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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明月在 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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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匪我思存 分类:其他 更新时间:2024-08-26 20:00:48 来源:搜书1

「花好月圓」這四個字真是俗,我和爸爸說過一次,他根本不放在心上:「小孩子懂得什麼?」我不是小孩子,我今年七歲,已經在法租界最好的教會小學念二年級,可是他完全不尊重我。

每天放了學,我總是不樂意回家,於是被司機送到「花好月圓」四樓他的辦公室去,或者做功課,或者做完功課吃東西,或者吃完東西睡覺。

人家開舞廳不是叫「百樂門」就是叫「新世界」,聽起來多氣派、多洋氣,只有他開舞廳叫「花好月圓」,真是俗氣得要命,我每次一看到夜色中閃爍的四個霓虹燈大字就皺眉。但「花好月圓」永遠生意興隆,天一黑下來,門前的馬路邊上一部汽車挨著一部汽車,還有無數洋車歇在馬路牙子上兜生意。別家舞廳嫌吵到客人,總會叫西崽將那些洋車伕趕得遠遠的,可爸爸從來不許底下人這樣。爸爸說:「做生意要緊是給別人也留口飯吃。」

我年紀雖然小,也懂得這種話叫至理名言。

快八點鐘,紅牌舞女們都來上班了,外頭的街燈光璀璨,霓虹像是水裡倒影,一條條奼紫嫣紅,顏色直映到人眉毛底去。舞廳裡漸漸熱鬧起來,到處可以聽到女人輕輕的笑聲,酒香煙香脂粉香,空氣裡瀰漫著神秘的芬芳。我到西餐廳吃了東西上來,在走廊裡遇見姬娜,她捏我的臉,叫我「小帥哥」。我頂討厭人家揩我油,哪怕是美女也不行。姬娜笑得又媚又嗲,她的眼影描成紫色,一雙眼睛黑油油真像一隻貓,她對身邊的金燕說:「你看,小帥哥多酷,一句話都不願多說。」

金燕也笑:「像大哥。」

真奇怪,她們都叫爸爸做大哥,沒人叫他老闆,他也不喜歡。難得他和大家一塊兒宵夜,鶯鶯燕燕一片笑語如珠,爭先恐後:「大哥。」

我也喜歡「大哥」這個稱呼,聽起來怪溫曖的,像是抱著一隻貓,聽它打呼嚕。

爸爸不溫暖,他的手永遠是冷的,我還小的時候,嘗試踮起腳去夠他的手,夠不著,永遠都夠不著——有次他在沙發上睡著,我終於夠著了,可他的手冷冰得像冬天裡的窗子,呵口氣都能凝成霜花,我忙不迭只好放開。-

我一年之內換了六個家庭女教師,爸爸雖然撈偏門,可是作風十分洋派,一點也不比最時髦的人家遜色。城裡老派一點的人家還在用奶媽,但他雇白俄家庭女教師照看我,那些女教師個個像老姑婆,板著面孔同我講法文。我頂煩她們,沒過多久就出盡百寶將她們氣走。最後永南哥捉給我一隻貓,我喜歡得不得了,就顧不上和家庭女教師搗亂了。我最喜歡抱著貓睡覺,溫曖,柔和。半夜醒來看見它炯炯的眼睛,像兩顆寶石,那樣清醒,叫人安心。

有次我的同學汪子君問我:「你為什麼總是不喜歡你的家庭女教師。」我很老實的答:「爸爸付錢給她們,又不是她們付錢給我,我為什麼要喜歡她們?」汪子君呆了好半晌,又驚又羨的望著我。他和我一樣今年七歲,可他絕說出不這樣的話來,他佩服我。其實我是跟爸爸學來,有回聽見他對永南哥說:「這世上錢買不來的東西才讓人稀罕。」可是偌大的上海灘,爸爸買不來的東西實在太少,所以他樣樣都不必稀罕。

他不知換過多少女朋友,個個漂亮得不得了,像他現在的女朋友,大眼睛卷劉海,皮膚雪白,一笑不知道有多像月份牌上的大明星胡蝶。可他照樣不喜歡她,很少有女人能討爸爸歡心,他太難侍候,跟他呆在一起辛苦得要命。

我沒得選,因為我是他兒子。

有一段日子我甚至懷疑爸爸是不是喜歡永南哥,因為他們兩個都太不將女人放在心上。其實爸爸讓我叫他南叔,但我和爸爸手下的人一樣,只叫他永南哥。他是爸爸最親近的人,爸爸不在的時候,生意的事全是他在照料,爸爸在的時候,生意的事大半還是他上下打點。

爸爸的生意做得很大,他不止有這間「花好月圓」舞廳,他還有三四家舞廳,在租界專做外國人生意的酒廊,另外照應著數不清的場子。聽說他還開著好幾個賭場,傳說在那些神秘的地方,不僅有牌九、撲克,還有西洋玩法的二十一點,輪盤……當然這只是傳說,反正我沒見過。

人家問我爸爸是做什麼的,我總是很輕鬆的答:「他是生意人。」

對方若是不識趣,再追問一句:「是什麼生意?」

我就答:「航運。」

我沒有撒謊,我知道他真的有和洋人合股開船務公司,專運緊俏貨。本城的碼頭,不少都受他的名頭照應。

我不能說:「他是撈偏門的。」

事實上,爸爸也說:「世上哪有那樣分明的正與邪。」

是真的,因為他與巡捕房的好幾位大官最要好,他們老在一塊兒吃飯喝酒打麻將,爸爸並不會故意輸給他們錢,他們是真朋友,互相照應。他稱他們為「官府」,有時「官府」也不得不借助他的影響,去辦一些事情。比如租界突然有什麼洋人大官要來,「官府」就會事先和爸爸及幾位叔伯打過招呼,租界就會突然安靜幾天,大街上連小偷癟三都會明顯減少。

