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領導要來視察了, 都給我打起精神來,把你們最好的精神狀態拿出來, 衣服上的棉絮都摘了, 口罩戴嚴實, 不要露出臉來,肺裡吸了棉,將來有你們受的。」
賀敏操心這些大姑娘們, 操心的就跟老媽子似的。
而這邊陳麗娜呢, 剛把仨孩子給送到學校, 才到廠門口, 就見安娜在那兒站著等她呢。
「怎麼, 聶工今天沒送你?」安娜見面就說。
「早上他們實驗室有工作,就算要來,估計也到晚上了, 怎麼啦?」陳麗娜問說。
安娜說︰「廠長,今天下午兩點,阿書記和胡區長他們要來視察工作, 咱們包書記,一早就進紗染科了,沒啥別的情況。」
果然,因為領導要來視察, 包曼麗立馬就去表現了。
陳麗娜揪住賀敏就問︰「能不能告訴我, 領導們要來, 你們有啥安排沒, 賀敏,我是你上級,你可別把我蒙在鼓裡,要真你們搞什麼巴結領導而我不知道,我明天開始天天讓你加班。」
「那能呢,廠裡一切都好,我盡在你的掌握,放心吧。」
「牆頭草,兩頭擺,你這人,我能不清楚?」陳麗娜說。
賀敏無奈啊︰「能為你和曼麗兩位大美人服務,我樂意之致,我對你倆,那是不偏不倚。」
他美好的願望就是,美人們都不要爭不要搶,他雨露均沾,無論那一個都不會虧待嘛。
這不,轉眼就到下午了。
這邊賀敏鼓足了勁兒,搓著雙手,就等著迎接領導的到來了。
不過,在廠門口等了好半天,這都下午三點了,也沒見倆領導啊。
反而是陳麗娜正在成品車間檢驗布匹,跟檢驗科的人聊天呢,就聽見一人特爽朗的笑聲︰「陳廠長,沒想到吧,我又回來了。」
陳麗娜回頭一看︰「高部長,好久沒見你了,啥風又把你給吹回來了?」
高大勇啪的敬了個禮,但旋即神情就黯淡了︰「我轉業了,原來在林場當護林員,算是因為表現好吧,去年處理狼災的時候得了表彰,現在呀,調到咱們紡織廠了,得做一名光榮的治安隊長,怎麼樣,你放心把紡織廠交到我肩上嗎?」
「放心,怎麼不放心,您呀,還是那麼帥氣,當然,永遠是我敬愛的高部長。」陳麗娜一句話,就把高大勇給哄的心花怒放了。
他身後還跟著個男人呢,四十多歲,腰板挺直,通身一股書卷氣質,你還甭說,一看就是個有文化的人。
他說︰「這布,親自檢驗過了,耐穿嗎,要給人民群眾,最苦最累的那種,能穿幾年?」
毛紡廠,布的種類可多著呢。
陳麗娜看他拿的是一匹錦綸,就說︰「這個呀,加了20%的化縴面料在裡面,要說舒適度,當然不如純棉,但要說結實耐磨,我敢保證,在所有的布料裡面,那可是一等一的。」
這一聽,就是肚子裡有東西的嘛。
「這位是?」陳麗娜反問高大勇。
高大勇說︰「我朋友,來看看布料的。」
其實吧,陳麗娜認識這人。咋說呢,胡區長調來時間不長,又沒跟基層的同志們見過面,以為大家不認識他,但是,陳麗娜跟著聶工,早就踫見過他啦。
感情,賀敏在廠門口曬著大太陽迎接,領導這是來微服私訪啦。
高大勇給陳麗娜擠了個眼色,就說︰」要不,你帶著我倆,咱們一起參觀參觀?「
陳麗娜橫豎是平常心嘛,既然胡區長不表明身份,她也就一間間廠房的,介紹起了機器啊,生產啊,規模啊,這些東西。
「這機器這規模,確實不錯,很好很好,不錯不錯。」胡區長是真領導,嘴裡說的溜得很。
