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丫頭亦不知曉,納蘭夫人亦聽得了信兒,忙過來侍候,傳了宮裡來的人進來。那太監神色極是恭謹,亦只道:“奴才是內務府打發來的,因良主子身子不豫,所以傳女眷進宮去。”老太太見問不出個究竟,只得命人請下去用茶,這廂忙忙地妝束起來,預備進宮去。芸初見老太太神色焦慮,便道:“老祖宗且放寬心,昨兒孫媳婦進宮去,還見著良主子氣色極好,想是不礙事的。”老太太不由牽了她的手,含淚道:“我的兒,你哪裡知道,那孩子打小兒三災八難的。我雖有心疼她,禁不住如今君臣有份,如今她是主子,反不得經常相見,我這心裡實實惦記。況且上回傳咱們進宮去,我聽說是小產,心裡難過得和什麼似的……”納蘭夫人忙忙的道:“貴人乃是有大福的人,吉人自有天相,老太太且不必多想。”一時侍候了老太太大妝,納蘭夫人妯娌自然亦要隨著入宮去,一列五乘轎子,從神武門入順貞門,便下轎換了宮中的車子,走了許久,方又下車。早有一位內監率著小太監迎上來,方請下安去,納蘭夫人因見是皇帝身邊的趙昌,唬了一大跳,忙忙親手去攙,道:“公公如何這樣多禮。”趙昌滿臉笑容,到底請了個安,道:“奴才給老太太,列位太太道喜。”
見眾人盡皆怔住,趙昌便笑道:“太醫已經請了脈,說良主子原是喜脈。”老太太禁不住笑容滿面,一時喜不自勝,禁不住連連念佛,趙昌笑道:“良主子昨兒夜裡起來,突然發暈倒在地下,哎喲噯,當時可把奴才們給嚇壞了,萬歲爺急的連臉色都變了,特旨開宮門,夤夜傳了當值的太醫進來。聽說是喜脈,萬歲爺十分歡喜,今兒一早便叫傳列位太太進來陪良貴人說話解悶,命奴才這幾日哪兒也不去,只在這裡侍候良貴人。還說日後凡是良貴人想見家裡人,便叫傳列位太太進來呢。”
老太太歡喜得只顧念佛,納蘭夫人笑道:“有勞公公。”趙昌道:“請諸位太太隨奴才來。”便引著他們,自垂花門進去,入宮去見琳琅。
卻說這日梁九功奉了皇帝的差使去給太后送東西,太后所居的宮中多植松柏,庭院之中雜以花木,因著時氣暖和,牡丹芍藥爭奇鬥妍,開了滿院的花團錦簇。端嬪與惠嬪陪著太后在院子裡賞花,正說笑熱鬧,宮女稟報梁九功來了,太后便命他進來,梁九功磕頭請了安,太后便問:“你們萬歲爺打發你來的?”梁九功滿臉堆笑,道:“今兒福建的春貢到了,萬歲爺惦記著太后愛吃紅茶,特意巴巴兒的打發奴才給太后送過來。”
太后聽了,果然歡喜,小太監們忙捧著漆盤呈上來,太后見大紅漆盤中一色尺許高的錫罐,映著日頭銀晃晃的,十分精緻好看。隨口又道:“太皇太后倒不愛吃這茶,難為皇帝總惦記著我喜歡,每年總是特意命人進貢——我也吃不了這許多,叫皇帝看著也賞些給後宮裡吧。”梁九功便道:“萬歲爺吩咐奴才,說是先進給太后,餘下的再分賞給諸宮裡的主子呢。”太后點點頭,從專管抱狗的宮女手裡接過那只西洋哈巴兒,抱在膝上逗弄著,又道:“她們有的人愛吃這個,有的不愛吃,其實愛吃的倒不妨多賞些,反正擱在那裡,也是白擱著。”梁九功賠笑道:“萬歲爺也是這樣吩咐的,萬歲爺說,延禧宮的甯貴人就愛吃這個,命奴才回頭就給多送些去呢。”
太后聽了,猶未覺得什麼,一旁的惠嬪不由望了端嬪一眼,果然端嬪手指裡絞著手絹,結成了個結,又拆散開來,過不一會兒,又扭成一個結,只管將手指在那裡絞著。太后已經命梁九功下去了,端嬪心中不忿,轉念一想,對太后道:“皇額娘,說到甯貴人,這幾日好像老沒看見她來給您請安。”太后漫不經心的撫著懷中的狗,道:“許是身上不爽快吧,她是有身子的人,定是懶怠走動。”惠嬪道:“別不是病了吧。”端嬪笑了一聲,道:“昨兒我去給太皇太后請安,還在慈甯宮裡瞧見她,有說有笑的陪太皇太后解交繩玩兒呢,哪裡就會病了。”太后哦了一聲,手裡有一下沒一下撫摸著那哈巴兒,誰知手上的玳瑁米珠團壽金護甲掛住了一綹狗毛,那狗吃痛,突然回過頭來,就向太後手上狠狠咬去。太后哎喲了一聲,那狗“汪汪”叫著,跳下地去跑開了。惠嬪與端嬪忙圍過來,端嬪見傷口已經沁出血來,忙拿自己的絹子替太后按住,惠嬪忙命人去取水來給太后淨手,又命人快去取藥來。