在租界裡頭,爸爸的影響力很大,可並不是大家想像的那樣,身上隨時帶槍,進出跟著六七個保鏢,一言不和就有半條街的人拿著斧頭亂砍……那是街頭說書先生的胡吹,不是事實。

事實是對我而言,他只是爸爸。

不合格的爸爸,但他供我穿衣吃飯,讓我好好唸書。

好好唸書——你一定認為我爸爸早些年是街頭癟三,西瓜大的字不識幾個——可我上次在家無意間從箱底翻出他的畢業證章。赫赫有名的士官學校,畢業證上的爸爸的一寸派司照,年輕,有一雙炯炯的眼睛,黑得像最濃最深的夜色。他的眉頭濃而密,像是峰稜一樣分明。和他現在不大一樣,現在他的眼睛依舊黑得像夜,但那裡面偶然閃過攝人的光芒,常常會嚇得人瑟瑟發抖。現在他眉心裡總有個「川」字,他如今已經三十多歲了,真夠老了,雖然我私心認為他老得仍舊好看。

永南哥聽我說爸爸老了,他敲我的頭,說:「大哥才三十五歲,哪裡老了?」他上下打量我,突然長長歎了口氣:「連你這個小鬼都七歲了,我們真的是老了。想當年……」

我討厭永南哥叫我小鬼,正如我討厭那些紅舞女叫我「小帥哥」,口氣活像我是只洋囡囡,我又不是女孩子。但我喜歡永南哥開始想當年,他一想當年就講驚心動魄的故事給我聽,比如年輕的時候跟爸爸去信義幫談判,單槍匹馬赴鴻門宴。再不然就是有次遇上對頭,兩個人肩並肩對付兩部汽車上下來的打手。

這世上還是有傳奇的。

他們說男孩總是崇拜自己的爸爸,不,不,我不崇拜他,用洋人的說法,我愛他。雖然這樣說真的很肉麻,肉麻得連我自己想想就會掉雞皮疙瘩。我當然不會當面對他說,可是我關心他,我叫他:「少抽煙,少喝酒,少交女朋友。」

爸爸皺眉盯著我半晌,然後他哈哈大笑,我很多年沒看到他那樣笑過了。他笑完了,就叫我「滾蛋」。

他高興起來喜歡罵人,他叫人滾蛋時心情最好,於是我乘機問了他那句話:「我媽媽是什麼樣子?」

他毫不遲疑的答我:「我不記得了。」

他騙人,他記性最好,四年前在他名下舞廳做過的舞女他都記得名字,他怎麼會忘記我媽媽是什麼樣子?可他騙人我也沒有辦法,家裡連照片都沒有一張,我曾在家翻箱倒櫃,除了爸爸的畢業證章,沒尋到旁的東西。

於是很遺憾,到今天我連媽媽的名字都不知道。

這世上遺憾的事情不止一件兩件,這麼多年來,爸爸和露露姐的關係最好,打從我記事他們就一直有來往,可是一直未能更進一步。禮拜天我不用上學,露露姐總要接我出去吃飯。露露姐自己有漂亮的小花園洋房,還有部珵亮的別克車,汽車伕也拾掇得十分體面,在很氣派的餐廳裡,她熟練的用刀叉替我分牛排,舉止優雅得像明星。她當然也撲很厚的粉,但她濃妝艷抹得很好看,不像那些紅舞女們,總是動輒拿水汪汪眼睛亂瞟人。關鍵是她對我很好,處處將我當大人看待,凡事肯和我商量。有回我忍不住說:「露露姐,你應該和爸爸結婚。」她若無其事的替自己斟葡萄酒,說:「我和大哥沒緣份。」

我教訓她:「什麼叫緣份?永南哥總說緣份是靠自己爭取的。」

她嫣然一笑,說:「你真是人小鬼大。」每當大人們用這種口氣對我說話,我就知道他們又在敷衍我。

我不喜歡連露露姐都敷衍我,所以我垮下一張臉,後來露露姐要帶我去外國人開的百貨公司買玩具車,我很有禮貌的拒絕了。我雖然是小孩子,可也不是那樣好哄的。露露姐一時僵在那裡,過了一會兒,摸出一枝煙點上,她抽煙的樣子很好看。她像是自言自語:「脾氣真臭,真是像大哥。」

這也是樁奇怪的事情,人人總是說我像爸爸,從來沒人提起我媽媽,就像世上根本不曾有過這個人一樣,可是如果沒有她,我是打哪兒來的?

我忽然問她:「露露姐,我有沒有什麼地方像我媽媽?」她一時沒提防,脫口說:「謝天謝地,你哪裡也不像她。」

話一出口她就反應過來了,她將煙扔出車窗外,心煩意亂的說:「你這個小鬼,總是叫露露姐心煩。」我說:「我才不叫你心煩,只有爸爸叫你心煩。」

多慘,她愛爸爸,可是爸爸不見得愛她。對於一個女人來講,這種事最慘。

她揉了揉我短而密的頭髮,歎了口氣,叫汽車伕發動了車子,送我回家。

今天一定是不尋常的一天,因為爸爸竟然在家。

大白天的很難看到他,我永遠不知道白天他在哪裡,他都是白天睡覺,而他從來不回家睡覺。

露露姐本來只打算將我交給家庭女教師後就走,誰知門房老周伯笑咪咪的對她說:「余小姐進去吧,先生在家呢。」露露姐同我一樣,吃了一驚似的。

一定有什麼事發生,詭異得不能再詭異。

爸爸看到露露姐,還是和平常一樣,喚她「露露」。爸爸口氣冷淡,他對誰都是這樣,彷彿老是心不在蔫,哪怕他就在你面前,你一樣覺得和他隔著天塹難逾。可是女人們都吃這一套,她們常常被迷得死去活來,連露露姐也不例外。

我看露露姐已經明顯有點侷促,雖然她笑著叫了聲「大哥」,說:「今天小煒很乖,胃口又好,一個人吃掉大半客牛排。」但爸爸有心事,我看出來了,露露姐也看出來了,怏怏的走了。

爸爸喝過酒,餐桌上有一瓶打開的Petrus,聽說這種酒值錢得要死。他喝得並不多,他酒量極好,這種酒喝不醉他。貓悄無聲息的走出來,蹭我的褲腳,很輕的「喵」了一聲,我捉住它,它瞇著眼看我,我猶豫要不要問爸爸我的家庭女教師到哪裡去了,他已經踱開了。後來我上樓去,聽到他在浴室洗澡,水聲嘩嘩的響,我只好走回自己房間去看畫報。

