少煙灰,他也懶的去弄掉,「好。」
「煙少抽一點。」夏知綺蹙眉。
一個幾乎只能看香煙來讓自己冷靜的人說這句話,沒什麼說服力。
「我有分寸,你回去照顧大哥吧。」江余短促的笑了一下。
夏知綺深深的看了幾眼自己的弟弟,恐怕還是跟那個叫雷湑的男人有關。
她不懂愛情,大哥離婚,弟弟又弄成這樣,在她看來,那兩個字只能帶來痛苦。
七點多,夏母燒了一桌子菜,女兒匆匆吃了兩口就去忙工作,小兒子心不在焉,她唉聲嘆氣。
「媽,爸情況怎麼樣?」江余咽下口中的飯菜。
夏母給他夾菜,「醫生說比上個月要好。」
江余不再多問,吃完飯陪夏母在客廳坐了一會,正是黃金劇場,劇情波瀾壯闊,兩個觀眾都在走神。
一連在家裏住了差不多一星期,江余又回了公寓。
十七堂的回避讓公司高層都束手無策,他們在會議上把目光全部放到坐在上方的男人那裏。
「都盡力了?」江余的手指在桌上敲擊,「沒有辦法?」
下面的十幾人慚愧的點頭,他們連送禮送人都用上了,還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會議室安靜下來,大家都不敢大聲喘氣,眼觀鼻鼻觀心的幹坐著,只有江余富有節奏的敲擊聲。
秘書偷看了一眼自己的上司,清清嗓子說,「散會。」
江余聯系了元修齊,對方正在辦事,呼吸喘的都快爽上天了,那麼大年紀一點也不知道收斂。
「……什……什麼?」元修齊一手抓住揮下來的皮鞭,做了幾次深呼吸,舔.掉滾到唇上的汗珠,「我給你一個名字,你去查。」
正在興頭上的賀達不耐煩的在元修齊肩膀上大力.咬.了一下,痛的元修齊低吼。
「四十多歲了,玩那麼刺.激,別閃著腰。」江余隔著電話調侃。
「不勞你擔心。」元修齊啪的關了手機,被賀達拖到床上。
「說起來也是,我想玩都沒的玩。」江余自言自語,渾然不覺的露出一絲回憶。
江余拿到元修齊給的名字查出那人在十七堂內部地位偏低,經常出入黃安區,人模狗樣的參加各種酒局,跟一些中層企業老板稱兄道弟。
他用了幾天時間得到一堆無關緊要的信息,最後不得不動用sltw的人脈,那個說滾但還是沒滾成的助理在十多天後出現了,這回語氣不再絕望,非常有活力。
「boss,我查到了十七堂的一個秘密。」字裏行間都在說誇我啊誇我啊。
「說。」江余凝下眉目。
那頭失望的哦了一聲,把事情說了。
「鄉下?」江余皺起眉毛,他對還在用不太流利的中文賣弄的助理說,「行了,滾吧。」
掛了電話,江余按照地址在導航上搜了一下,他盯著屏幕,十七堂在那裏做什麼?難不成是種田?
周末江余獨自一人開車去了萍紡區,根據提供的線索花了兩個多小時找到目的地,在一片農田旁邊見到輪椅上的男人,背影太熟悉,那一瞬間,他應該是震驚的,但是擺出來的卻不是那麼回事。
「雷湑。」
看著男人聽到他的聲音慢慢轉頭,江余被男人空蕩的眼眶和毛毯下的腿轉移了註意力。
四年的分別,曾經相依的兩個人一個僥幸存活,一個成了殘疾。
縱有萬千言語,有太多話想問,又不知從何問起。
無親無故,說話都結巴,還帶著一身傷,是怎麼坐上這個位置的?