太后罵道:“這作死的畜生,真不識抬舉。”惠嬪道:“就是因為太后平日對它恩寵有加,它才這樣無法無天。”端嬪在一旁道:“皇額娘平日就是對人的心太實了,對人太好了,好得那起不識好歹的東西竟敢忘恩負義,倡狂得一時忘了形。”太后聽了這句話,倒似是若有所思。傳了御醫來看了手傷,幸而並不要緊,又敷上了藥,自然已經傳得皇帝知曉,連忙過來請安,連太皇太后亦打發人來問。各宮裡的主位,亦連忙前來問安。
到了黃昏時分,宮女方進來通傳:“甯貴人來給太后請安了。”端嬪笑道:“可真便宜了她,晨昏定省,如今可又省了一頭。”太后哼了一聲,道:“叫她進來吧。”畫珠已經進來,恭恭敬敬向太后請了安。太后素來待她極親熱,這時卻只淡淡地說:“起來吧。”惠嬪卻笑盈盈的道:“妹妹今兒的氣色倒真是好,像這院子裡的芍藥花,又白又紅又香。”端嬪道:“珠妹妹的氣色當然好了,哪裡像我們人老珠黃的。”
畫珠笑道:“姐姐們都是風華正茂,太后更是正當盛年,就好比這牡丹花開得正好。旁的花花草草,哪裡及得上萬一?”太后這才笑了一聲,道:“老都老嘍,還將我比什麼花兒朵兒。”端嬪笑道:“妹妹這張嘴就是討人喜歡,怨不得哄得萬歲爺對妹妹另眼相看,連萬壽節也翻妹妹的牌子。可見在皇上心裡,妹妹才是皇上最親近的人。”畫珠嘴角微微一動,終於忍住,只是默然。惠嬪向太后笑道:“您瞧端妹妹,仗著您老人家素來疼她,當著您的面連這樣的話都說出來了。”端嬪暈紅了臉,嗔道:“太后知道我從來是口沒遮攔,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太后道:“這才是皇額娘的好孩子,心事都不瞞我。”
惠嬪又指了花與太后看,端嬪亦若無其事的賞起花來,一時說這個好,一時誇那個豔,過了片刻,太后微露倦色,說:“今兒乏了,你們去吧,明兒再來陪我說話就是了。”三人一齊告退出來,惠嬪住得遠,便先走了。端嬪向畫珠笑道:“還沒給妹妹道喜。”畫珠本就有幾分生氣,面帶不豫的問:“道什麼喜?”端嬪道:“皇上又新賞了妹妹好些東西,難道不該給妹妹道喜?”畫珠笑道:“皇上今兒也在賞,明兒也在賞,我都不覺得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了。”端嬪聽了,自然不是滋味,忍不住道:“妹妹,皇上待你好,大家全能瞧見。只可惜這宮裡,從來花無百日紅。”畫珠聽她語氣不快,笑了一聲,道:“姐姐素來是知道我的,因著姐姐一直照拂畫珠,畫珠感激姐姐,畫珠得臉,其實也是姐姐一樣得臉啊。咱們是一條船上的人,姐姐若將畫珠當了外人,畫珠可就不敢再替姐姐分憂解難了。”
端嬪輕輕地咬一咬牙,過了半晌,終於笑了:“好妹妹,我逗你玩呢。你知道我是有口無心。”畫珠也笑顏逐開,說:“姐姐,我也是和你鬧著玩呢。”
畫珠回到宮中,坐在那裡只是生悶氣,偏生宮女小吉兒替她斟茶,失手打破了茶碗,將她唬了一跳,她一腔怒氣正好發作出來,隨手拿了炕几上的犀拂劈頭蓋臉地就朝小吉兒打去,口裡罵:“作死的小娼婦,成心想嚇死我來著?我死了你們可都稱心如意了!”另外的宮女們皆不敢勸,幾個人都跪在地下。畫珠卻是越想越生氣,下手越發使力,小吉兒被打得嗚嗚直哭,連聲求饒:“主子,主子息怒,奴才再不敢了,再不敢了!”那犀拂小指來粗的湘妃竹柄,抽在人身上頓時一條條的紅痕,小吉兒滿頭滿臉被打的是傷,另一個宮女容香原和小吉兒要好,見打得實在是狠了,大著膽子勸道:“主子且消消氣,主子自己的身子要緊,沒得為個奴才氣壞了,主子可仔細手疼。”
