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才道當時錯,心緒淒迷。紅淚偷垂,滿眼春風百事非。情知此後來無計,強說歡期。一別如斯,落盡犁花月又西。
——納蘭容若《採桑子》
那些精奇嬤嬤,平日裡專理六宮瑣事,最是精明能幹,並不比外朝的刑名遜色,既然有貴妃懿旨許用刑,更是精神百倍。連夜嚴審,至第二日晌午,方問出了端倪。佟貴妃看了招認的供詞,一口氣換不過來,促聲急咳。宮女們忙上來侍候,好容易待得咳喘稍定,她微微喘息:“我……我去乾清宮面見皇上。”
皇帝卻不在乾清宮,下朝後直接去了慈甯宮。佟貴妃只得又往慈甯宮去,方下了輿轎,崔邦吉已經率人迎出來,先給佟貴妃請了安,低聲道:“貴主子來的不巧,太皇太后正歇晌午覺呢。”佟貴妃不由停下腳步,問:“那皇上呢?”崔邦吉怔了一下,立刻笑道:“萬歲爺在東頭暖閣裡看摺子呢。”佟貴妃便往東暖閣裡去,崔邦吉卻搶上一步,在檻外朗聲道:“萬歲爺,貴主子給您請安來了。”這才打起簾子。
琳琅本立在大案前抄《金剛經》,聽到崔邦吉通傳,忙擱下筆迎上前來,先給佟貴妃行了禮。佟貴妃不想在這裡見著她,倒是意外,不及多想。皇帝本坐在西首炕上看摺子,見她進來,皇帝倒下炕來親手攙了她一把,說:“你既病著,有什麼事打發人來回一聲就是了,何必還掙扎著過來。”
佟貴妃初進暖閣見了這情形,雖見皇帝與琳琅相距十餘丈,但此情此景便如尋常人家夫妻一般,竟未令人覺得于宮規君臣有礙。她忍不住心中泛起錯綜複雜的滋味,聽皇帝如斯說,眼眶竟是一熱。她自恃身份,勉力鎮定,說:“藥糕之事另有內情,臣妾不敢擅專,所以來回稟皇上。”又望了琳琅一眼,見她微垂螓首立在窗下。那窗紗明亮透進春光明媚,正映在琳琅臉上,雖非豔麗,但那一種嫺靜婉和,隱隱如美玉光華。耳中只聽皇帝道:“你先坐下說話。”轉臉對琳琅道:“去沏茶來。”
佟貴妃與他是中表之親,如今中宮之位虛懸,皇帝雖無再行立後之意,但一直對她格外看顧,平日裡相敬如賓,她到了此時方隱隱覺得,皇帝待她雖是敬重,這敬重裡卻總仿佛隔了一層。聽他隨意喚琳琅去倒茶,驀然裡覺得,在這暖閣之中,這個位份低下的貴人竟比自己這個貴妃,似乎與皇帝更為親密,自己倒仿佛像是客人一般,心中悵然若失。
琳琅答應一聲去了,佟貴妃定了定神,緩緩道:“事情倒真如皇上所說,另有蹊蹺,那宮女招認,說是端嬪指使她攀汙甯貴人,那味紅花之藥,亦是端嬪命人從宮外夾帶進來。臣妾已經命人將夾帶入宮私相傳遞藥材的太監、宮女皆鎖了起來,他們也都招認了。臣妾怕另生事端,已經命兩名嬤嬤去陪伴端嬪,如何處置,還請皇上示下。”
皇帝緘默良久,佟貴妃見他眉頭微蹙,眉宇間卻恍惚有幾分倦怠之意,她十四歲入侍宮中,與皇帝相處多年,甚少見他有這樣的倦色,心下茫然不知所措。皇帝的聲音倒還是如常平靜:“審,定要審問清楚。你派人去問端嬪,朕哪裡虧待了她,令她竟然如此陰狠下作。你跪安吧,朕乏了。”
琳琅端了茶盤進來,佟貴妃已經退出去了。她見皇帝倚在炕几之上,眼睛瞧著摺子,那一枝上用紫毫擱在筆架上,筆頭的朱砂已經漸漸涸了。她便輕輕喚了聲:“皇上。”皇帝伸手握住她的手,微微歎了口氣:“她們成日的算計,算計榮寵,算計我,算計旁人。這宮裡,一日也不叫人清淨。”
她就勢半跪半坐在腳踏上,輕聲道:“那是因為她們看重皇上,心裡惦記皇上,所以才會去算計旁人。”皇帝唔了一聲,問:“那你呢,你若是看重我,心裡惦記我,是否也會算計我?”
