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歸花謝,早因循、又過清明。是一般風景,兩樣心情。猶記碧桃影裡、誓三生。烏絲闌紙嬌紅篆,歷歷春星。道休孤密約,鑒取深盟。語罷一絲香露、濕銀屏。
——納蘭容若《踏莎行》
因著天氣一日暖和過一日,琳琅精神一日比一日倦怠,錦秋便勸道:“這會子已經是申末時分,主子才歇了午覺起來,不如奴才陪主子去宜主子那裡坐坐,說一會兒話,回來再用膳。”琳琅記得太醫的囑咐,要她平日裡多散散,不可思慮太過,於是便也答應了。天氣漸熱,園子裡翠柳繁花,百花開到極盛,卻漸漸有頹唐之勢。錦秋陪著她慢慢看了一回花,又逗了一回鳥,不知不覺走得遠了,時值黃昏,起了微微的東風,吹在人身上頗有幾分涼意。錦秋便道:“這風吹在人身上寒浸浸的,要不奴才去給主子拿件氅衣來。”琳琅道:“也好,順便將裡屋炕桌上那匣子裡的花樣子也拿來,原是我答應描了給宜主子的,剛才出來偏生又忘了。”錦秋便答應著去了,琳琅因見假山之下那一帶芍藥開得正好,斜陽餘暉之下如錦如霞,一時貪看住了,順腳隨著青石蹬子一路走了下去。
其實天色漸晚,各宮裡正傳膳,園中寂靜並無人行,只見群鳥歸林,各處神鴉啊啊有聲。琳琅看了一回花,回頭又見落霞正映在宮牆之上,如浸如染,絢紅如血,她順著石蹬子走著,不覺轉到了假山之後。這裡本有一所小小兩間屋子,原是專管打掃花園的花匠們放置鋤鍬畚箕之屬的倉房所在,極是幽僻,素日甚少有人來。她見走得遠了,怕錦秋回來尋不著自己,正待順路返回去,忽聽那山牆之外有女子的聲音嚶嚶的哭泣。跟著有人勸道:“咱們做奴才的,挨打受罵,那又有什麼法子。”
琳琅料想必是有宮女受了委屈,故而躲在這裡向同伴哭訴,心下不以為意,正待要走開,忽聽那人哭道:“她的心也忒狠毒了,怨不得良主子那條命都幾乎送在她手裡。”琳琅聽到這句話,宛若晴天裡一個霹靂,不知不覺就怔在那裡。但聽另一個聲音呵斥道:“你可別犯糊塗了,這話也是胡亂說得的?”先前哭的那人似是被嚇住了,過了半晌,才道:“好姐姐,我也只給你一個人說。那日端主子來瞧她,我在窗戶外頭聽得的,原是她和良主子都還在乾清宮的時候,她和端主子商議好了,做下什麼圈套陷害良主子,叫萬歲爺惱了良主子,將良主子趕出了乾清宮,這才有後來的事。”哭道:“她一直疑心我聽著了什麼,借機總是又打又罵,如今我被放出來種花,她還不放過我,硬誣我偷了她的鐲子,要趕我出去,好姐姐,我可該怎麼辦。”
另一人道:“快別說了,這樣無憑無據的事情,誰敢信你,都只當你是胡說罷了。你快快將這事給忘了,忘得一乾二淨,我也只當從來沒聽說過。要叫別人聽見,這可是抄家滅門的大禍。”那人似被嚇住了,只是嚶嚶的哭著。琳琅身上寒一陣,熱一陣,風撲在身上,便如害著大病一樣,手足一陣陣只是發冷,過了好一陣子,才有力氣轉身往回走去。她腳下虛浮,慢慢走了好半晌,才隨著假山走下來,一路走到了青石板的宮道上。錦秋正在那裡滿面焦灼的東張西望,見著她便如得了鳳凰一般,道:“主子往哪裡去了,可叫奴才好找,園子裡人少,連個問的人都沒尋著,眼瞧著天色都黑下來了,可急死奴才了。”一面說,一面將手裡的氅衣抖開,替琳琅穿上,一時觸到她的手,唬了一跳:“主子的手怎麼這樣冷冰冰的,可別是受了涼寒。”琳琅輕輕搖一搖頭,錦秋見她臉上半分血色都沒有,心裡害怕,道:“天晚了,要不奴才先侍候主子回去,明兒再去長春宮吧。”琳琅並不答話,隨著青石板的大路,慢慢的往回走。錦秋攙扶著她,心裡只是七上八下。
