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巧這日內務府送了過年新制的衣裳來,一眾沒有當差的宮女都在廡下廊房裡圍火閑坐。畫珠正剝了個朱橘,當下撂開橘子便解了包袱來瞧,見是青緞灰鼠褂,拎起來看時,便說:“旁的倒罷了,這緞子連官用的都不如,倒叫人怎麼穿?”那送衣裳來的原是積年的老太監余富貴,只得賠笑道:“畫珠姑娘,這個已經是上好的了,還求姑娘體恤。”另一個宮女榮喜笑了一聲,道:“他們哪裡就敢馬虎了你,也不瞅瞅旁人的,盡說些得了便宜還賣乖的話來。”畫珠的脾氣本來就不好,當下便拉長了臉:“誰得了便宜還賣乖?”芳景便道:“雖說主子不在,可你們都是當差當老了的,大節下竟反倒在這裡爭起嘴來,一人少說一句罷。”
畫珠卻冷笑一聲,向榮喜道:“我知道你為什麼,不過就是前兒我哥哥占了你父親的差事,你心裡不忿。一樣都是奴才,誰有本事誰得臉,你就算眼紅那也是幹眼紅著。”
榮喜立時惱了,氣得滿臉通紅:“誰有本事誰得臉——可不是這句話,你就欺我沒本事麼?我是天生的奴才命,這輩子出不了頭,一樣的奴才,原也分三六九等,我再不成器,那也比下五旗的賤胚子要強。也不拿鏡子照照自己個兒,有本事掙到主子的位份去,再來拿我撒氣不遲。”
畫珠原是鑲藍旗出身,按例上三旗的包衣才可在御前當差,她是太后指來的,殊為特例,一直叫御前的人排擠。聽榮喜如是說,直氣得渾身亂顫,芳景忙道:“成日只見你們兩個打口舌官司,說笑歸說笑,別扯到旁的上頭。”榮喜笑道:“芳姐姐不知道,咱們這些嘴拙人笨的,哪裡比得上人家千伶百俐,成日只見她對萬歲爺下功夫,可惜萬歲爺連拿眼角都不曾瞥她一下。呸,我偏瞧不上這狐媚樣子,就她那幅嘴臉,還想攀高枝兒,做夢!”
畫珠連聲調都變了:“你說誰想攀高枝?”芳景已經攔在中間對榮喜呵斥:“榮喜!怎麼越說越沒譜了?萬歲爺也是能拿來胡說的?”她年紀既長,在御前時日已久,榮喜本還欲還嘴,強自忍了下去,畫珠卻道:“還指不定是誰想攀高枝兒,昨兒見了琳琅,左一聲姑娘,右一聲姑娘,奉承得和什麼似的,我才瞧不慣你這奴才樣兒。”榮喜冷笑道:“待你下輩子有琳琅那一日,我也左一聲姑娘,右一聲姑娘,好生奉承奉承您這位不是主子的主子娘娘。”芳景眼見攔不住,連忙站起來拉畫珠:“咱們出去,不和她一般見識。”畫珠氣得一雙妙目睜得大大的,推開芳景,直問榮喜:“你就欺我做一輩子的奴才?難道這宮裡人人生來就是主子的命不成?”榮喜冷笑道:“我就是欺你八字裡沒那個福分!”
