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了看表,嚴肅道:“十五分鍾後,上岸集合。”
同學們一窩蜂地接二連三跳進水裡。
“靠!水裡有人!”距離葉嘉最近的男生叫喊出了聲。
“媽呀,水鬼!”
“敵特吧!”
“抓住他!”
葉嘉暗罵,同學你們腦洞開太大了!
葉嘉慌忙朝著岸邊遊去,見她跑,幾個男生迅速堵在了前面,想把她給攔截住。
“別這樣,不是敵特!”葉嘉匆忙間將腦袋露出水面,大口呼吸。
“是個妹子……”
“妹子……”
“向後轉!”岸邊傅知延的口令再度下達,男生們連忙別開身往後轉過去。
“給你們六分鍾,遊到對岸,整隊集合。”
學生們不耽誤,立刻朝著對面的湖岸遊過去,湖很小,不到一會兒,已經過了湖心。
樹上倒掛的貓頭鷹撲哧一聲,騰著翅膀飛走了。
湖面,岸邊,寂靜無聲。
仿佛剛剛那一場鬧騰只是幻覺。
她在水面,光著膀子,驚慌失措,遠遠看著他。
傅知延站在岸上,身長玉立,風光霽月。
良久,他不確定地問:“你要……上來嗎?”
葉嘉紅著臉,往岸邊遊,他緩緩背過了身,背著手,背影堅硬。
好一個坐懷不亂的傅教官。
光腳踩在枯枝落葉上,窸窸窣窣的聲音,在他周圍響起來,四面八方,傅知延以為她穿好了衣服,微微轉身,她卻還光著身子,動作清奇,隔著濃鬱的夜色,與他對視。
他再度閉上眼,輕咳了一聲:“請問,你為什麽還不穿衣服?”
黑夜裡,開出了一朵沒羞沒臊的紅石榴。
葉嘉想哭哦!
剛剛撒歡,黑漆漆的,現在衣服找不到了。
“我把衣服,弄丟了。”她的聲音,微若蚊蚋。
“那你……”
歎了歎,好像沒有其他的選擇,他解開了製服的紐扣。
還閉著眼睛,風拂過,長睫毛微微顫動,清冷的月光落在他的背部,狹長肌肉,矯健而伸展。
感覺手上的衣服被她貓似的爪子抓了過去,她穿上,一顆顆扣子都扭得格外認真,衣服很長,剛好掩住大腿。
然後,她的目光下移。
“褲子,不給我?”
論得寸進尺的功力,沒人能比她深厚。
葉嘉本是開個玩笑,傅知延表情卻難看。
恍然想起來,兩個人關系已經不似從前,她撒渾耍賴,他由得她,寵著她。
“我走了,知延哥晚安。”
踩在碎葉子上,走了幾步,她突然頓住,他也愣住。
一陣風,拂過,樹葉沙沙作響。
知延哥……
那幾乎是不走腦,脫口而出的稱呼,在“傅先生、傅先生”地叫了這麽久之後,再度從她舌尖溜了出來。
那是最親密的稱呼,是她一往無前的愛。
他轉過身,望向了波光粼粼的湖面,沉聲道:“晚安。”
月很美,很溫柔。
她穿著他的衣服躺在床上,枕著手臂,無眠。
她又想犯罪了。
感受著他衣服的材質摩挲著身體的觸感,手緩緩下移,有的時候,身體比心遲鈍,卻更誠實。
次日黃昏,葉嘉從晾衣繩上取下了那件單薄的短袖製服,細致地疊好,給他送過去。
陽光斜斜地射進方格窗,傅知延將手邊的考勤表上的表格一一填好,放在邊上,起身走到水瓶邊,倒了一杯熱水,霧氣騰騰,斜倚在桌邊,抿了一口,轉身便見她抱著疊好的衣服,出現在門邊,背對夕陽,影子落在他的腳邊。
舌尖,被開水燙了燙。
“傅先生,我來還你的衣服。”
他放下水杯,面無表情地指了指床,葉嘉將衣服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床上,被子是整整齊齊一絲不苟的豆腐塊。
她轉身,他說:“葉嘉。”
她頓住,他走了過來。
坐在床邊,拿起那件衣服,放在鼻尖嗅了嗅,衣服上,還帶著清新的皂角粉的味道。
葉嘉下意識地想往後挪,卻被他猛地擒住手腕,一如當初。
“傅先生!”她心慌。
傅知延用力將她拽過來,跌到了床沿邊上,危險的氣息,撲面而來。
“葉嘉,我們這樣。”他桎梏著她的手腕,他附身,咫尺之間,“算什麽?”