畫報是《丁丁歷險記》,丁丁似乎無所不能,雖然我一直想不明白他到底幾歲,但他和他的白雪樂此不彼,一出接一出的冒險下去。

我看得累了,最後我抱著貓睡著了。

醒來已經是夜裡,爸爸已經走了。家庭女教師已經回來,看我睡醒問我吃什麼。我想吃餛飩,她去廚房叫廚子趕緊去做。

客廳裡只剩下我和貓,客廳是大幅的落地窗,看得到窗外搖曳的花樹,朦朧的汽油燈映出大簇大簇的夾竹桃,一團團雪白的花橫欹在晚風中,沒有下雨也像是在下雨,不知道為什麼,這大團的白花總是叫我想起下雨……上海灘纏纏綿綿的秋雨,一下總是格外叫人難過……貓在沙發的靠背上悄無聲息的踱著步子,沙發後的牆上掛著人家送給爸爸的毛筆字:「花好月圓人長久」。

我不懂這句話,因為夾竹桃開得再好,爸爸從不多看一眼,何況每年的中秋節,爸爸總是在忙著生意,他從來不陪我吃月餅。

沙發軟墊的縫隙裡有樣東西在閃閃發亮,我走過去撥出來,才發覺是只耳環。上面一圈細密的碎鑽,不知是真的鑽石還是水鑽。但不管是真的還是假的,應該不會太值錢。我年紀雖小,也知道鑽石是越大越名貴,唯一叫我感興趣的是,這是女人的東西。

家裡除了家庭女教師,向來沒女人,連露露姐每次都是匆匆送我來就走了,因為爸爸不喜歡女人在這屋裡進進出出。這不會是家庭女教師的東西,她們全是不戴首飾的老姑婆,更不像我認識的女人戴的東西,她們的耳環都花花綠綠俗氣得要死。

這只耳環不知道值不值錢,可是是誰將它留在了這裡?

我的心開始怦怦跳,我想,會不會是我媽媽?

雖然我從來沒見過她,可是我還是很想她。

因為人人有媽媽,我沒有。

我並不覺得自己可憐,我只是想知道她是個什麼樣的人而己。

我決定將這只耳環藏起來,當作一種秘密的紀念。不管是不是我媽媽來過留下的,它都將成為我的一個小秘密。

永南哥最近常常說的一句話是:「多好的太平年華。」他最近也反常,因為他在認真談戀愛。是誰說的,老人一談戀愛就像老房子失火,無可救藥。永南哥也很老了,和爸爸一樣有三十多歲了。這樣的年紀還能談戀愛,我真替他高興。永南哥和爸爸不一樣,這麼多年來他永遠笑咪咪的,待人和氣斯文,聽說他連打架都可以打得斯文好看,當然我沒看過他打架,他和爸爸一樣,已經有許多年沒有親自去打架了。他笑起來甚至有酒窩,姬娜發嗲時叫他「陽光少年」,呸呸,只有我這年紀才能稱「少年」好不好?可是她們總叫我小孩子。

我見過永南哥的女朋友一次,和爸爸和永南哥從前的女朋友都不一樣,她不算太漂亮。那天她和永南哥帶我去租界的遊樂園,她穿英綠旗袍,兔毛短大衣,笑起來才真的像陽光,暖洋洋的照著人。我突然有點明白永南哥為什麼喜歡她了,因為她很乾淨,乾淨得像剛曬過的被子,有一種肥皂泡與大太陽的味道,新鮮得想叫人埋頭好好睡一覺。永南哥很疼她,買冰激淋給她吃,當然也有給我買一份。吃完冰激淋我一個人玩旋轉木馬,雖然叫人頭暈但很過癮,我一邊大叫一邊還有心情扭頭四處尋找永南哥和他女朋友,在一瞬間看到他們兩個在不遠處衝我招手。

旋轉木馬轉過去,許多的木馬與許多的人擋在中間,我看不到他們了,整個世界都在旋轉,可是他們燦爛的笑臉牢牢印在我腦中。那一剎那我自私的想,如果他們是我的父母該多好,帶我來玩遊樂園,一家三口,這樣快活。`

我覺得很可恥,因為我竟嫌棄爸爸。雖然他永遠不會帶我來玩遊樂園,他不見得愛我,可是我愛他,因為他是我爸爸。

永南哥決定退休,用他們的話說叫「金盆洗手」,我雖然一直認為他老,可是我也沒想到他已經老到可以退休,因為門房老周伯說過他要到七十歲才退休。老周伯已經六十歲了,他說他還要再幹十年,可是永南哥才三十多歲,他竟然就要退休了。那天晚上我照例伏在那裡做功課,永南哥在和爸爸報賬,他們一邊對賬簿一邊抽煙,整間辦公室永遠煙霧繚繞。我正在算兩位數的加減法,忽然聽到永南哥對爸爸說:「大哥,我打算不幹了。」

他聲音裡有點歉疚:「對不起,大哥,我想結婚了。」

爸爸的聲音很輕鬆:「好啊,這是喜事,恭喜你。」

永南哥覺得很難過,因為當年是爸爸帶他出身,他覺得自己失了義氣,他們最講究這個,可是爸爸似乎更歉意,說:「這麼多年來,多虧了你。」

永南哥到英租界去開了間西餐廳,正正經經當經理去了。爸爸一下子忙起來,他一時找不到人幫手,於是辦公室裡人來人往,許多事等著他拿主意,他常常要忙到很晚。我有時困極了,在沙發上睡著了,一覺醒來,依舊滿屋子的人。

露露姐心疼得要死,她帶來叫傭人熬的雞湯給爸爸喝,可是爸爸不領情,只好全便宜了我。

說實話,雞湯真難喝。熬得那樣濃,只放一點點鹽,還說是大補。

最近時局不平靖,金價一路往上漲,航運的生意好得叫人眼紅,信義幫曾經揚言要奪回碼頭。這麼些年來,爸爸與他們頗有些恩怨。永南哥不在,他總是親自半夜上碼頭去看卸貨。我只知道爸爸最近很忙很累,可是我沒想到爸爸會出事,我甚至不知道他有胃病。