...這不,轉眼就進紗染車間了。
結果,陳麗娜剛一進去,就踫見一個老朋友,王革命正在訓斥一個小姑娘︰「多大的人了你還給我耍滑頭,咱們陳廠長說了,上班時間不許喝水,不然就要影響你們的產出,誰讓你悄悄跑出去喝水的?」
「領導,我再也不敢了。」這小姑娘說。
王革命戳了她一指頭︰「廠長的命令,所有的杯子必須扔掉,現在都給我進去工作。」
這要在一般人看來,屬於嚴格執行廠長命令,像王革命這樣兒的人,就得誇呀。
但陳麗娜不是,她喊王革命關停了所有機器,高聲說︰「不是我不允許你們上班時間喝水,而是,我要求你們把杯子都放到隔壁,並且,一定要記得蓋上蓋子,你們所接觸的染料,那屬於是化學品,一旦沾染,喝到肚子裡對身體可是有害的。王採購,你一個採購,跑這兒幹啥來了?」
王革命說︰「這不嚴格執行您的規定,我監督著不讓她們喝水呢。」
陳麗娜還沒說話呢,包曼麗來了。
好嘛,今天她才是真正紡織女工的樣子,圍裙上全是染料,一進門就說︰「麗娜,我是真的不能忍了,你上班時間不允許女工們喝水也就算了,不允許她們出去上廁所,就為了抓任務,這對姑娘們來說也太苦了啊,這一點我無法和你苟同,你要再意氣用事,我真是沒法和你共事了。」
「對呀,我們不能上廁所,我們也不能喝水,真的好辛苦啊廠長同志。」有人喊說。
微服私訪的胡區長眉頭皺起來了,也轉身看著陳麗娜。
「我說了,只要機器開著,就不能擅自離開,你們要上廁所,可以,關了機器再去,機器不是人,不會停下來等你。你們要喝水,可以,不能在車間喝,這是為了你們的健康著想。」
「陳廠長一開始可不是這麼說的,咋今天就改口了呀,會不會是因為領導要來,這是準備要表功,壓民憤了呀。」一群女工圍著,陳麗娜也沒抓住這話是誰說的。
但是,正所謂一唱一合,王革命聲音特高的,就說開了︰「對呀,上班一個多月了,咱們的姑娘們水不敢喝,廁所不敢上,就為提高任務,陳廠長,當初您可是讓姑娘們背下來的紀律,這怎麼回事啊你就朝令夕改了?」
陳麗娜心說,懷裡揣著崽兒,我是礦區最美最突出的孕婦。
我不能吵架,不能生出個跟我一樣的爆脾氣來。
但是吧,包曼麗再遞一句就把她給惹燥了︰「我是書記,這個我作證,進廠一個月,我帶著姑娘們在紗染車間幹了整整一個月,上班期間沒敢喝過一口水,沒敢上過一回廁所,陳廠長這個管理制度,極其的不合理。」
「放你娘的狗臭屁。」陳麗娜說著,一把就噔了包曼麗的帽子給扔地上,還狠狠踩了兩腳。
丈著胡區長微服,而她又是胡區長的女朋友,這是要搞女人之間潑髒水的那一套?
陳小姐認賀蘭山,因為人家就是比她強,但不吃包曼麗,就是因為她耍的全是小心機。
她指著包曼麗就說︰「你少放屁,關上門看後面的條例,我寫的清清楚楚,要上廁所關機器,要喝水就先洗手,我忙這些的時候,你整天忙著打扮自己,看都不看一眼就簽字。這下倒好,條例都搞不清楚,還敢在我的廠裡給我搞民變?」
「啥叫民變,陳麗娜你想幹啥啊你?」包曼麗嚇的往後退了兩步。
一看陳麗娜逼過來了,她畢竟搞文藝的,玩的都是歪心眼,沒陳麗娜的潑辣,就往後退去。
「在車間幹了一個月的人手指上會戴戒指,手腕上會掛手鐲,還有你這耳環,雖然是小東西,但萬一掉在機器裡,卡死就得損我一台幾千塊的大機器,不負責任還愛好虛榮,有你這樣兒當書記的嗎?」...