算什麽?
葉嘉也想知道。
他帶著危險的信號,湊近了她的耳畔,然後順著臉頰,緩緩移到唇邊,淺淺抿了抿,只差一點,便要碰觸。
“因為歉疚?”他的聲音不帶一絲情感,“還是……因為傅知靳?”
葉嘉拚命搖頭,乾燥的唇,擦過了他的鼻梁。
一瞬間的觸感,懸崖邊,兩顆心搖搖欲墜地悸動。
“傅先生。”她的聲音顫顫抖著,“我……”
話還未說話,他卻用力甩開她的手。
“請你……離我遠點。”
一字一頓,咬牙切齒。
葉嘉狼狽地從他的房間裡走出來,她的背影消失,夕陽再度迎上他的臉頰,緩緩閉眼,手攥緊了那件製服。
那句她沒來得及說完的話是:因為我可能……還愛你。
接下來的幾天,葉嘉一見到他,都是遠遠地躲開。
他說,離他遠點。
她謹遵他的命令。
傅知延心裡冷哼,以前也沒見她這樣聽話過。
黃昏時分,葉嘉瞅準了傅知延不在操場,才敢從房間裡出來,到操場上活動活動,散步消食。
操場上,學生們自由活動,三三兩兩,或運動,或聊天。
營地裡,男生多,女生少,濃鬱的雄性荷爾蒙肆意揮灑。
“我覺得,傅知延教官有點過分了。”一個低沉的嗓音傳來。
馬上有人應和:“是啊,動不動就讓我們長跑十公裡,跑完回來,不給休息,俯臥撐,仰臥起坐,引體向上,還要障礙穿越……鐵打的身體也受不了啊!”
“倒霉,如果不是為了畢業之後能分配好一點,我才不來受這種罪呢!”
“就知道叫我們做,我看讓他自己來,也不一定能做完這些。”
“他就是故意耍帥,想引起女生們的注意。”有人很是憤懣不滿,“那我們做筏子。”
……
幾聲清脆的口哨傳來,男生們回頭,雙杠上,一個扎著丸子頭的女孩,衝他們比了個中指。日暮籠上她的背影,她穿著一件黑吊帶,休閑的寬松短褲,眼妝化得有點小誇張,嘴上也塗著殷紅的唇膏,頂著一張娃娃臉,不屑地蔑視著他們。
當然不會是女學生,女學生要有她這打扮,早就被傅知延扔出營地了。
“沒這本事當他的學員,就別出來丟人現眼。”葉嘉挑眉,話說得挑釁。
被這樣一個小女生看不起,幾個男生也很不服氣:“你憑什麽這樣說?”
“憑本事咯!”葉嘉聽不得人說他不好。
“你有什麽本事?”
“你剛剛說的那幾項,我也能做完。”葉嘉漫不經心地說道。
“小丫頭,把話說太滿。”有男生不懷好意地說道,“收不了場可別哭鼻子。”
葉嘉雙手一撐,從雙杠上跳下來,背著手走到他們面前:“我也不吹牛,按自己的實力保守估計,十公裡跑,完了五十個仰臥起坐,再加五十個俯臥撐,三十個引體向上,能做下來。”
不信,絕對不信!
這麽一個小女生,跑完十公裡還能做這麽多,怎麽可能!
“光用嘴說的,我們也能!”
“就是!真有本事就用實際行動來證明!”