真要命,老周大噴唾沫星子講起傳奇英雄來都是中槍中刀總之是皮肉外傷,可爸爸從碼頭出來時一腳踏空,立刻昏迷不醒,船務經理將他送到醫院裡來,醫生說是胃出血,很危險。

教會醫院走廊裡椅子冷得像冰,我坐在那裡瑟瑟發抖,爸爸在手術室還沒出來,永南哥趕來後只會說:「都怨我,都怨我……」他臉上的陽光全不見了,他難過後悔得要死。

永南哥不停的走來走去,我聽他對每一個人在說:「大哥沒有事。」

我們都不知道爸爸有胃病,他抽煙喝酒樣樣都很凶,可他才三十五歲。

我不能想像爸爸如果死掉,不,爸爸絕不會死。

手術很成功,可是第二天就出現嚴重的併發症,那德國醫生說的詞我一個都聽不懂,可是聞訊趕來的露露姐拿手堵著嘴,默默的哭著,永南哥的臉木得像堵牆,我想爸爸一定不好了。

下午的病房,有那樣好的陽光,像是一把金色的細紗,從窗口瀉出來撒得滿地都是。空氣裡只有消毒藥水的味道,我想起爸爸最後一次帶我去見乾爹,他病得很厲害,就像爸爸現在一樣,身上插著許多的管子。我輕輕的叫「乾爹。」乾爹咧嘴笑了笑,他用那樣溫和的目光看著我,他說:「乾爹要走了,小煒要聽爸爸的話。」

我那時才五歲,什麼都不懂得,我還問他:「乾爹是要去外國,再不回來了嗎?」去外國好遠好遠,我原來的鄰居方雅文和她爸爸媽媽一塊兒去外國了,臨走前聽她說要坐三個月輪船,三個月,那樣久,要差不多一百天呢……而且她再也沒回來過。

乾爹的聲音很輕,說:「是啊,再不回來了。」

從那以後,我再也沒見過乾爹,有天我突然想起來,問家庭女教師:「乾爹為什麼不接我跑馬廳看跑馬了?」家庭女教師很簡單的說:「乾爹死了。」

乾爹是那麼厲害的人物,他怎麼會死?他就像老周嘴裡的那些蓋世英雄,爸爸說當年乾爹在碼頭拿根竹竿打趴下七個人,乾爹雙手都會開槍,他帶我去鄉下打兔子,拿獵銃一槍一個准,回來時後車廂裡堆滿了野雞和兔子,吃不完統統送人。可是乾爹死了,無聲無息的消失了。

我才知道世界上最可怕的事,原來是死。

爸爸一直發高燒,他們說是敗血症,永南哥說就是血壞了。

那一定沒得救了。我用手捧著臉,我幾乎以為自己要哭了。

有溫暖的手在摸著我的頭髮,我以為是露露姐回來了,可是她的手好暖,又輕又柔就像是羽毛,暖暖的拂過我的額頭。那女人真是漂亮,我長這麼大,美女也見了不少,可是這樣漂亮的女人還是頭一次見。她的眼睛又黑又亮,就像世上最漂亮的黑寶石。那些美女都像貓,可她像一尾狐,尖尖的臉,真是像。

她對我微笑:「你一定是小煒了?」

然後她蹲下來,細心的替我繫好散開的鞋帶,仰起臉來凝視我,說:「長得真像承浩。」

我爸爸的名字叫趙承浩,可是從來沒女人這樣叫他,她們都叫他「大哥」。

永南哥回來了,他眼睛一亮,我聽到他又驚又喜的叫:「大嫂。」

我頭暈眼花,眼淚一下子湧出來,永南哥叫她大嫂,那她一定是我媽媽,她一定是!我要大聲的喊媽媽!

她放在我肩頭的手在輕輕發抖,可是我清清楚楚聽到她說:「永南,別叫孩子誤會了。」

我的心彷彿一下子被掏空了,就像突然從天上摔到地下來,五臟六腑哪裡都痛。我扭過頭去,她不是我媽媽,她不願意認我,她不願意當我媽媽。

我一直拚命昂著頭,免得眼淚流下來,可是眼淚還是嘩嘩的順著臉頰淌下來。

真丟臉。爸爸說男人流血不流淚,我已經七歲了,還在這裡淚流滿面的哭。

可是我的媽媽,不肯認我。

我怎麼也管不住自己的眼淚,她掏出紙巾替我擦,我冷著臉擋回去,自己拿袖子胡亂拭一拭。

她的嘴角微微抿起,她說:「真是像承浩。」

承浩,承浩,她叫得這樣自然,這樣親切,就像叫過一千遍一萬遍,可是她為什麼不要爸爸了,為什麼不要我了?我的眼淚又要流出來了,我狠狠咬住唇角,不讓自己再哭。

露露姐替我買了燒賣和豆漿回來,見到這個女人,她手裡的東西全掉在地上,豆漿白花花濺得滿地都是,可是她只是怔怔的瞧著那女人。

我和露露姐,真是傷心人對傷心人。

爸爸一直昏迷不醒,病危通知書下了一份又一份,永南哥在醫院和碼頭之間跑來跑去,他的事太多了,既要操心生意,還要顧著爸爸。那女人每天都來,可是我不再理她,來看爸爸的人很多,花籃水果堆滿半條走廊,不僅爸爸手底下的經理領班,還有許多叔叔伯伯。有些叔伯向來排場很大,來的時候前呼後擁,一溜汽車開進醫院,護士們竊竊私語,拿好奇的目光打量著,對著我們指指點點。

我怒從膽邊生,恨不得翻白眼:「看什麼看,沒見過撈偏門的?」

紀小姐勸我吃東西,叫我不要和護士小姐計較。露露姐稱呼那女人「紀小姐」,我這才知道她姓紀,她對露露姐很客氣,露露姐對她也很客氣,女人真是奇怪的動物,露露姐明明嫉妒她嫉妒得要死,還裝出個微笑來對她。

她呢,她明明不要爸爸,不要我了,還天天到醫院來。

那是因為爸爸快要死了,我一想到這裡,眼淚就又忍不住要流下來。

我從來沒有這樣孤獨過,爸爸昏迷不醒,而紀小姐,她每天很仔細的照料爸爸,也很溫和的對待我,可是,她說她不是我媽媽。或許她真的不是我媽媽,或許她只是不想認我,但我已經被傷透了心。