說著,一伸手,陳麗娜就把包曼麗的耳環給擼了,揚手一扔,直接給扔窗外了。
「胡區長,你就看她這爆脾氣,你說,我能和她共事嗎?」
頓時,所有的女工一片嘩然。
當然,大家也才知道,那個默默不語的中年人,是礦區的區長呀。
可你以為陳麗娜怕了嘛,不,她一點也不害怕,而且,她還敢噔領導的臉呢。
「你要真是領導家屬,或者說有後台,就給我乖乖兒辦公室裡坐著去,我陳麗娜養得起你,但你跑這兒來干擾我工作,竄掇幾個不懂事的小姑娘起來搞內亂可就不對了包曼麗,我管你什麼領導,我這兒要的是業績,全都給我開機器,幹活。」陳麗娜一聲吼,小姑娘們給嚇的,乖乖兒開機器,幹活兒去了。
從紗染科出來,胡區長原來是個搞科研的,還沒搞懂情況,沒明白陳麗娜為啥發這麼大的火。
而且呢,包曼麗最近回家,總說累,說腿酸,動不動就一瘸一拐的,他想當然的認為,包曼麗是在勤勤肯肯工作的嘛。
而陳麗娜呢,強勢,這確實太強勢了,強勢到胡區長都要窒息了。
而且,他這不已經準備好要跟包曼麗結婚了嘛,就說︰「這樣吧,陳廠長,曼麗畢竟歌舞團轉業的,覺悟肯定沒你高,你多擔待擔待她,成嗎?」
要胡區長不說這個,陳麗娜也就算了。
但是他這麼一說,陳麗娜就來氣了。
「領導,首先,我得向您在冬風市時為國作出的貢獻,致以我崇高的敬意。但同時,我得說一句,礦區的領導們不是沒家屬,像阿來嫂子,也在咱們紡織廠工作,還是最苦最累的粗紡車間,說加班就加班,沒有任何冤言。再像賀蘭山賀大姐,區政府的工作做完了還要趕來這兒加班,從來不問收獲,為什麼,因為我們都想礦區的明天能更好,希望這間毛紡廠能把礦區的經濟帶動起來。」
她頓了頓,又說︰「您微服私訪,是想來揪我小辮子的吧,看看我在工作中,是否真像包曼麗說的那樣,專橫跋扈,不盡人情,對不對?那我得告訴您,我的廠長是共和國任命的,您就想免您也免不了我。我今天就罵您女朋友了,我還要特別嚴格的批評她,上班除了化妝就是修指甲,完全沒有一個書記的覺悟,您要生氣我也沒辦法,得,我該回去工作了。」
就這樣,陳麗娜居然就揚長而去了。
「胡區長,你看到了吧,她這人是真撥扈,真武斷,你就說,我能和她共事嗎?」包曼麗說。
胡區長背著雙手站了半天,握了握包曼麗的手,說︰「小包同志,這個廠子大概不適合你,我呀,給你調個新工作吧。」
就這,包曼麗挺高興的呢,以為胡區長要給自己調個多好的崗位。
沒想到,等過了幾天,調令來了,她跑區政府一問,胡區長的秘書告訴她︰「樓蘭農場的場長,這可是個特別好的職位呀。」
感情,讓她去種地呀!
包曼麗給氣的呀,回家砸了兩瓶香水,都還沒把氣給消了呢。
當然了,她也沒全指望胡區長,這不給好朋友馬小芳掛了個電話嘛,馬小芳親自給中央打電話,托關係找人協調,就又把她給放到礦區人事科去了。
當然,自她走了以後,陳麗娜當仁不讓,書記政委一肩挑,就徹底的,把毛紡廠給管下來了。
調令一下來,最開心的當然是陳麗娜了。
內地或者好混水摸魚,邊疆這地方,要的是真幹實幹出業績,就算領導,也得用有能力的人。
胡區長眼沒瞎,那怕沒有高區長的英明,懂這一點,就還算個合格的領導了。
而且,很快,胡區長又親自來了一趟毛紡廠,當然,還是屬於微服私訪嘛。
...
「陳廠長,過兩天咱們礦區的領導們聚一聚,就在我家,也算是大家都認識一下,聽說你懷孕了,我特地吩咐過,沒人抽煙也沒人喝酒,怎麼樣,賞個光吧。也算是曼麗向你賠罪,怎麼樣?」
這意思是,胡區長雖然覺得包曼麗做的不對,於是把她調離了毛紡廠,但還是準備要跟她結婚?