葉嘉當下也不耽誤,剛好今天穿的就是一身休閑裝,她看了看手表,又抬眸掃了眾人一眼:“就我一個人,沒勁,就剛剛抱怨這幾個,你們出來,跟我一塊兒練,看誰先倒下。”
幾個男生面面相覷,作為男人那點可悲的尊嚴不容他們拒絕。
“來啊!”
“誰怕誰!來!”
操場瞬間就熱鬧了起來,學生們三三兩兩地走到鐵網邊,圍觀一場好戲。
操場上,一身黑色衣服的女生和幾個身穿綠色訓練服的男生開始了十公裡的長跑,她的速度並不快,分分鍾就被幾個男生甩到了後面,落後了好幾圈,男生們跑過她身邊的時候,還不忘吹口哨挑釁。
葉嘉不理他們,自顧自地跑,身上每一塊肌肉都牽動著,迎著夕陽,迎著她的信仰。
很快,男生們也開始有些吃力了,不再似剛剛那樣輕松,路過她還能搞怪,還能談笑風生。
現在,他們臉上開始出汗,喘息聲加重加粗。
而葉嘉,依舊保持著心跳的頻率,不動聲色、機械地完成腿上的動作,一步一步,往前跑。
漸漸的,天色暗了下來,但是操場上人卻越聚越多,這件事一傳十十傳百,所有人都知道了這事,他們圍聚在一起,加油呐喊。
一個小時二十分鍾,葉嘉終於完成了十公裡跑。
她的速度不快,一直保存著體力,進行長時消耗,反正又沒有時間要求。
那幾個男生倒是早早地跑完了,開始做其他的項目。
葉嘉也不耽誤,立刻加入了他們,五十個俯臥撐,她咬著牙,做完的時候,臉已經憋得通紅了,仰臥起坐是她的強項,她的腹部沒有贅肉,也沒有肌肉,平平坦坦,做起來也還算輕松。等她做完仰臥起坐的時候,周圍同學們看她的眼神已經明顯有了變化。
葉嘉的身體現在已經處於很疲憊的狀態,呼吸和心跳都有些紊亂,不過還好,還能堅持,以前每天鍛煉的時候,雖然時間不如現在抓得緊,但是好歹能堅持做完。
男生們吊在單杠上,很是吃力地進行引體向上,當慢他們一拍的葉嘉走過來爬上單杠,他們的臉色有點難看。
距離葉嘉最近的那個男生已經從單杠上掉下來,坐在草地上大口地喘息。
“行不行啊!”
“給你數著呢!還差二十個!”
周圍同學跟著起哄。
那個男生咧著嘴呼吸,眼睛眯成了線,額頭上皺成了好幾道褶子,連連擺手,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他不行了。
“切——”
周圍的同學發出了陣陣唏噓聲。
葉嘉開始了艱難的引體向上,同學們幫她數著,在她做完一半的時候,身邊又有兩個男生從單杠上掉了下去。
葉嘉感覺……自己也快不行了!
堅持到現在,如果失敗的話,其實也不算丟醜,但是不行啊!
咬著牙,一下一下……
最後十個!
身邊已經有男生堅持做完了,仰面坐在地上,已經累得沒有力氣再動一下,除了呼吸。
“五,四,三……”
同學們興奮地幫她數著……
“二,一!”
完了!
葉嘉跟鵪鶉蛋似的,直接從單杠上滾落,坐在地上,感覺天旋地轉,整個世界都灰白了。
“好棒!”
“妹子厲害啊!”
葉嘉耳邊嗡嗡嗡的,除了自己的心跳,什麽都聽不到。
本來剛剛跑步的時候,還在腦補,要是待會兒做完這些之後,用什麽樣的姿勢打臉更響亮,現在,她已經完全不關心了!愛怎麽著怎麽著!她直接平躺在了草地上,讓身體徹底舒展,血液重新充盈她的肌肉。
頭暈目眩。
“妹子沒事吧!”
“哎呀怎麽翻白眼了?”
“教官!這個妹子不對勁!”