除開爸爸,我在這個世界上,依舊是孤伶伶的一個人。

如果爸爸死掉,我也死掉好了。

我從來沒有那樣想念過我的媽媽,可是我沒有想到,我會在那樣的情形下見到我媽媽。

早晨的時候家庭女教師陪我去學校請假,我們是教會小學,校規最嚴格,不能代為請假,爸爸病了這麼多天,我每隔三天就要返校續假。家庭女教師想請求校董為我們破個例,她到校董辦公室去了好久,我一個人無聊,坐在台階上發呆。

有人輕輕叫我的乳名:「小煒。」

我回過頭去,是個年輕女人。她和我原來認識的女人都不一樣,她那樣子像是教會學校的老師,穿墨綠絲絨旗袍,臉上很乾淨,沒有脂粉,嘴唇上也只用了一點點蜜絲佛陀。她連頭髮都沒有燙卷,只是綰成髮髻。她樣子很溫和,我一看到她,突然就覺得很親近很熟悉,像是許久以前就認識她。我怔怔的望著她,怎麼也想不起來曾在哪裡見過她,她突然落下眼淚:「小煒,我是媽媽啊,你不記得我了嗎?」

她說她是我媽媽,她果真是我媽媽,如果我不是在做夢,可是夢裡媽媽也是這個樣子。我全身發抖,幾乎已經說不出話來。

她說:「你爸爸總不讓我看你,我聽說他出了事,心裡急得要命,我在這裡等了幾天了,終於等到你。」她用手絹擦眼淚,我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氣,就像是夢裡曾經聞過的味道,我心裡亂得像有一千隻螞蟻在爬,不知道該不該相信她。

她急急的掏出一隻金腳鐲,她說:「你看看,我還留著這隻腳鐲。」那隻腳鐲只有一點點大,我記得這腳鐲,因為曾經戴到四歲,可是一直以來腳上只有一隻,我有次想起來問過爸爸,爸爸說另一隻不見了。

可是另一隻明明在她手裡,在我媽媽手裡!

我的鼻子慢慢發酸,緊接著大串大串的眼淚滾下來,我從來沒有這樣傷心過,我終於撲到她懷裡:「媽媽。」

我緊緊摟著她,好像害怕一鬆手,她就會突然消失一樣。

媽媽也緊緊抱著我,我哭著問她:「媽媽你為什麼不要我了?」她也哭了:「不是媽媽不要你,是你爸爸不讓媽媽見你。」

我漸漸的鎮定下來,我問她:「爸爸為什麼不讓你見我?」她的眼中還有亮晶晶的眼淚:「他聽信旁人的話,以為媽媽是壞人。」

我突然全身發冷,我問:「爸爸聽了誰的話,將你趕走?」

她說:「紀美芸。」

是紀小姐,我呆了一呆,想到她那張尖尖的面孔,她長得那樣漂亮,可是心腸竟然那樣歹毒。怪不得永南哥看到漂亮女人,總說她們是「紅顏禍水」。

還有爸爸,爸爸竟然那樣糊塗,我心痛的想,他竟然就這樣糊塗的趕走媽媽。

我發誓不再讓媽媽哭泣,我幾乎很快就下了決心:「媽媽,我跟你走。」

紀小姐讓我傷透了心,爸爸更讓我傷心,我不願再回到那個冷冰冰的家裡去。

爸爸雖然還在醫院裡,可是紀小姐會將他照顧的很好,還有永南哥,還有露露姐,還有許多許多的人,而我的媽媽,只有我一個。

媽媽的眼睛漸漸發亮,她說:「好。」

她帶我悄悄離開學校,帶我坐著黃包車在弄堂裡七拐八彎,最後到了一間石庫門房子。

房子很老舊,我被安頓在二樓的房間,窗子下面是樹皮搭的棚子,裡面關著廚子養的幾隻雞。母雞總是在咯咯的叫。對面人家天台上晾著花花綠綠的衣服,弄堂裡一幫孩子玩鐵圈,吵嚷聲似乎就在耳邊炸起來。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住家。

我和爸爸的家裡雖然沒有什麼人氣,可是一切清清爽爽的,四處窗明几淨。說實話,我並不喜歡這裡,可是這裡有媽媽。我不嬌氣,我是男子漢,什麼苦都吃得來,只要能陪著我媽媽。

媽媽讓我吃點心,是黃糖餡的湯團,媽媽說是她親手做的,我頓時覺得香甜,吃掉一大碗。

吃了湯團我困起來,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一睡就是第二天下午,我從來沒有睡得這樣沉,直睡得渾身發疼,媽媽進來看我,幫我洗臉刷牙,我從來沒有這麼快活過。我唱歌給她聽,講自己在學校裡的笑話。她望住我淺淺笑,在那一剎那我恨不得告訴全天下的人,我有媽媽了。

媽媽真的疼我,吃過飯還給我一大杯熱騰騰的牛奶,她不曉得我從來不喝牛奶,不過沒關係,趁她走開我將牛奶倒在花盆裡。她轉身看我時,我還意猶未盡的舔舔嘴角。

媽媽要睡午覺,我非要和她一塊兒睡,她拗不過我,只好讓我伴她。她用蘇州話在我耳朵邊唱歌,我閉著眼睛,覺得自己真的幸福得像在做夢。

媽媽比我先睡著了,我睡了那麼久,一點睡意也沒有,但我不想驚動她,閉著眼睛裝睡。

不知過了多久,媽媽忽然輕輕起身,並且喚我的名字:「小煒。」

我以為她看出我在裝睡,我突然決定和她開個玩笑,我盡量呼吸平順,使自己像真的睡著,等她不提防,再嚇她一大跳。

誰知她又喚了我一聲,並且拿指甲突然掐我胳膊。

掐得極痛,我幾乎要睜眼大叫,可是我還是忍住了,我閉著眼睡在那裡,打算等她下床再跳起來抱住她,用力親她,叫她媽媽。

就在我打算跳起來的那一剎那,我聽到她吁了口氣:「死小鬼,最好睡著一輩子不醒,真是煩死人。」

我雖然是小孩子,也聽出她咬牙切齒的腔調。

我突然覺得心裡一寒。

她起身出房門,我聽到「嗒」一聲,她將房門反鎖。

我突然前所未有的害怕起來,媽媽一直很喜歡我,可是剛剛她背地裡為什麼又那樣討厭我?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好,我想到永南哥說,一個人背地裡對你好不好,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對你好。

