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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明月在 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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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匪我思存 分类:其他 更新时间:2024-08-26 20:00:48 来源:搜书1

嗤——」

尖利的西洋劍尖,恰到好處地點在對手的左胸上,只要手腕輕輕往前一送,就會刺破厚厚的防護服。

場邊惟一的觀眾,緩緩地鼓起掌來。冷峻的臉上仍沒有一絲表情,可目光中還是透出幾絲讚許。

摘掉面罩,順手理了理有些凌亂的青絲,對著被逼在死角的對手嫣然一笑:「若若,你今年輸了我十九次了。」

美女笑起來好好看哦!

若若趕快摘掉面罩大飽眼福。她曾開玩笑說祁綃隱的魅力是天下無敵,這話也不算誇張,連她那才上幼稚園的寶貝外甥一看到「漂亮的祁阿姨」就會飛奔過去,湊上他胖乎乎的蘋果臉討個香吻。

美女掠頭髮的樣子好好看哦!

若若歎了口氣。認識祁綃隱後,她終於對歷代「愛美人不愛江山」的昏君們有了幾分理解——絕代佳人的魅力實在令人招架不住啊!因為與祁綃隱的交往,令她著實看多了各式各樣拜倒在美人石榴裙下的臭男人。也許就是因為看多了他們神魂顛倒的樣子,方才覺得世間男子似乎個個面目可憎。

「想什麼呢?」祁綃隱巧笑倩兮,接過服務生送上的毛巾拭去額頭的汗珠。

若若一邊擦汗一邊答:「我在想世上的男人。」

祁綃隱櫻唇抿成絕美的弧線,口氣淡然:「世上男人只有兩種,一種可以遠觀不可近處,一種可以近處不宜遠觀。」向場外的冷峻男子斜睨一眼,媚態橫生,聲音似化不開的蜂蜜,「景文,你屬於後者哦!」那種嫵媚入骨,聽得若若心中都是一蕩。

冷峻的臉上瞧不出任何表情,倒是若若笑起來:「賀木頭你再怎麼逗他也只是塊木頭,不過這年頭流行他這種調調,他倒是有一票小女生喜歡的哦。」啜著冰涼爽口的檸檬茶,突然又想起來,「你說賀木頭是後者,那前者可不可以舉個典型?」

「當然可以啊。」祁綃隱無限慵懶地舒展著身體,姿態妙曼如蘭花盛放,不假思索地說道,「比如我的前夫符晏楠,正好就是那種可以遠觀而不宜近處的男人。」

若若笑問:「怎麼突然想起了他?」

祁美人一臉「天真爛漫」的笑容,口氣中也隱綽著一絲頑意:「因為他最近是新聞人物啊。」伸出玉一樣的纖纖柔荑,拿起桌上的一份八卦週刊,一本正經地念出頭條上煽情十足的標題,「鑽石王老五即將奉子成婚。」笑吟吟數道,「一、二、三、四、五、六、七。嗯,這是離婚之後,第七個自稱要嫁給他的女人了。」

若若打個哈欠:「這個女人一定要真地嫁成功,不然就又讓人失望了。」

一直靜如止水的賀景文,薄薄的唇中突然吐出一句話:「不可能。」

「什麼?」若若大驚小怪:「你說什麼不可能?!」

「結婚。」言簡意駭的回答,符合他一貫的作風。

「為什麼?」若若饒有興趣地反問。

「任何女人都動搖不了他。」淡然的目光掃過近畔絕艷的臉,「包括綃隱。」

祁綃隱明眸流轉過一絲異然,她淡淡地說:「我?我是他惟一主動追求,並在聖壇前起誓,要鍾愛一生的伴侶。」

「前妻。」

輕描淡寫的兩個字挑起大美人的驕傲,可是不動聲色地反問:「賭多大?」

賀景文豎起食指:「一塊錢。」

祁綃隱掠起紛亂鬢絲,笑靨如清水芙蓉一般,朗聲反問:「君子一言?」

「快馬一鞭!」

上當了!她清晰地看到賀景文眼底閃過那絲根本難以覺察的得意。她懊惱得想咬掉舌尖,她做了什麼蠢事——她剛剛還親口說過,符晏楠可遠觀不可近處,只有她知道——她是上了賀景文的當了!

被大美人的剪水雙眸瞪一下,也算是艷福中的一種吧,賀景文悠然自樂地想。

雨已經連綿下了兩個禮拜,今年的秋季一直纏綿在濕冷的天氣裡,不曾好好晴過一日。連累得心情也低回不已。

程雨緗偷瞥了一眼老闆的臉色,亞洲市場的總監正滔滔不絕歷數著公司業績,老闆似乎聽得很入神。

但是——程雨緗憑著自己四年的秘書經驗打賭,老闆這會兒心情跌至谷底,對總監的報告壓根兒興趣缺缺,他哪裡是入神,走神還差不多。

不過,如果說他對報告一個字也沒聽進去,那也是大錯特錯,他最擅長的招數之一是一心二用。

果然,市場總監一不小心口誤將「3%市場佔有率」說成了「30%市場佔有率」。未及改口,神遊天外的大老闆已敏銳地覺察到錯誤,溫和打斷他的報告:「哦?有這麼高嗎?」

可憐的總監磕磕巴巴:「對……對不起,符先生,是3%。我說錯了。」

符晏楠點了點頭,示意他繼續未完的報告,自己徑直靠向舒適的椅背,想找個更放鬆的角度安置自己隱隱作痛的頭。

老闆今天不太對勁哦!