模模糊糊間,葉嘉隱約能看到他的輪廓,辨識他的五官,還有他身上淡淡的皂角粉味道。
感覺自己的身子像一葉扁舟,被他輕而易舉便托了起來,浮浮沉沉,隨他而動。
她的手,不自覺地攥緊了他的衣角,即使進了醫務室,也沒有放開。
“醫生!她怎麽樣!”
隨隊的醫生翻開葉嘉的眼皮,看了看,然後起身拿了葡萄糖水來,見傅知延一臉的驚慌失措,於是安撫道:“沒大礙,只是有些脫水和中暑而已。”
其實這種狀況在訓練中時常發生,他見得多。
只是,關心則亂。
剛剛路過操場,聽到同學說了事情的經過,看著她拚著老命,堅持完最後一個引體向上,傅知延一貫冷硬堅定的心,是有觸動……
關於那個有資格跟他告白的傳言,傅知延從來沒有承認,但是同學們,尤其是女生,願意走出寢室走向操場鍛煉身體,是好事,所以他也沒有否認。
曾經不止一次看見她在操場上,一圈又一圈……
心裡暗暗道她傻。
不知她在……堅持些什麽。
後來,不知從何時起,他發現自己喜歡往操場去,去了之後,必然要搜尋的,是那一抹熟悉的倩影。
她是否還在堅持?
她是否已經達成目標?
喝了點水,緩了緩,葉嘉恢復了過來,入眼的,是他滿心滿意的關切之色,雖然只是一瞬間,便立刻換上了一副寡淡的神情。
出了醫務室,已經是晚上八點,學生們在操場集成了小方塊,隨著教官們剛正的口號聲而進行各種整齊劃一的動作。
葉嘉跟在他的身後,埋著頭,踩著他的影子。
突然,影子停下來了。
“挺厲害。”站在前面的他突然開口。
葉嘉愣愣地抬起頭:“嗯?”
前面的傅知延微微側過臉,覷了她一眼。
“你挺厲害的。”
一陣涼風拂過耳畔。
猶記當初在徐老家吃過飯,他送她回家,開口的第一句話:“挺厲害的。”
那時候,滿懷的輕蔑與不屑,而今,他認可了她。
傅知延背著手,踱著步子,朝著自己的小樓走去。
葉嘉站在原地,看著他離開的身影,被路燈拖長,又變短。
心突然雀躍了起來,仿佛今天所做的一切,流下的每一滴汗,都有了皈依。
他一如當初,操縱著她所有的快樂與傷懷。
那晚的月光下,她終於確定了一件事。
夜很靜,凌晨時分,山裡突然傳出了幾聲槍響,鳥禽驚飛。
葉嘉朦朦朧朧之中還以為是哪裡放鞭炮來著,渾不在意,早上起來,卻被後勤小廚告知,今天不需要做那麽多的夥食。
這個時間點,操場上卻一個人影都沒有,換做以前,同學們早已經開始整隊集訓了。
“出野外任務?”葉嘉好奇地問小廚。
小廚神秘兮兮地湊近了葉嘉的耳朵:“聽見昨晚兒有槍響嗎?”
葉嘉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好像夢裡面是聽見動靜。
“我聽幾個留守的學生說,山裡發現了偷獵者,教官們帶著學生,去圍捕他們了。”
“偷獵者啊!”
鹿山山脈綿延不絕,很大一部分區域是未經開發的原始森林,也是國家一級動物保護區,有不少的珍奇野獸,還有瀕危的保護動物。
每年都有不少來鹿山偷獵的不法分子,尤其是這盛夏季節,屢禁不絕。
“會有危險嗎?”葉嘉問。
“什麽行動沒有危險?”小廚反問了一句,“這些年和偷獵的不法分子鬥爭,有過不少犧牲,就說去年,破獲的那一起大型偷獵案,死了三個森警,這些家夥,有計劃有組織,上線下線,層層勾結,不是好相與的……不過有些事,總歸是要有人來做的。”
葉嘉提心吊膽地從廚房出來,天際有群鳥掠過山巒,昨兒夜雨之後,白雲藍天,澄澈如洗。
她突然想到一句話,
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守護一方安寧,背後必然有人犧牲。
這是他正在做的事,也是傅知靳曾經做的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