畫珠猶發狠道:“我告訴你們,你們誰也別想翻到天上去,就算我死了,我作鬼也不能讓你們舒坦了!”幾個人皆苦苦相勸,正在此時,門外有人道:“喲,這是鬧的哪一出啊?”跟著簾子一挑,進來位衣飾整潔的太監。畫珠見是敬事房的大太監劉進忠,怔了一怔,容香忙接過犀拂去。畫珠方才笑了一笑:“倒叫諳達見笑了,奴才不聽話,我正教訓著呢。”劉進忠打了個千兒,滿臉笑容的道:“恭喜甯主子,今兒晚上,萬歲爺又是翻的主子您的牌子。”畫珠嘴角微微一動,似是欲語又止,劉進忠便道:“甯貴人,趕緊拾掇拾掇,預備侍候聖駕啊。”
容香連連向小吉兒使眼色,小吉兒這才躲出去了,容香忙上前來替畫珠梳洗,劉進忠退出宮外相侯,同來的小太監不解地問:“劉諳達,旁的主子一聽說翻牌子,都歡喜得不得了,怎麼這甯貴人聽說翻了牌子,倒是一臉的不快活?”
劉進忠嗤笑一聲,道:“你們知道什麼?”另一位小太監道:“諳達當著上差,自然比我們要知道得多,諳達不指點咱們,咱們還能指靠著誰呢?”劉進忠便笑道:“小猴兒崽子,算你小子會說話,這中間當然有緣故的——咱們當奴才的,最要緊的是什麼?是知道上頭的風向。在這宮裡,同樣是主子,是娘娘,可是得寵和不得寵,那可就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了。我倒問問你們,如何看得出來哪位主子最得寵。”
小太監嘴快,道:“要照記檔來看,甯貴人最得寵了,一個月三十天,萬歲爺倒有二十天是翻她的牌子。賞她的東西也多,今兒也在賞,明兒也在賞。宮裡都說,連新近得寵的良貴人,也奪不了甯貴人的風頭。”劉進忠哈哈一笑,道:“光看記檔能明白個屁。”小太監聽他話裡有話,便一味的纏著他,但劉進忠露了這麼一下子,卻再也不肯說了。
待他們回到乾清宮,梁九功正領著人正等在暖閣之外,見他們送了畫珠進來,便雙掌互擊,四名小監便上前來,接過包裹著畫珠的錦被去,梁九功將嘴一努,他們便將畫珠送入大殿之後的圍房。梁九功這才返身進了暖閣,皇帝盤膝坐在炕上看摺子,梁九功悄悄上前,替換下侍候筆墨的小太監,覷見皇帝稍稍頓筆,便道:“已經起更了,請萬歲爺的示下,萬歲爺是就歇著呢,還是往儲秀宮去?”
皇帝想了一想,道:“就歇著吧。”梁九功“嗻”了一聲,問:“那奴才打發人去接良主子?”皇帝道:“如今戰事正緊,只怕夜裡又有摺子來,她這幾日老歇不好,今兒就不接她過來了,且讓她安安心心睡一覺。”梁九功賠笑道:“每日裡萬歲爺若是不過去,便必打發人接她過來的,今兒要是不去,主子必要記掛著。上回萬歲爺召見大臣,會議了一整夜,結果主子等到後半夜裡才睡下,後來萬歲爺知道了,將奴才一頓好罵,奴才可不敢忘了教訓。”皇帝便道:“偏你有許多囉嗦。”雖這樣說,隨手卻摘下腰上的荷包,道:“拿這個去給她,就說是朕說的,叫她今日早些睡。”又叮囑道:“她是有身子的人,叫她不必磕頭謝恩了。”
按例接到禦賞之物,皆要面北磕頭謝恩,故而皇帝特意這樣叮囑,梁九功捧著荷包,“嗻”了一聲,退出來親自送往儲秀宮。待得他回來時,皇帝的摺子亦瞧得差不多了,見到他便問:“她說了什麼沒有?”梁九功道:“主子並沒有說旁的話,只命奴才請萬歲爺也早些安置。”皇帝點一點頭,說:“朕也倦了,就歇著吧。”梁九功擊掌命人進來,侍候皇帝安置,因這日輪到魏珠守夜,梁九功率人一一檢點了門窗,最後才退出去。
