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下旬已经算是入冬了,京城这边连续刮起了能撼动树枝的狂风,日头躲在云层里,天光黯淡。
王府的内室烧着地龙,夏日用来放冰的冰鉴重新端了出来,里面装了半鉴的水,以防屋中过于干燥。
姚黄一觉睡到天亮。
阿吉几个大丫鬟进来伺候,由阿吉转达天黑王爷出门前的嘱咐:“王爷说了,今日风大,让王妃别再去逛园子了。”
而姚黄不用出门,坐在床上都能听见窗外的寒风呼啸。
这种恶劣的天气,惠王爷就是在后花园藏了一箱金元宝姚黄都懒得亲自去找,最多把身边的四个大丫鬟外加金宝派出去。
外面冷,姚黄叫来金嬷嬷、柳嬷嬷、曹公公陪她打牌,阿吉四个大丫鬟都太熟悉了,能聊的也就是那些事,不如三个加起来一百五十多岁的公公嬷嬷经历得多,姚黄随便挑个话题,三人轮着讲一讲都能凑一箩筐,而且三人月钱丰厚,姚黄赢他们一二钱银子也不用担心三老会心疼。
坐累了姚黄就在内室与堂屋中间走几圈,没有门槛,谁也不用担心她绊脚。
皇宫,惠王爷下了早朝后来开工部逢一、逢五早上必有的晨议。
将近年底,大大小小的京官地方官们都要进行岁考,各部各司也要把今年办的差事总结一份呈递给皇上阅览,所以从现在开始到腊月,官员们会越来越忙。
惠王爷没有俸禄、官职升迁调动的压力,加上人又年轻,无论气色还是精神都是工部最好的那个。
青霭将惠王爷推到尚书严纶旁边的位置,神色恭敬地退下。
其他官员陆续到来,严纶来得比较迟,手里拿着一摞卷宗,来到他的座位前,严纶刚要朝惠王爷点头致意,鼻子忽然一痒,连忙转过去打了一个超级响的喷嚏,还是连打三个。
打完了,老尚书从袖口摸出帕子拧拧鼻子,再把帕子收进袖口,面带愧色地转了过来:“年纪大了,入冬后总要染上几回风寒,让诸位见笑了。”
底下的官员们都笑笑,表示理解。
惠王爷看着严纶泛红的鼻子,放在膝盖上的手动了动,最终还是什么也没做。
两刻多钟的晨议,除了严纶鼻音越来越重,另有两个官员也会间歇地咳嗽两声。
回到自己的公房,赵?吩咐飞泉:“叫膳房煮一锅姜汤,煮好了马上给我、严尚书、李玉、高志分别送一碗,午饭时所有人都盛一碗御寒。”
飞泉立即去了。
赵?想到朝会时左相也咳嗽了两声,提笔给父皇写了一封请安折子,委婉提醒父皇与诸位大臣议事时注意防范。
主要是他都关照工部一众官员了,父皇那里不提醒一声,万一消息传过去,父皇可能会多心。
御书房,永昌帝翻开老二的折子时,左相正低头在他对面回话,站的位置确实比平时远,可见也怕过了病气给他。
左相走后,永昌帝让汪公公开窗透气。
汪公公先用镇纸压住皇上书桌上的折子,再去开窗,猛地一股风灌进来,直扑得汪公公闭上眼睛,坐在书桌这边的永昌帝也一阵透心凉。
风大,换气换得也快,公公快速关了窗。
永昌帝再看老二的折子,提笔批复:年年入冬臣子都会轮着染次风寒,往年怎么没见你惦记朕?
小太监顶着寒风将折子送回惠王爷面前。
父皇问话,赵?只得如实回答:早年儿臣不畏风寒轻症,故不将旁人的风寒放在心上。如今王妃有孕,儿臣怕带回病气给她,但凡身边官员有个咳嗽喷嚏儿臣都要心惊。儿臣既知该做慈父,也合该做个孝子,稍稍弥补少时之不足。
等在外面的小太监再把折子送回御书房。
永昌帝看完儿子的话,笑了笑。
他也是从年轻时过来的,年少时为课业、玩心所缠,哪里懂先皇的辛苦,等先皇病逝,他马上接手江山社稷,忙里偷闲时宠幸妃嫔权当消遣,妃嫔们生了皇子皇女他也是闲了才抱一抱考一下功课,大多时候都是交给妃嫔与文武先生。
所以,他年少时不知孝,中年时不知慈,老年遭遇心仪的储君人选战场重伤,才终于冒出些慈父之心。
老二比他强,既有时间陪着媳妇生孩子,也有机会孝敬上面的老子。
感慨归感慨,永昌帝并不后悔,没有他三十年来的励精图治,哪有孩子们此时的安稳。
因为席卷工部甚至整个朝堂官员的这场风寒,赵?一连数日都没有陪王妃用饭或是过夜,回来时就在院子里见见,他坐在游廊里面,让王妃隔着十步左右的距离站在游廊外面,王妃抱怨他过于谨慎,赵?宁可挨瞪也要王妃不被一丝病气所染。
大抵是因为惠王爷有自己的公房,平时也少与官员们打交道,他并没有被风寒所侵,永昌帝却发了一场热。
傍晚烧起来的,永昌帝不许公公惊动旁人,只招了一位御医过来,再把周皇后请了来。
御医开了药方,御膳房送来汤药后,周皇后一勺一勺地喂永昌帝。
永昌帝只觉得头昏沉沉的,看着坐在床边的皇后,自嘲道:“老二听别人咳嗽,都怕自己沾了病气再带给他媳妇,朕都病倒了,还要你过来伺候朕,可见论疼媳妇,朕不如老二。”
周皇后笑道:“姚姚怀着身孕呢,惠王当然会紧张,若我有孕在身,今晚皇上也绝不会叫我。”