我全身發寒,終於走過去推門。

門被鎖得緊緊的,我想了想,打開窗子。

窗下有弧形的水門汀雨遮,我小時候有次被家庭女教師關在屋子裡,就曾經爬到雨遮上去,幾乎將她嚇死。我慢慢的爬到雨遮上去,然後再爬到另一扇窗的雨遮上,順著窗台翻進另一間房間。

那房間裡沒人,我扭了扭門鎖,幸好,也沒鎖。

我踮著腳不發出任何聲音走出去,我想媽媽看到我一定會嚇一大跳。

樓下有間屋子裡,有一個男人在和媽媽說話,我看到媽媽走來走去,她的臉孔上一點笑容都沒有,看起來好凶:「再不行,就將他親生兒子的手剁一隻給他送去,看看趙承浩手下那幫人鬆不鬆口。」

就像突然間五雷轟頂,她是在說誰?

那個男人卻笑起來:「你真捨得?那也是你親生兒子。」

媽媽也笑了,笑得像對著我一樣溫和:「我雖然是個婦道人家,也知道捨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那男人問:「小鬼頭呢?」

媽媽說:「給他喝了一杯加足料的牛奶,這會兒睡得跟豬仔一樣。」

那男人說:「可要看緊了,他才是真正的送財童子,沒了他,拿什麼和趙承浩討價還價?」

我沒有想過事情會是這個樣子,我傷心透頂,每次電影裡總有人誇張的說:「我的心都碎了。」

我的心,真的都碎了。

她竟然是我媽媽,可她將我騙到這裡來,向爸爸勒索。

或許她想要錢,爸爸有那麼多的錢,如果向他要,他一定肯給。

可是現在爸爸睡在醫院裡,不,永南哥,還有露露姐,他們都會救我。

不,我不等他們來救,我決定逃跑。

下樓梯只有一條路,走下去就會被他們看見。我返回樓上去,回到那間房間,順著下水管子往下爬。

很高,我怕得兩手心裡全是汗,我爬了許久許久,才覺得腳落在雞棚上。

棚裡的雞大叫起,隔著窗子我看到那個男人看到我,我跳下雞棚,拚命往前跑,那男人從客廳裡竄出來,一把揪住我,我張口咬住他的手,他痛得直叫喚,劈面給了我一掌。打得我的頭昏沉沉,噁心得直想吐。

媽媽也趕了出來,我聽到那男人衝她吼:「這小鬼怎麼跑出來了?」

媽媽說:「我怎麼知道?」

我嘴角在流血,可是媽媽看都不看我,那男人說:「你們娘們辦事就是靠不住。」

他將我關在柴房裡。

媽媽再也沒來看過我。

我頭重如鐵,全身發軟,也不吃飯,也不哭。我甚至不覺得渴,也不覺得餓。

我沒想到會是這樣,我還不如死掉的好。

我是這個世上最多餘的人,我的媽媽,她竟然是這個樣子。

到了晚上,媽媽終於來了,她拉起我:「跟我走。」

我一聲不響被她拖著往前走,天井裡有一株夾竹桃,零零星星開著幾朵淺紅色的花,那花一團團水意彌濛,我想到家裡露台下也種著夾竹桃,但家裡的夾竹桃花是雪白雪白的,沒有月光也像是月光。

今天沒有月亮,連星星都沒有,天上黑漆漆的一片。

我突然想放聲大哭。

可我緊緊咬著嘴唇,不讓自己發出任何聲音。爸爸說,大男人流血不流淚,我絕不能給爸爸丟臉。

媽媽打開大門,將我塞進一部汽車。

我以為她會放我走,沒想到她帶我到碼頭。

有船泊在那裡等我,還有那個男人。

他們將我關在底艙,那裡又潮又臭,我悶得幾乎暈過去。不知過了有多久,那男人才打開艙門將我拎出去。

碼頭上只有一個人,黑乎乎的夜色裡只看到身影很苗條,竟然是個年輕女人,船頭挑著的燈一晃,照過她的臉,我一眼認出來,是紀小姐。

她靜靜的站在黑暗中,眉目冷峻,週身有一種我沒有辦法形容的氣勢,那氣勢我總覺得在哪裡見過,她孤伶伶一個人站在那裡,可是她身後就像有著千軍萬馬一樣。

我的血直往臉上湧,那男人看清偌大的碼頭上,空空曠曠,確實只有她一個人,她也看到我了,拖著箱子,吃力的向我們的船走來,那男人大叫:「站住!」船上的人都用槍指著紀小姐,她只得停步,那男人抓著我不放:「金子呢?」

紀小姐指指她腳邊的兩隻大皮箱,答:「你放了孩子,我上船同你點數。」

我沒想到她肯拿她自己來換我,在醫院裡我對她那樣不好,總是不理不睬她,讓她難堪,可是沒想到今天是她來救我。

而且她肯拿她自己來換我。

我的眼淚終於流下來。

那男人卻不肯,說:「少耍花樣,先將箱子打開。」

紀小姐依言打開箱子,藉著船頭朦朧一盞馬燈,可以看到箱子裡隱約黃澄澄的光芒。我聽到頭底那男人呼吸都粗了起來,他大約從來沒有見過那樣多的黃金,這些黃金,一定可以買到許多許多的東西,因為有人為了它,寧可連自己親生的兒子也不要。

那樣多的槍口指著紀小姐,她卻不慌不忙的說:「金子都在這裡,你先放了孩子,如果不放心,我替他上船來,等你點完了數你再讓我下船都行。」

那男人遲疑了一下,不肯信她:「你為什麼要換他?」

紀小姐臉色很平靜:「他只是個孩子,整件事裡,根本不應該牽涉到他。」

我心裡痛極了,我只是個孩子,是的,我只是個想找回媽媽的孩子,可是我沒有找到媽媽,因為那個人根本不是我媽媽。

媽媽……

你真的要拿這些黃金,將我賣掉嗎?