方退出暖閣,卻見小太監小和子正等在那裡,見著他,便如見著救星一般,悄悄地對他道:“圍房裡的甯貴人鬧著要見萬歲爺呢。”梁九功道:“告訴她萬歲爺歇下了,有話明天再回奏吧。”小和子哭喪著臉道:“甯貴人發了脾氣,又哭又鬧,誰勸就罵誰,她還懷著龍種呢,咱們可不敢去拉她。”梁九功恨聲道:“一幫無用的蠢材。”話雖這樣說,到底怕鬧出事來,於是跟著他往後面圍房裡去見畫珠。
老遠便見到圍房之外,幾名小太監在門口縮頭縮腦,見著梁九功,紛紛的垂手侍立,梁九功呵斥道:“都什麼時辰了,還不去睡?只管在這裡杵著,等著賞板子不成?”小太監忙不迭都退走了,梁九功踏進房內,只見地下狼藉一片,連茶壺茶杯都摔了,畫珠坐在炕上抱膝流淚。梁九功卻請了個安,道:“夜深了,奴才請甯貴人早些歇著。”
畫珠猛然抬起頭來,直直的盯著他,一雙眼睛雖然又紅又腫,燈下只覺目光中寒意凜冽:“我要見皇上。”梁九功道:“回主子的話,萬歲爺已經歇著了。”畫珠卻失了常態,連聲音都變了調子:“萬歲爺歇著了,那他翻我的牌子作什麼?”梁九功微微一笑,慢吞吞的道:“甯主子不妨拿這話去問萬歲爺,奴才可不敢亂猜測萬歲爺的意思。”畫珠冷笑道:“打量著我傻麼?他只管拿我來頂缸,我憑什麼要枉擔了這個虛名。”說到這裡,眼淚不禁又流了下來。
梁九功賠笑道:“甯主子向來聰明,怎麼今兒反倒說起傻話來,您犯這樣的糊塗不打緊,可這三更半夜,夜深人靜的,您這麼嚷嚷,擱著外人聽見了,您可多沒體面。”畫珠身體劇烈的顫抖著,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梁九功道:“跟萬歲爺撕破臉面,甯主子您有什麼好處?您還是安心歇著吧,萬歲爺早歇下了,您鬧也沒有用。”
畫珠熱淚滾滾,哭道:“我要見皇上,我什麼都不要,我只要見皇上。”
梁九功道:“甯主子,您怎麼就不明白呢。萬歲爺待您,已經是恩寵有加了,後宮裡的主子們誰不想日日見到萬歲爺,不獨您一個兒。不過就是讓您睡了幾夜圍房,現下萬歲爺可是處處優待著主子您,吃的用的,一應兒皆是最好的分子,隔三岔五的另有賞賜,後宮裡其他的主子們,眼紅您還來不及呢,您幹嗎要和這福氣過不去?”
畫珠怔怔的只是流淚,梁九功見她不再吵嚷,便道:“您還是早些歇著吧,看哭腫了眼睛,明兒可見不了人了。”畫珠聞言,果然慢慢的拿絹子拭了眼淚,梁九功便道:“奴才告退了。”打了個千兒,便欲退出去。畫珠卻道:“梁諳達,我有一句話請教您。”
梁九功忙道:“不敢當。”畫珠眼中幽幽閃著光,聲音裡透著森冷的寒意:“求諳達讓我死也做個明白鬼——皇上到底是不是因為琳琅?”
梁九功喲了一聲,滿臉堆笑,道:“甯主子,可不興說這樣不吉利的詞兒,您還懷著身子,將來誕育了小格格、小阿哥,您的福氣還在後頭呢,可不興說那個字。”
畫珠死死的盯著他,問:“我只問你,是不是因為琳琅?”
梁九功道:“甯貴人這話奴才聽不明白,奴才勸甯貴人別胡思亂想,好生將養著身子才是。”畫珠冷笑一聲,答:“我自然會好好將養著身子。”梁九功不再多說,告退出來。走到門外,招手叫過小和子,囑咐道:“好生侍候著,留意夜裡的動靜,如果出了事,別怪我一頓板子打死你們算完。”小和子連連應是,梁九功又問:“甯貴人宮裡是哪幾個人在侍候?”小和子道:“這可記不得,要去查檔。”梁九功道:“明兒打發人去回安嬪,就說我說的,聽說甯貴人宮裡幾個使喚的人太笨,老是惹得貴人生氣,請安嬪將他們都打發去別處,另外挑人來侍候甯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