永昌帝握住她的手:“辛苦你了。”
周皇后明白他指的是孩子的事,摇摇头,温温柔柔地继续喂他喝药。
喂完了,永昌帝示意周皇后躺到床里头,叹道:“老二说他以前不怕风寒,别说他才二十多岁,朕四十多岁时也不把风寒看在眼里,不过一过五十,朕这胆子明显变得越来越小了。”
怕一场风寒就将他撂倒,怕哪一天也跟一些五六十岁的臣子似的突然就中风了。
所以,年纪越大,无需臣子们再劝,他自己都知道要趁早把储君定下,免得英明一世,临走了给社稷留下祸患。
周皇后靠到他怀里,轻抚着他的胸膛道:“风寒而已,宫里那么多御医呢,皇上别想太多,早点睡吧,夜里发发汗,明早就好了。”
永昌帝点点头,与周皇后抱了一会儿就睡沉了。
周皇后不敢睡得太沉,隔一会儿就检查一下永昌帝的情况,半夜永昌帝终于发了汗,滚烫的额头渐渐恢复温热,周皇后悬了许久的心才落了回去。
天亮了,永昌帝一觉醒来,只觉得神清气爽。
周皇后笑道:“皇上龙体康健如初,是皇上自己的福气,也是天下百姓的福气。”
没有缠绵病榻,永昌帝也很高兴,吃过早饭后让周皇后快去休息,他继续去理政。
十一月中旬,康王带着狄献进了京。
大冬天的连续赶了二十来日的路,得亏康王平时坚持练武、狄献修渠半年风吹日晒练出了好身板,不然两人怎么也得病一个。
永昌帝让狄献先在官舍休整,后日朝会时直接进宫听赏,康王身份不一样,一回来就能进宫面圣。
御书房,永昌帝仔细打量阔别了两个月的长子,发现老大黑了瘦了,眼里却格外有神,讲起在青峡县见到的荒地与百姓,老大的眼睛与声音都是怜惜的,讲起修好的渠道,老大便有种他也要靠新渠过上好日子的朴实喜悦。
永昌帝欣慰,也有些愧疚,委婉提点道:“你看,父皇知道你擅长做什么,这次的差事你办得就很好,像狩猎争先那种事,你跟那些文官们一样看个热闹,父皇也不会轻视你,因为这世上本就没有多少真正的文武双全之人,能把自己具备的才干施展到极致便很不错了。”
康王受教道:“父皇说的是,儿臣一定会做好每一件分内之事。”
永昌帝看着老大依然神采奕奕的细长眼睛,叫他去给贤妃请安了。
贤妃见到儿子,先关心儿子在凉州的差事,再询问永昌帝都跟儿子说了什么。
康王第一次被父皇夸了那么长长一段话,又高兴又克制地学了一遍。
贤妃笑着听完,笑着让儿子回府休息,然而儿子一走,贤妃的笑容就消失了。
知道老大擅长什么,所以让儿子去办个老老实实巡查渠道的力气差?
单单让老大狩猎不用争先,还是别的方面也不用争?
十一月十八,永昌帝再开朝会。
寒风凛凛,大殿外一片冰冷,待到可以进殿了,殿内也只有一排排灯盏,并无地龙。
先议各部要事,待朝臣们要禀的都禀完了,永昌帝才宣狄献进殿。
今年三月的闻喜宴上,殿内的文臣们几乎都见过新科进士狄献,也记得狄献在皇上面前论渠的意气风发,此时回头一瞧,却惊讶地发现那个还算白净的进士郎竟然变成了个肤色麦黄、身形挺拔结实的……………庄家汉或劳工模样。
“微臣狄献,叩见吾皇万岁!”
跪在大殿中央,昔日的进士郎只剩声音清朗铿锵依旧。
永昌帝叫他免礼,走下御台,围着狄献转了一圈,捏捏狄献的肩膀,笑道:“无需多说,朕只看你今日站在殿上的样子,就能看到你在渠道亲自督工长达半年的辛勤身影。”
狄献:“承蒙皇上委以重任,微臣不敢不尽心。”
君臣一番夸赞与谦让之后,永昌帝赏了狄献白银千两,赏在丰延渠渠首为狄献父子立碑记传,让狄献暂回青峡继续担任知县,三年任满后再予以破格提拔。
狄献与众官员都能理解,毕竟今年只是修好了渠,接下来两年狄献真把那四万顷荒田灌溉成良田,真让当地百姓转贫为康,才算落实了他这一大政绩。
赏完狄献,永昌帝走上御台坐回龙椅,再赏康王验收之功。
康王恭恭敬敬地谢恩。
这时,永昌帝看向工部尚书严纶,道:“古人云,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狄献之父狄雍生不逢时,有才却未能施展其才,如今狄献能一展父子两代抱负,靠的是严纶的举荐。朕治理天下,需要狄献父子这样的大才,也需要能给朝廷举荐这等大才的贤臣伯乐,所以,今日朕也要赏严纶一份荐才
ZI......“
“皇上厚爱,老臣受之有愧啊!”
正被众臣羡慕的严纶突然快步走到大殿中央,扑通跪下了。
赵?微微握紧左手,抬眸看向龙椅之上。
永昌帝疑惑地看着严纶:“严卿此话何意?”
严纶拿袖子抹去眼角惭愧的眼泪,再泪眼朦胧地望向康王......身后被挡住大半的轮椅,一字一字清晰无比地道:“老臣整日忙于各种工事,哪里能记住几年前一个小小的青峡知县,狄献此人,实乃惠王殿下托老臣举荐给皇上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