她心裡陡然一陣寒意湧起,見他目光清冽,直直的盯著自己,那一雙瞳仁幾乎黑得深不可測,她心中怦怦亂跳,幾乎是本能般脫口道:“琳琅不敢。”皇帝卻移開目光去,伸出手臂攬住她,輕聲道:“我信你不會算計我,我信你。”
她心底一陣難以言喻的痛楚,皇帝的手微微有些發冷,輕而淺的呼吸拂過她的鬢邊,她烏髮濃密,碎發零亂的絨絨觸動在耳畔。她想起小時候嬤嬤給自己梳頭,無意間碎碎念叨:“這孩子的頭髮生得這樣低。”後來才聽人說,頭髮生的低便是福氣少,果然的,這一生福薄命舛。到了如今,已然是身在萬丈深淵裡,舉首再無生路,進退維谷,只是走得一步便算一步,心下無限哀涼,只不願意抬起頭。紫檀腳踏本就木質堅硬,她一動不動的半跪在那裡,只是懶怠動彈。腳蜷得久了,酥酥的一陣麻意順著膝頭痹上來。皇帝卻亦是不動,他腰際明黃佩帶上系著荷包正垂在那炕沿,御用之物照例是繡龍紋,千針萬線納繡出猙獰鮮活。她不知為何有些悵然,就像是丟了極要緊的東西,卻總也記不得是丟了什麼一樣,心裡一片空落落的難過。
太皇太后歇了午覺起來,皇帝已經去了弘德殿。晌午後傳茶點,琳琅照例侍候太皇太后吃茶。太皇太后論了茶磚的好壞,又說了幾句旁的話,忽然問:“琳琅,此回藥糕之事你怎麼看。”琳琅微微一驚,忙道:“琳琅位份低微,不敢妄議六宮之事。況且此事由琳琅而起,如今牽涉眾人,琳琅心中實實不安。”太皇太后微微一笑,說:“你的位份,我早就跟皇帝說過了,原本打算萬壽節晉你為嬪位,偏生你一直病著。趕明兒挑個好日子,就叫內務府去記檔。”琳琅聽她誤解,越發一驚,說道:“太皇太后,琳琅並無此意,太皇太后與皇上待琳琅的好,琳琅都明白,並不敢妄求旁的。”
太皇太后道:“好孩子,我知道你並不看重位份虛名,可是旁人看重這些,咱們就不能讓她們給看輕了。皇帝是一國之君,在這六宮裡,他願意抬舉誰,就應該抬舉誰。咱們大清的天子,心裡喜歡一個人,難道還要偷偷摸摸的不成?”
琳琅心下一片混亂,只見太皇太后含笑看著自己,眼角的淺淺淡紋,顯出歲月滄桑,但那一雙眼睛卻並沒有老去,光華流轉似千尺深潭,深不可測,仿佛可以看進人心底深處去。她心下更是一種惶然的驚懼,勉強鎮定下來,輕聲道:“謝太皇太后恩典,琳琅知道您素來疼惜琳琅,只是琳琅出身卑賤,皇上對琳琅如此眷顧,已經是琳琅莫大的福氣。太皇太后再賞賜這樣的恩典,琳琅實實承受不起,求太皇太后體恤。”
太皇太后向蘇茉爾笑道:“你瞧這孩子,晉她的位份,旁人求之不得,獨獨她像是惟恐避之不及。”轉過臉對琳琅道:“你前兒做的什麼花兒酪,我這會子怪想著的。”琳琅答:“不知太皇太后說的是不是芍藥清露蒸乳酪?”太皇太后點頭道:“就是這個。”琳琅便微笑道:“我這就去替老祖宗預備。”福了一福,方退了出去。
太皇太后注視她步態輕盈,退出了暖閣,臉上的微笑慢慢收斂了,緩緩對蘇茉爾道:“她見事倒還算明白。”蘇茉爾緘默不言,太皇太后輕輕歎了一口氣:“你還記不記得,那年福臨要廢黜皇后,另立董鄂氏為後,董鄂說的那一句話?”蘇茉爾答道:“奴才當然記得,當時您還說過,能說出這句話,倒真是個心思玲瓏剔透的人兒。先帝要立董鄂皇貴妃為後,皇貴妃卻說:‘皇上欲置臣妾炭火其上?’”
太皇太后微微一笑:“她們百般算計,哪裡知道在這後宮裡,三千寵愛在一身,其實就好比架在那熊熊燃著的火堆上烤著。捧得越高,嫉妒的人就越多,自然就招惹禍事。”頓了一頓,說:“皇帝就是深知這一點,才使了這招‘移禍江東’,將那個甯貴人捧得高高兒的,好叫旁人全去留意她了。”
蘇茉爾道:“皇上睿智過人。”
太皇太后又長長歎了一口氣,淡然反問:“還談什麼睿智?竟然不惜以帝王之術駕馭臣工的手段來應對後宮,真是可哀可怒。”蘇茉爾又緘默良久,方道:“萬歲爺也是不得已,方出此下策。”
太皇太后道:“給她們一些教訓也好,省得她們成日自作聰明,沒得弄得這六宮裡烏煙瘴氣的。”臉上不由浮起憂色:“現如今叫我揪心的,就是玄燁這心太癡了。有好幾回我眼瞅著,他明明瞧出琳琅是虛意承歡,卻若無其事裝成渾然不知。他如今竟然在自欺欺人,可見無力自拔已經到了何種地步。”
蘇茉爾低聲道:“這位衛主子,既不是要位份,又不是想爭榮寵,她這又是何苦。”
太皇太后道:“我瞧這中間定還有咱們不知道的古怪,不過依我看,她如今倒只像想自保,這宮裡想站住腳,並不容易,你不去惹人家,人家自會來惹你,尤其皇帝又撂不下她,她知道那些明槍暗箭躲不過,所以想著自保。”歎了口氣:“這雖不是什麼壞事,可遲早我那個癡心的傻孫兒會明白過來,等到連自欺欺人都不能的那一天,還保不齊是個什麼情形。”
蘇茉爾深知她的心思,忙道:“萬歲爺素來果毅決斷,必不會像先帝那樣執迷不悟。”
太皇太后忽然輕鬆一笑:“我知道他不會像福臨一樣。”她身後窗中透出晌午後的春光明媚,照著她身上寶藍福壽繡松鶴的妝花夾袍,織錦夾雜的金線泛起耀眼的光芒,她凝望著那燦爛的金光,慢條斯理伸手捋順了襟前的流蘇:“咱們也不能讓他像福臨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