芳景一路死命地拉畫珠,畫珠已經氣得發怔,可巧簾子一響,琳琅走進來,笑問:“大年下的,怎麼倒爭起嘴來?”她一進來,屋子裡的人自然皆屏息靜氣,芳景忙笑道:“她們哪一日不是要吵嚷幾句才算安逸?”一面將簇新的五福捧壽鵝絨軟墊移過來,說:“這熏籠炭已經埋在灰裡了,並不會生火氣,姑娘且將就坐一坐。”榮喜亦忙忙地斟了碗茶來奉與琳琅,笑著道:“哪裡是在爭嘴,不過閒話兩句罷了。”那余富貴也就上前打了千兒請安,賠笑道:“琳姑娘的衣裳已經得了,回頭就給您送到屋子裡去。”
琳琅見畫珠咬著嘴唇,在那裡怔怔出神,她雖不知首尾,亦聽到一句半句,怕她生出事來,便說:“不吃茶了,我回屋裡試衣裳去。”拉著畫珠的手道:“你跟我回房去,替我看看衣裳。”畫珠只得跟她去了,待到了屋裡,余富貴身後的小太監捧著四個青綢裡哆羅呢的包袱,琳琅不由問:“怎麼有這些。”余富貴滿臉是笑,說道:“除了姑娘的份例,這些個都萬歲爺另外吩咐預備的,這包袱裡是一件荔色洋縐掛麵的白狐腋,一件玫瑰紫妝緞狐膁褶子,這包袱裡是大紅羽紗面猞猁皮鶴氅。我們大人一奉到口諭,立時親自督辦的,這三件大毛的衣裳,都是從上用的皮子裡揀出最好的來,趕著裁了,挑了手藝最好的幾個師傅日夜趕工,好歹才算沒有耽擱。姑娘的衣服尺寸,我們那裡原也有,還請姑娘試試,合身不合身。”因見畫珠到里間去斟茶,又壓低了聲音悄道:“這包袱裡是一件織錦緞面的灰背,一件裡外發燒的藏獺褂子,是我們大人特意孝敬姑娘的。”
琳琅道:“這怎麼成,可沒這樣的規矩。”
余富貴恭聲道:“我們大人說,若是姑娘不肯賞臉收下,那必是嫌不好,要不然,就必是我們臉面不夠。日後咱們求姑娘照應的地方還多著呢,姑娘若是這樣見外,我們下回也不敢勞煩姑娘了。”琳琅忙道:“我絕無這樣的意思。”她明知若不收下,內務府必然以為她日後會挑剔差事,找尋他們的麻煩。宮裡的事舉凡如此,說不定反惹出禍來。那余富貴又道:“我們大人說,請姑娘放心,另外還有幾樣皮毛料子,就送到姑娘府上去,雖然粗糙,請姑娘家裡留著賞人罷。”琳琅再三推辭不了,只得道:“回去替我謝謝總管大人,多謝他費心了。”又開抽屜取了一把碎銀給余富貴:“要過節了,諳達拿著喝兩杯茶罷。”
余富貴眉開眼笑,連忙又請了安,道:“謝姑娘賞。”
一時琳琅送了她出去,回來看時,畫珠卻坐在裡屋的炕上,抱膝默默垂淚。忙勸道:“好端端的,這又是怎麼了?”畫珠卻胡亂的揩一揩眼角,說:“一時風迷了眼罷了。”琳琅道:“榮喜的嘴壞,你又不是不知道,別與她爭就是了。”畫珠冷笑道:“不爭?在這宮裡,若是不爭,只怕連活的命都沒有。”說到這裡,怔怔的又流下眼淚來。
琳琅道:“你今兒是這怎麼了,平日裡只見你說嘴好強,今兒倒只會哭了,大節下的,快別這樣。”
畫珠聽她這樣說,倒慢慢收了眼淚,忽然哧地一笑:“可不是,就算哭出兩大缸眼淚來,一樣還是沒用。”琳琅笑道:“又哭又笑,好不害臊。”見她臉上淚痕狼藉,說:“我給你打盆水來,洗洗臉吧。”