待回到儲秀宮中,天色已晚,碧落正招呼了小太監傳燈,燈下驟然見著琳琅進來,一張面孔雪白,神魂不屬的樣子,碧落亦唬了一跳,忙忙上前來侍候,拿熱毛巾把子擦過臉,又問:“主子可餓了,可想用點什麼?”琳琅輕輕搖一搖頭,道:“我倦了,想歪一歪。”碧落見她聲氣不同尋常,忙收拾了炕上,服侍她睡下。又命小宮女進來,將地下的大鼎裡換了安息香,這才躡手躡腳的走出去,尋著錦秋,劈面就問:“我的小祖宗,你引主子到哪裡去了?梁諳達千交待,萬囑咐,你全都當成耳旁風?我告訴你,你倘若是不想活了,可別連累著大傢伙兒。”錦秋幾乎要哭出來,道:“並沒有往哪裡去,就是說去宜主子那裡坐坐,走到園子裡,主子叫我回來拿氅衣和花樣子,我拿了回去,半晌就沒尋見主子,過了好一陣子,才瞧見主子從假山那頭下來,便是這樣子了。”
碧落道:“你竟敢將主子一個人撂在園子裡頭,萬一衝撞上什麼,你擔當得起嗎?”錦秋道:“我也是一時沒想的周全,原說快去快回的,不過一盞茶的功夫,而且平日裡園子裡人來人往的,總覺得不打緊的。”碧落恨聲道:“不打緊?你瞧瞧主子的樣子,這還叫不打緊?看讓萬歲爺知道了,梁諳達能饒得了誰。”錦秋又怕又悔,抽泣著道:“我也不是成心,誰知道就那麼一會兒功夫,就出了差池……”碧落見她這樣子,也不好再埋怨。又怕琳琅有事叫自己,只得返身進去。
碧落坐在小杌子上,見琳琅一動不動睡在那裡,心裡只是害怕。等起了更,乾清宮的小太監悄悄的來回:“萬歲爺就過來了,請主子預備接駕。”碧落不敢說實話,只得進去炕前,輕聲喚了聲:“主子。”只見琳琅眸子清炯炯的望著帳頂,原來並未曾睡著,見她來,只說:“我什麼都不想吃。”碧落只得道:“那主子可覺得好些了?乾清宮說萬歲爺就過來,若是主子身上不爽快,奴才就打發人去回萬歲爺。”琳琅知道若是回了皇帝,必要害得他著急,若不親來瞧自己,必又打發人來,總之是不安心,於是掙扎著坐起來,道:“不,不用。”說:“將鏡子拿來我看看。”
碧落忙拿了鏡子過來,琳琅照了一照,只覺得臉頰上皆是緋紅的,倒比方才有了些顏色,又命錦秋進來替自己梳頭,方收拾好了,皇帝已經到了。
皇帝的心情倒甚好,就著燈望一望她的臉上,說:“你今兒精神像是不錯。”琳琅含笑道:“我睡了大半晌,适才又歪了一會兒,這會子倒餓了。”皇帝道:“朕也餓了,今兒有南邊貢來的糟鵪鶉,我已經打發人給你的小廚房送去了,叫他們配上粥,咱們一塊兒吃。”