陳麗娜心說︰後院不寧,仕途不保,胡區長您可多保重吧。
現在的毛紡廠,那可是礦區一道最美的風景線呀。
春花四月,夕霞晚照,一群水紅襯衣白帽子的姑娘們站在大鐵門前,等著下班鈴聲一響,鐵門一開,陸陸續續的,就從裡面走出來了。
「媽媽,這是我給你買的喲,咱們礦區最好吃的冰棍,快吃吧。」她還沒上車呢,二蛋就說。
這才四月,陳麗娜那敢吃冰棍呀,就說︰「我不吃,放車上髒,趕緊把它扔了去。」
「可是,能讓冰棍進我的肚子裡嗎,我覺得我要吃掉它,比扔掉更有意義。」二蛋說。
陳麗娜明白了︰「你壓根兒就是給自己買的嘛二蛋,你要再吃,早晚還得成個胖子。」
「我是校籃球隊的,老師說,只要多運動,就不會長胖。」小伙子胳膊一身,肌肉鼓鼓的,羨慕死他瘦成排骨的大哥聶衛民啦。
「聶衛民,讓二蛋和三蛋閉嘴,大家都不要說話,你媽媽現在需要的是休息,是睡覺。」要說懷孕了有啥好,那就是,聶工不辭辛勞,不論早晚,車接車送,沒有一天推辭過。
他也給陳麗娜拿著吃的呢,就放在副駕坐前面的箱子裡,一打開,陳麗娜就是哇的一聲︰「草莓,還整整一盒子,洗的這麼乾淨,行了,我得閉上眼睛吃東西了,你們幾個不要吵啊。」
二蛋受不了啦︰「媽媽現在比小蛋蛋還會撒嬌。」
「忍忍吧,據說婦女懷孕頂多九個月,已經過了五個月了,堅持就是勝利啊同志們。」聶衛民把書往臉上一拍,率先就閉上眼睛了。
陳麗娜邊吃草莓,邊說︰「聶工你知道嗎,我有時候都懷疑,你原來總說上班忙忙忙就是裝的,要不然,現在你怎麼就不忙了呀,不論早晚都有時間。」
聶工只笑,不說話。
那還用說嘛,他每天為了能準時趕到毛紡廠,拼命擠壓時間,午飯都是邊幹活邊吃,還動不動就摔東西吼人,搞的實驗室的孩子們怨聲載道,一看見他都跟老鼠見了貓似的。
「你要能再替我多生倆,而且真的能以心相待,一視同仁,這樣的待遇,我就拼著死,給你到老。」聶工開車呀,簡直就跟蝸牛爬似的。
接著,他又說︰「你要還願意放下工作,照顧家庭,我就告訴你紅岩上百條的大黃魚都藏在那兒,而且,全都刨出來送給你。」
「喲,財大氣粗呀,土豪呀。」陳小姐看了一眼身後仨在裝睡的孩子,悄聲說︰「你上輩子就是這麼騙我的,說給我什麼什麼,然後哄著我把我的服裝廠關了,養金絲雀似的,害我沒有完成我理想中的事業,這輩子呀,你甭想困住我,哼。」
「這意思,他上輩子也一般嘛,要不然,你不可能說這種話。」聶工自信受到了極大的鼓舞。
陳麗娜現在覺得吧,其實自己並不是完全懷不上,她覺得很有可能,上輩子的聶博釗自己給她做過手腳,否則的話,她怎麼可能打針吃藥十幾年,就沒懷上過孩子呢。
不過,那都是上輩子的事情啦。
上輩子的老聶還從來都沒說過,冷奇是他同學呢。
這不,一家子出礦區的時候,陳麗娜餘光一瞄,就擱大街上踫上冷奇了。
冷部長最近好像精力很旺盛啊,早上慢跑一回,下午還要慢跑一回,而且吧,總是圍著毛紡廠跑步。
這不,他正跑著...,就踫見妻子馬小芳了。
是的,馬小芳,正是陳麗娜上輩子見過的那個中年婦女。
不過,畢竟比上輩子提前了五六年嘛,三十五六歲嘛,赫本一樣燙的微卷的燙發頭,兩隻眼睛深深的,唇角上翹,遠看跟個洋娃娃似的。
只從她臉上那股子略帶驕傲,又還帶點蠻俏的神情就可以看得出來,當初在紅岩軍區大院,那可是一支花呀。
一身軍綠色的小解放裝,一腳蹬的黑皮鞋,盯著冷奇看了很久,她說︰「怎麼,你好像不歡迎我啊?」
冷奇倒退著往後跑了幾步,說︰「大軍區的冤假錯案平反組小組長,誰敢不歡迎你啊,怎麼,招待所開好了嘛,要不要我幫你開個房間啊。」
……
這邊,才一進基地,小的寫作業,大的抱柴,聶工削土豆,一家四男人,分配的那叫一個有秩序。
陳小姐躺炕上,三蛋立馬抱倆枕頭,再拿一大被子給她墊著︰「媽媽,趕緊躺著吧,等我們做飯給你吃。」
這孕婦的待遇,五星級的。
可是,一想如此享受的人生只剩下四個月了,陳小姐就覺得好憂傷。
她真的想天天被人伺候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