轟一聲巨響,馬燈突然滅了,我眼前一黑,什麼都看不到,整個人突然被大力的拽出去,迅速的落下。炒豆子一樣的槍聲響起來,無數的水湧上來,黑漆漆什麼都看不見,我連嗆了幾口。我就要被淹死了,我腦子裡突然十分清醒了,就這樣也好,就這樣淹死也好。那些壞蛋再也拿不到金子,爸爸也不會再擔心,我更不會再傷心。

大顆大顆的眼淚無聲的被河水捲走。

我終於被托出水面,呼吸到新鮮濕潤的空氣。有一雙手將我拽上小艇,我聞到熟悉的煙草香味。我幾乎是用最後的力氣叫出聲來:「永南哥。」

永南哥衝我笑,叫我:「小煒。」

我很沒出息的暈了過去。

我只覺得冷,冷得不得了,像是五臟六腑都被凍住。前頭都是又冷又濕又重的大霧,我拚命的跑,總是跑不出那霧。我難過到了極點,連氣都透不過來,全身的肉都像燒著一樣痛。我找不到爸爸,找不到媽媽,找不到永南哥……連露露姐我都找不到……

我惶然急得要哭,有溫柔的手撫過我滾燙的臉,又清涼又舒服,我喃喃的叫:「媽媽……」那隻手在我臉上停了停,又替我拭去眼淚。

我醒來是在醫院裡,天已經大亮,屋子裡靜悄悄的,只開了一盞小小的壁燈,紀小姐伏在我床邊睡著了,護士進來替我量體溫,對我笑:「你媽媽對你真好,守住你一整夜。」

我笑不出來,我全身發軟,一點力氣都沒有,我又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我聽到永南哥的聲音在外面說話。我只覺得口裡發乾,赤著腳走下床。我的腳步輕飄飄的,差一點跌倒,可是我順利悄悄的將門打開一條縫,是永南哥與紀小姐在外頭。

紀小姐對他說:「這件事情,還是不要告訴承浩,畢竟她是小煒的親生母親。」

永南哥不肯,他說:「這個女人根本不配做小煒的母親,小煒有她那樣一個媽,還不如沒有。為了小煒,大哥放過她一次又一次,她那條賤命從鬼門關裡撿回來十次八次。生了小煒之後,她想嫁那姓黃的老闆,剛滿月就拋下孩子走了,小煒不滿一歲的時候肺炎住院,醫生說快沒得救了,大哥給她打了一個電話又一個電話,她竟然看都沒來看小煒一眼,轉身就去了香港陪那姓黃的過聖誕節。現在大哥病著,還做出這樣的事來。」

紀小姐輕輕歎口氣,說:「小煒也許還不知道那是他媽媽,別將事情鬧大,孩子多可憐。」

她說到孩子兩個字的時候,眼裡有溫軟的淚光。

我突然心裡酸酸的,她什麼都肯替我想,甚至以為我不知道。

我雖然是一個小孩子,也知道什麼人在全心全意替我著想。

我躺回床上去,用枕頭蒙著頭大哭起來。爸爸說過,男兒有淚不輕彈。

只是未到傷心處。

我是真的真的傷了心。

我以後再也不會為了那個女人哭了,她不是我媽媽,以前不是,現在不是,將來也不是,永遠不是。

我一天比一天好起來,紀小姐和露露姐輪流來陪我,永南哥裝作無意,問起我被綁票的事,我說是個陌生人,我不認得。

我閉口不提那個女人事,雖然我明知那個女人就是生下我的人。

可是她拋棄了我,將我當一件貨品來勒索爸爸,我決定忘掉她。

我喜歡紀小姐,她雖然是個美人,可是一點也不做作,對我是真的好,像對爸爸好一樣對我好。

後來我常常同她一起陪爸爸說話,她總是對爸爸說:「承浩,我們來看你了。」我喜歡她說「我們」兩個字,就好像我再不孤單一樣。

她常常陪爸爸,在病房裡一坐一下午。有回我終於問她:「為什麼離開爸爸?」

她答:「是我不好。」

簡簡單單四個字,就將一切攬到她身上,她的肩那樣窄,可是彷彿能負擔一切。

我想,世上那麼多女人,只有她和爸爸並排站在一起的時候,才不能被爸爸遮住光芒。

她鎮定安詳,只要有她在場,我總覺得特別心安。我知道她會保護我,既使爸爸現在不能保護我,她也可以用她一雙溫柔的手護住我。我永遠不會忘記她站在碼頭上的那一幕,她寧可拿她自己來換我,也許她只是愛爸爸,哪怕只是因為愛爸爸,她也同樣的愛護我。

我從來沒有見她失態,唯一的一次是爸爸終於醒來,她第一個發現,用手掩住嘴,突然哭了。

當爸爸看到紀小姐的時候,他的眼睛驟然明亮,就像是突然看舉世無雙的稀世珍寶。

我明白了,爸爸不是對女人不放在心上,他是真正愛著一個人。

當一個人真正愛著一個人的時候,那麼全世界再美的女人,他都不會放在心上。

爸爸復元的極快,我想是因為有紀小姐在的緣故。他看著她的時候,目光那樣溫和,那樣貪戀。等爸爸可以吃東西的時候,紀小姐每天換著花樣的煲湯,熬粥,包餛飩,做麵條。她手藝真好,做什麼都好吃。尤其是她炒的家常小菜,我從來沒覺得大米飯也可以香成那樣,青菜豆腐原來好吃得要命,肉丸子更甭提了。我被她喂得胖了許多,我對爸爸感概:「原先一說吃好的,你就帶我去魚翅撈飯,其實遠遠不如紀阿姨做的粉絲湯。」

爸爸點頭稱是:「魚翅哪有粉絲湯好吃。」

人家是情人眼裡出西施,爸爸是情人嘴裡出粉絲。

我想我們父子兩個完了,胃口叫紀小姐給慣壞了。

我悄悄問過一次爸爸:「為什麼和紀小姐離婚?」

爸爸答:「是我不好。」

他也說了這四個字,這兩個人,一定是互相深深愛著的,所以都拚命將責任往自己身上攬。

我最後去問永南哥,他叫我不要多管閒事。

我嘀咕:「這哪裡是閒事?」

這是我的家事。

我的家……我心裡突然一慟,明白過來,我不會有家了,永遠不會有了。

爸爸出院的時候已經是秋天了,街上的法國梧桐紛紛揚揚落著焦黃的葉子,車開過的時候,碾碎一地的金黃。我們回家去,紀小姐、永南哥、露露姐還有我陪著爸爸,家裡從來沒有這麼熱鬧過,過了一會兒,永南哥的女朋友也來了,他們新年打算結婚。