碧落便率人收拾了炕桌,又侍候皇帝寬了外頭的衣裳,在炕上坐了,琳琅打橫陪著他,一時小廚房送了細粥來,八樣小菜,糟鵪鶉、五綹雞絲、胭脂鵝脯、炸春捲、熏幹絲、風醃果子狸、熏肘花小肚、油鹽炒枸杞芽兒,另外配了四樣點心,倒是滿滿一桌子。琳琅就著油鹽炒枸杞芽兒,勉強吃了半碗粥,只覺得口中發苦,再咽不下去,就擱了筷子。皇帝因見她雙頰鮮紅,說道:“是不是吃得發了熱,可別脫衣裳,看回頭招了風。”一面說,一面擱下筷子,摸了摸她的手,不禁臉上就變了顏色:“怎麼這樣滾燙?”琳琅也覺得身上無力,連肌膚都是焦痛的,知道自己只怕是在發熱,勉強笑道:“我真是不中用,大抵是後半晌起來吹了風,受了涼。”
皇帝一面命人去傳太醫,一面就打發她躺下。碧落等人早著了忙,忙上來侍候,皇帝道:“你們如今當差也太不用心了,主子病了還不知道,可見有多糊塗。”琳琅道:“不怨她們,我也是這會子才有些覺得。”皇帝一直等到太醫傳來,又開了方子,看著她吃下藥去,這麼一折騰,已經是二更天的功夫了。皇帝心中著急,嘴上卻安慰她道:“不打緊,太醫說只是受了風寒,吃一劑藥就好了。”琳琅勉強笑道:“我這會子也覺得身上鬆快了些,皇上還是回乾清宮去早些歇著吧,明兒還得上朝呢。”
皇帝也知自己在這裡,必然令她不能安睡,便道:“也好,你且養著,我先回去。”走至門口,終究不忍,回過頭來,卻見她正望著自己,眼中淚光盈然,見他回頭,忙倉促轉過臉去。皇帝便返身回來,握了她的手,低聲道:“你今兒是怎麼了?”她似乎悚然回過神來,眼睛裡依舊是那種惶然驚懼的神氣,嘴裡卻答非所問:“這夜裡真安靜。”皇帝愛憐萬分,說道:“可不是累著了,如今不比往日,你要替我好好保重自己才是。”她心底微微一熱,抬起頭來見皇帝目不轉睛地望著自己,那雙烏黑深邃的眼眸,明亮而深沉,她不由自主轉開臉去,低低地道:“我害怕……”皇帝只覺得她聲音裡略帶惶恐,竟在微微發顫,著實可憐,情不自禁將她攬入懷中,說道:“別怕,我都佈置好了,她們自顧不暇,料來不能分神跟你過不去。再說有皇祖母在,她答應過我要護你周全。”只覺得她鬢髮間幽香馥鬱,楚楚可憐。卻不想她輕輕歎了口氣,說:“琳琅不是害怕那些。”皇帝不由唔了一聲,問:“那你是怕什麼?”
她的聲音更加低下去,幾乎微不可聞:“我不知道。”皇帝聽她語氣淒涼無助,自己從來未曾見過她這樣子,心中愛憐,說:“有我在,你什麼都不必怕。”桌上點著紅燭結了燭花,火焰跳動,璨然大放光明,旋即黯然失色,跳了一跳,複又明亮,終不似以前那樣光亮照人。她低聲道:“你瞧這蠟燭,結了燭花燃得太亮,就會差點熄掉。”皇帝聽她語意裡隱約有幾分淒涼,念及她所受之種種苦楚,心中更是難過。隨手抽下她發間一枝碧玉釵,將燭光剔亮,說:“這世上萬事你俱不用怕,萬事皆有我替你擔當。”她眼中依稀閃著淡薄的霧氣,聲音漸漸低下去:“紅顏未老恩先斷——”皇帝一腔話語,不由都噎在那裡,過了半晌,方才道:“你原是這樣以為。”她終於抬起頭來,他的眉頭微皺,眉心裡便擰成川字,她緩緩道:“琳琅其實與後宮諸人無異,我怕失寵,怕你不理我,怕你冷落,怕你不高興。怕老,怕病,怕死……怕……再也見不著你。”