於是去打了一盆熱水來,畫珠淨面洗臉,又重新將頭髮抿一抿。因見梳頭匣子上放著一面玻璃鏡子,匣子旁卻擱著一隻平金繡荷包,雖未做完,但針線細密,繡樣精緻,畫珠不由拿起來,只瞧那荷包四角用赤色繡著火雲紋,居中用金線繡五爪金龍,雖未繡完,但那用黑珠線繡成的一雙龍晴熠熠生輝,宛若鮮活,不由道:“好精緻的繡活,這個是做給萬歲爺的吧?”琳琅面上微微一紅,畫珠道:“現放著針線上有那些人,還難為你巴巴兒的繡這個。”琳琅本就覺得難為情,當下並不答話,眉梢眼角微含笑意,並不言語,隨手就將荷包收拾到屜子裡去了。畫珠見她有些忸怩,便也不再提此話。
這一日是除夕,皇帝在乾清宮家宴,後宮嬪妃、諸皇子、皇女皆陪宴。自未正時分即擺設宴席,乾清宮正中地平南向面北擺皇帝金龍大宴桌,左側面西座東擺佟貴妃宴桌。乾清宮地平下,東西一字排開擺設內廷主位宴桌。申初時分兩廊下奏中和韶樂,皇帝禦殿升座。樂上,後妃入座,筵宴開始。先進熱膳。接著送佟貴妃湯飯一對盒。最後送地平下內庭主位湯飯一盒,各用份位碗。再進奶茶。後妃,太監總管向皇帝進奶茶。皇帝飲後,才送各內庭主位奶茶。第三進酒饌。總管太監跪進“萬歲爺酒”,皇帝飲盡後,就送妃嬪等位酒。最後進果桌。先呈進皇帝,再送妃嬪等。一直到戌初時分方才宴畢,皇帝離座,女樂起,後妃出座跪送皇帝,才各回住處。
這一套繁文縟節下來,足足兩個多時辰,回到西暖閣裡,饒是皇帝精神好,亦覺得有幾分乏了,更兼吃了酒,暖閣中地炕暖和,只覺得煩躁。用熱手巾擦了臉,還未換衣裳,見琳琅端著茶進來,這二三日來,此時方得閒暇,不由細細打量,因是年下,難得穿了一件藕色貢緞狐腋小襖,燈下隱約泛起銀紅色澤,襯得一張素面暈紅。心中一動,含笑道:“明兒就是初一了,若要什麼賞賜,眼下可要明說。”伸手便去握她的手,誰想她倉促往後退了一步,皇帝這一握,手生生僵在了半空中,心中不悅,只緩緩收回了手。見她神色凝淡,似是絲毫不為之所動,心中愈發不快。
梁九功瞧著情形不對,向左右的人使個眼色,兩名近侍的太監便跟著他退出去了。琳琅這才低聲道:“奴才不敢受萬歲爺賞賜。”語氣黯然,似一腔幽怨,皇帝轉念一想,不由唇角笑意浮現,道:“你這樣聰明一個人,難道還不明白嗎?”她聽了此話,方才說:“奴才不敢揣摩萬歲爺的心思。”皇帝見她粉頸低垂,亦嗔亦惱,說不出一種動人,忍不住道:“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這兩三日沒見著,咱們可要慢慢算一算,到底是隔了多少秋了。”琳琅這才展顏一笑,皇帝心中喜悅,只笑道:“大過年的,人家都想著討賞,只有你想著慪氣。”一說到“慪氣”二字,到底忍俊不禁。停了一停,又道:“憑你适才那兩句話,就應當重重處置——罰你再給朕唱一首歌。”
她微笑道:“奴才不會唱什麼歌了。”皇帝便從案上取了簫來,說道:“不拘你唱什麼,我來替你用簫和著。”紅燭灩灩,映得她雙頰微微泛起紅暈,只覺古人所謂琴瑟在禦,莫不靜好,亦不過如斯。琳琅微笑道:“萬歲爺若是不嫌棄,我吹一段簫調給萬歲爺聽。”皇帝不由十分意外,哦了一聲,問:“你還會吹簫?”她道:“小時候學過一點,吹得不好。”皇帝笑道:“先吹來我聽,若是真不好,我再拿別的罰你。”