永南哥樂不可支,瞧他那小樣兒,老人一談戀愛果然像老房子失火,無可救藥。

我黯然神傷,雖然爸爸終於安然無恙,可是我傷了心,我再回不到從前。我的媽媽……一想到這個,我的心就像空了個大洞,不知道拿什麼才能填上,難受得要命。

露露姐一個人站在露台上抽煙,我走出去陪她。

我和露露姐,真是傷心人對傷心人。

欄杆外白色的夾竹桃開得正好,一樹閃閃灼灼的花。露露姐對我說:「看,這種花,桃花的樣子,竹子的葉子,結果總也不對頭。」她的眼神望著遠方,那樣子真寂寞。

我不忍問她,爸爸與紀小姐的事。

可是她主動告訴我:「其實大哥與紀小姐最般配,當年只是一時年少氣盛,分開之後,兩個人都後悔了這麼多年。」

我對露露姐說:「露露姐你是個好女人,你一定會遇上個好男人。」

露露姐說:「我已經遇上了那個好男人。」

我不再作聲,她撣落煙灰,靜靜的說:「可惜他是別人的。」

我不敢再說話,我怕我會與露露姐抱頭痛哭。

是啊,紀小姐很好很好,也許她會和爸爸結婚,也許將來她還會生孩子,可她是別人的媽媽,她不會是我的媽媽。

我沒有媽媽。

那個生下我的女人,我決定從來沒有見過她,更不知道她是誰。

我沒有媽媽。

自從爸爸大病這一場後,他看開了許多事情,他將許多生意都結束掉,他也打算「金盆洗手」了。

我想,他會和紀小姐結婚的。

永南哥糾正我說,他們這種情況應該叫復婚。

今年聖誕節熱鬧極了,「花好月圓」舉行假面派對,舞池裡擠滿了人,金色的銀色的面具,華麗的衣裙,還有人穿著羽毛做的衣服,真像一隻滑稽的大鳥。到處都是笑聲與喜悅的海洋,人人興高采烈。

我想不會有很多人知道,爸爸今天簽字,將「花好月圓」賣給別人了。

我玩了一會兒,不見了紀小姐,走出去才看見她和爸爸站在露台上說話。

他們離得很近,紀小姐說:「這間『花好月圓』你最花心思,何必連它都要賣掉。」

爸爸說:「真正的花好月圓我已經有了,還要它作甚。」

真甜蜜。

他們終於接吻,我偶然在露台上會看見那些舞小姐和客人這樣,可是誰也沒有他們吻得這樣纏綿這樣美。爸爸的手環著她的腰,她的臉頰像紅玫瑰一樣,看,這就是愛情。

少兒不宜,我自覺的上樓去。

樓下的派對正在**,我走進爸爸的辦公室,家俱沙發全浸在無聲的黑暗中,不久之後,這裡也將變成別人的辦公室了。

從前的日子,是再也回不去了。

我曾經在這裡做作業,在這裡等爸爸,在這裡和永南哥鬧著玩……

我突然矯情的想哭,真見鬼,我又不是女孩子,為什麼動不動就想哭。

可是我的心還是空著大大的一塊,我知道,這輩子我也沒辦法將它填起來了。

短短兩個月,我已經老了許多。

連露露姐都離開了上海,我真的是孤伶伶一個人了。

我蜷在沙發上,默默從口袋裡掏出一樣東西,是那只精巧的耳環,密密的碎鑽在窗口漏進的燈光下偶然一閃,恍若一行細淚。

它或者是紀小姐的東西,或者是哪個不知名的女人的東西,或者是我媽媽的東西。

媽媽。

想到這兩個字,心口的痛就像是要將小小的我撕裂開來,我從來沒有覺得自己這樣幼小過,我原來只是個小孩子,我原來這樣想念媽媽。原來我和天下所有的小孩子一樣,只是想著媽媽。

媽媽。

可是我沒有媽媽。 _

有腳步聲傳來,我連忙將耳環塞進口袋,果然是紀小姐,她微笑著問我:「怎麼躲到這裡來?」她聲音溫柔又好聽,做她的孩子一定幸福得要命。

我突然哭了。

她蹲下來抱住我,她遲疑著說:「小煒——有件事情,我不知道怎麼說。」

我嗚咽了一下,問:「你要和爸爸結婚嗎?」

她說:「其實……」她侷促不安的看著我,她的臉又紅了,她說話結結巴巴:「你不要怪我……小煒,我一直瞞著你。」

我屏住呼吸,她說:「小煒,我就是你的媽媽,可我不是一個好媽媽,我生了你,可是我和你爸爸離了婚,將你拋下這麼多年沒有管,我知道錯了,我不是個好媽媽。我和你爸爸商量過了,我堅持還是要告訴你,小煒,對不起,你能原諒媽媽嗎?」

我看著她,她一定不習慣說謊,她這個謊說得那樣笨拙,可是假若我沒聽到看到過一切,我一定會相信她。不,既使我聽到了看到過,我也決定相信她。永南哥說,做人最要緊的是該相信的時候就相信。不,她根本說的就是實話,我為什麼不相信她?

她含淚又重複了一遍:「小煒,你能原諒媽媽嗎?」

我張開手臂,抱住她,我哇哇大哭:「媽媽,你怎麼才說啊。」

媽媽,你怎麼才說啊。

我等了這麼久,等了這麼多年,才等到你回來。

她用力抱住我,她的懷抱那樣暖,那樣暖。她親吻我的額頭:「好孩子。」她的眼淚漱漱的落在我的頭髮上,她只是緊緊抱著我。

窗外傳來「彭!彭!」的悶響,黑色的天幕上綻開一朵朵璀璨的煙花,那樣絢麗,那樣奪目。

就在這花好月圓夜,我緊緊抱著我的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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