江余的氣息不易察覺的發緊,他僵著兩條腿過去,冷冷的問,「你的腿是怎麼回事?」
「摔了。」雷湑輕描淡寫,兩個字之後是沈默,仿佛不能行走對他來說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江余抽•出一根煙點上,橘黃的火焰在煙頭上擦起,帶出的氣味連同煙草味一同吸•進肺腑,刺激的所有器•官都在絞•痛。
「夏總來是為了什麼?」雷湑掀了一下眼皮。
「疼嗎?」人倒是不結巴了,江余盯著他空蕩的眼眶。
垂在腿上的手指抖了一下,雷湑偏頭,將那只醜陋的眼眶從江余的視線裏移開,他沒有回答,只是說,「時間久了就忘了。」
「如果夏總是為了那個項目,我會交代下去。」雷湑沈聲說,「具體細節可以再議。」
「為什麼要那麼做?」江余臉上的表情在繚繞的煙霧中模糊不清。
「如果不是你,被撞的就是我。」雷湑的聲音低了幾分,面部線條緊繃,似乎想起了什麼令他恐懼的畫面。
挖一只眼睛給一個腎都是在還情?江余哭笑不得,有這樣拿自己的生命來還的嗎?
他俯下身,一手放在雷湑的腿上,輕輕揉.捏,「不能站起來了?」
雷湑身子僵硬,下意識伸手揮開,手指頭有點麻。
「你在害怕什麼?」江余的氣息不穩。
一個想往公事上談,一個偏不,兩人之間的氣氛一時壓抑起來。
聽到背後的聲音,江余轉身看到來人,眼睛一瞇。
「夏攸,好久不見。」雪梅微笑,走過去自然的站在雷湑身邊,手放在他的肩上,給他弄去不知何時掉在上面的枯葉。
江余夾•著煙的手幾不可察的收緊,冷冽的視線在雪梅和雷湑二人身上遊走。
「我已經找到了自己的幸福。」雷湑語氣生硬。
江余猛抽了一口煙,譏笑出聲,他突然逼近,手撐在輪椅扶手兩側,唇幾乎貼到雷湑,凝視著和過去沒什麼變化的嚴肅堅毅面容,「再給我說一遍。」
「夏攸。」雷湑擡頭,他的面色平淡,一字一頓的說,「我不想再和你好了。」
這個口齒清晰的說不想再和他好的男人眼中沒有當初的那種溫度和感情,江余舌尖泛起苦味,他將煙頭掐滅,五指按在對方的下巴上,不輕不重的摩•挲,「要不要好是我來決定的,雷湑,我們還有的繼續。」
說完這句,江余站直脊背邁步離開。
雪梅站在原地,沖著江余的背影說,「夏攸,希望你能祝福我們。」
江余的身子一滯,手裏折斷的煙掉在地上,他加快腳步往前走,背對著雷湑和雪梅,眼底泛起的色彩如同天邊黑沈的烏雲。
祝福?想也別想。
「他瘦了嗎?」雷湑低聲問。
「還好。」雪梅擦了一下眼睛,「就是臉色不太好,不過好在年輕,慢慢就會調養過來。」
他的左眼好像出了問題,這句話雪梅沒說出口。
這個男人已經傷痕累累,不能再因為那個人遭罪了,也給不了什麼。
「剛才我那麼說,他一定很生氣吧?」雷湑一下一下麻木的摳•著手心,他的那只眼睛雖然時好時壞,平時大半時候還是能看見一點東西的。
偏偏在今天發作,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輪廓。
他一定會怪我沒有等他。
「雪梅,謝謝你的配合。」雷湑抿著薄唇,四年了,什麼都變了,他不能耽誤那個人。
他在十幾天前收到消息有個勢力在打聽十七堂的事,那會就猜到是誰,本來已經決定離開a市的,又猶豫了。
雷湑在心裏苦笑,太想他了,做夢都想。
「何必呢?」雪梅輕聲嘆息,連生病的時候都在念著那個人的名字,明明想見到發瘋,在知道對方會來之前,渾渾噩噩的像個傻子,真見了,又裝出這般無所謂的姿態。
「大湑,你別這樣,我看著難受。」雪梅失措的望著面前的男人在那無聲的紅了眼眶,落下淚水。
「你成現在這樣都是為了他。」雪梅蹲下來與雷湑面對著面,「把事情都說出來,我想他不會介意的。」
「而且你已經不是過去那個一無所有的人了,大湑,你不需要自卑。」雪梅聲音哽咽,她是去年在a市打工,被人騙去一家娛.樂.會.所做那種出.賣.身體的工作,當時她以為自己這輩子都完了。
誰又能想到這個男人會出現在她面前,以一個她想都不敢想的身份,只手遮天。
雷湑不語,低頭用手摸著自己的兩條腿,發狠的去掐去捶打,還是沒有一點知覺,半響,他沙啞著聲音,「我又殘又醜,配不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