琳琅不禁瞧了他一眼,漫漫的笑意從頰上暈散開來,豎起長簫,便吹了一套《鳳還巢》。皇帝盤膝坐在那裡,笑吟吟聽著,只聞簫調清麗難言,心中卻隱隱約約有些不安,仿佛有樁事情十分要緊,偏生總想不起來,是什麼要緊事。琳琅見他眉頭微蹙,停口便將簫管放下,皇帝不由問:“怎麼不吹了?”她道:“左右萬歲爺不愛聽,我不吹了。夜深了,萬歲爺該安置了,奴才也該告退了。”皇帝並不肯撒手,只笑道:“你這捉狹的東西,如今也學壞了。”
梁九功在外頭,本生著幾分擔心,怕這個年過得不痛快,聽著暖閣裡二人話語漸低,後來簫聲漸起,語聲微不可聞,細碎如呢喃,一顆心才放下來。走出來交待上夜的諸人各項差事,道:“都小心侍候著,明兒大早,萬歲爺還要早起呢。”
皇帝翊日有元辰大典,果然早早就起身。天還沒亮,便乘了暖轎,前呼後擁去太和殿受百官朝賀。乾清宮裡頓時也熱鬧起來,太監宮女忙著預備後宮主位朝賀新年,琳琅怕有閃失,先回自己屋裡換了身衣裳,剛拾掇好了,外面卻有人敲門。
琳琅問:“是誰?”卻是畫珠的聲音,道:“是我。”她忙開門讓畫珠進來,畫珠面上卻有幾分驚惶之色,道:“浣衣房裡有人帶信來,說是玉姑姑犯了事。”琳琅心下大驚,連聲問:“怎麼會?”畫珠道:“說是與神武門的侍衛私相傳遞,犯了宮裡的大忌諱。叫人回了佟貴妃。”
琳琅心中憂慮,問:“如今玉姑姑人呢?”畫珠道:“報信兒的人說鎖到慎刑司去了,好在大節下,總過了這幾日方好發落。”琳琅心下稍安,道:“有幾日功夫,玉姑姑在宮中多年,與榮主子又交好,榮主子總會想法子在中間斡旋。”畫珠道:“聽說榮主子去向佟貴妃求情,可巧安主子在那裡,三言兩句噎得榮主子下不來台,氣得沒有法子。”琳琅心下焦灼,知道榮嬪素來與安嬪有些心病,而佟貴妃署理六宮,懿旨一下,玉箸坐實了罪名,榮嬪亦無他法。忙問:“那到底是傳遞什麼東西,要不要緊?”畫珠道:“浣衣房的人說,原是姑姑攢下的三十兩月銀,托人捎出去給家裡,誰曉得就出了事。”眼圈一紅,道:“往日在浣衣房裡,姑姑對咱們那樣好……”琳琅憶起往昔在浣衣房裡的舊事,更是思前想後心潮難安,畫珠道:“浣衣房裡的幾個舊日姐妹都急得沒有法子,想到了咱們,忙忙的叫人帶信來,琳琅,咱們總得想個法子救救玉姑姑才好。”
琳琅道:“佟貴妃那裡,咱們哪裡能夠說得上話。連榮主子都沒有法子,何況咱們。”畫珠急得泫然欲泣:“這可怎麼好……私相遞授是大忌諱,安主子素來又和浣衣房有心病,只怕她們這回……只怕她們這是想要玉姑姑的命……”說到這裡,握著臉就哭起來。琳琅知道私相遞受此事可大可小,若是安嬪有意刁難,指不定會咬准了其中有私情,只消說是不規矩,便是一頓板子打死了事,外頭的人都不能知曉,因為後宮裡處置許多事情都只能含糊其辭。她打了個寒噤:“不會的,玉姑姑不會出那樣的事。”畫珠哭道:“咱們都知道玉姑姑不是那樣的人,可他們若是想置玉姑姑于死地……給她隨便安上個罪名……”琳琅憂心如焚,畫珠道:“琳琅,到如今玉姑姑只能指望你了。”
她低頭想了一會,說:“我可實實沒有半分把握,可是……”輕輕歎了口氣:“不管怎麼樣,我們都得想法子幫一幫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