皇帝眉頭緩緩舒展開來,唇際漾起笑意。兩人相依相偎良久,她低聲道:“只咱們兩個人在這裡,就像是在做夢一樣。”皇帝心底不知為何泛起一絲酸楚,口中道:“怎麼說是做夢,你身上不好,可別說這樣的話。我打算過了,待得天下大定,我要將西苑、南苑、北海子全連起來,修一座大園子起來。到了那時候,咱們就上園子裡住去,可以不必理會宮裡那些規矩,咱們兩個人在一塊兒。”她嗯了一聲,皇帝又道:“京裡暑氣重,你素來怕熱,到時我在關外挑個地方,也蓋園子起來,等每年進了六月,我就帶你出關去避暑,行圍獵鹿。咱們的日子長久著呢。”
又勸慰她良久,方才親自打發她睡下,終於出來。碧落率著人皆在外頭預備送駕,一時皇帝上了肩輿,一溜八盞宮燈簇擁了御駕,回乾清宮去。梁九功隨在後頭,轉身向碧落招了招手,碧落只得上前來,梁九功道:“你也來,萬歲爺有話問你。”
碧落便隨在後頭,跟著皇帝回了乾清宮,皇帝換了衣裳,在炕上坐了,碧落靜靜的跪在那裡,卻不敢做聲,皇帝默然良久,方才道:“太醫的話,你也聽見了。朕平日是怎麼囑咐你們的?”碧落連連磕頭,道:“奴才該死。”皇帝淡然道:“太醫說你們主子是受了極大的驚嚇,以致心神不屬,風邪入脈,萬幸沒有動到胎氣。你老老實實的告訴朕,你們主子是遇上了什麼人,還是遇上了什麼事。”碧落無奈,只得將錦秋的話從頭到尾複述了一遍,道:“奴才們實實不知道,奴才已經狠狠責駡錦秋,她急的也只會哭,求萬歲爺明察。”梁九功便去傳了錦秋來,皇帝問過,果然實情如此,並無人知曉。皇帝沉吟片刻,道:“園子裡冷清,不定是撞上了什麼,總歸是因為跟的人少的緣故,此後你們主子出去,必要著兩個人跟著,你們主子待你們不薄,你們也要盡心盡力的侍候。”碧落與錦秋皆磕頭稱是,皇帝便命她們回去了。梁九功上來侍候皇帝安置,皇帝囑咐他道:“你挑一個得力的人去儲秀宮小廚房當差,凡是良貴人的一應飲食,都要特別仔細侍候。”梁九功“嗻”了一聲,皇帝淡然道:“朕倒要好生瞧著,看誰敢再算計朕的人。”
琳琅吃了幾劑藥,終於一日日調養起來,皇帝這才放了心。梁九功派去儲秀宮的人叫張五寶,原在禦膳房當差,最精於飲饌之道,為人又極踏實勤勉。凡是琳琅入口之物,不論是茶水點心,還是早晚二膳,皆先由他細細嘗過。這日琳琅去了景仁宮給佟貴妃請安,宮裡只留下幾個不相干的小太監,大家便奉承著張五寶,與他在直房裡喝茶,央他講些禦膳房的掌故來聽。正在閒話的當兒,一名宮女走進來,手裡提著雕漆食盒,笑道:“各位諳達寬坐。”張五寶原識得她,便趕著她的名兒叫:“曉晴妹妹,今兒怎麼得空到這裡來?是不是端嬪打發你來的?”曉晴撈了辮梢在手裡,笑道:“誰是你的妹妹?如今我可不在端主子那裡,眼下分派我去了延禧宮裡當差呢。”將食盒交給張五寶,道:“這個是桃仁餡山藥糕,我們甯主子說良貴人素來愛吃這個,所以送來給良主子嘗嘗新。”
各宮裡皆有小廚房,妃嬪相互饋贈吃食,原也尋常,張五寶並沒有在意,便接了過去,口裡說:“有勞有勞,替我們主子多謝甯貴人。”又留曉晴吃茶,曉晴道:“我可不像你們這樣輕閒,主子還打發我往別處去送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