——會議室的高級主管都隱約察覺。

符晏楠並不是個喜怒形於色的人,剛接觸他的人很容易被他溫文儒雅的外表迷惑,把他書卷氣的斯文當成軟弱可欺,以為他不過是個好運到家產獨佔的富家子弟。

呵呵,把一隻獨霸天下的王者之豹當成毫無自衛能力的病貓……

程雨緗同情那些屍骨無存的呆子們,他們的大腦裡一定全都是漿糊:符晏楠穩坐永實總裁交椅已經五年,董事會裡一群吃人不吐骨頭的老傢伙們個個對他俯首稱臣,公司每年的盈利連續數載排在十大公司之首。這一切,哪是「好運」兩個字可以解釋的?

可是——不對勁,大大的不對勁。如果符晏楠的情緒已外露到令旁人覺察,那就說明事情已經嚴重到超出他的自製範圍。

試看今日天下,除了天災人禍他無能為力之外,其餘一切他名副其實可以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不僅在商界可以隻手遮天,連那些政界人士,誰不肯給他三分薄面?

程雨緗知道。生下來就是天之驕子的符晏楠,雖說襁褓失怙,但家財萬貫似乎很好地彌補了自幼喪父的悲哀,到他長大成人,精明能幹的女強人母親將蒸蒸日上的永實集團交到他手中,他的人生似乎是萬眾景仰,完美得幾乎無可挑剔。

只是幾乎。

如果不算上他的婚姻的話。

眾所周知,三年前名列黃金單身漢榜首的符晏楠迎娶了大美人祁綃隱,敲碎了多少夢想飛上枝頭變鳳凰的玻璃心。當年兩人在教堂的那場盛大婚禮,讓媒體津津樂道了足足兩月有餘。

比較起來,兩人婚後的生活卻對外諱莫如深,三年裡記者拍到兩人出雙入對的照片屈指可數,而且大多數是長焦鏡頭遠距偷拍,畫面上的兩人面目都不甚清晰。

當然,也有例外,六個月前記者在一家會員制俱樂部就成功拍到一張兩人近距離的合照,就是這張惟一清晰的合影,再次掀起嘩然大波,令大小傳媒蜂擁而上。

照片上,祁綃隱憤怒地指斥符晏楠,肢體語言百分百說明了一切。而平日面對鏡頭沉靜優雅的符晏楠,落寞而無奈地皺著雙眉,冷淡寂廖地轉頭望著窗外,似乎對這樣的爭吵已經麻木而倦怠。

而無孔不入的記者,第二晚卻在另一家PUB門口,偷拍到祁綃隱與一神秘男子親密相擁的照片。

兩張照片被各報紙週刊爭相轉載,在這兩張照片公佈於眾兩個禮拜後,永實發言人就正式公佈了符晏楠與妻子祁綃隱簽署離婚協議的消息。

符晏楠重返黃金單身漢的榜首,令無數灰姑娘重新燃起嫁入豪門的希望。先是當紅影星向記者暗示自己正與符晏楠交往,接著歌壇新秀又聲稱符晏楠正在追求自己,總之形形色色出盡八寶,令人目不暇接。而祁綃隱則迅速銷聲匿跡,即使當年與符晏楠結婚後,她也甚少出現在公眾視線裡,所以不過短短數月,就已經被各種媒體忘諸腦後,消失在社交圈中。

或許是三年的婚姻生活令雙方都覺得太不堪回首。

大約是因為自己自幼在單親家庭長大,所以對婚姻期望過高,反倒適得其反。

他最好的朋友任鈞遠則是一幅恨鐵不成鋼的口氣:「你竟然還在檢討自己,該檢討的應該是那個女人好不好?」

可見一眾親朋好友,對祁綃隱的印象有多差。

他解釋說:「她只是不太懂得人情事故。」

任鈞遠盯牢他足足半分鐘,終於十分挫敗地說:「老大,我服了你了。」

是的,在外人眼中,她這個妻子或許並不能算是盡忠職守,每月一次的家族聚會從不出席,應酬場合更別妄想她陪伴,春季她一定在巴黎看時裝發佈,夏季一定會在澳洲滑雪,秋季會在加拿大暫住,冬天則會呆在夏威夷,而每月由他支付數十萬甚至百萬的信用卡賬單。因為她喜愛收集古董珠寶,三年來花在這上頭的錢更是不計其數。

她對此事只是粲然一笑:「你掙的錢,應付這些開銷綽綽有餘,對不對?」

而他也只是點點頭。

他太忙,加班到凌晨是常事,因為公事的緣故,每月總要飛七八趟國外,聚少離多,即使不能給她太多的時間,那麼總得有方式,讓她排遣自己的寂寞。所以夫妻關係才會漸漸淡薄甚至惡化。

他並不習慣爭執,每次祁綃隱有所怨懟時,他通常選擇走開。那天在餐廳被記者拍到純屬意外,但這條導火索,最終還是導致了婚姻的結束。新聞出來之後,親友間一片嘩然,他返回祖宅看望母親,母親彷彿隨意地說:「還是不要再勉強了。」

母親一直希望能有幾個孫子,讓家裡熱鬧起來,三代同堂其樂融融是她最希望見到的,但祁綃隱根本無意於此。寡母一手將他帶大,他不能不重視母親的感受,更不能不顧忌家族的形像。何況兩個人,確實也都沒有耐心再來維繫這段婚姻。

如果說三年的婚姻生活已經將兩人的情感消磨殆盡,那麼離婚時他的願望是:希望從此後兩個人都能重新開始各自的生活。但當早晨接到醫生的電話,在一瞬間,他的心情錯綜複雜。

祁綃隱是孤兒,沒有別的親人,在這個世界上,與她關係最密切的,甚至就是他這個前夫。

結束會議後,回到辦公室,他囑咐程雨緗:「把下午的行程空出一個鐘頭,我臨時約了一位張醫生在三點半鍾見面。」

程雨緗立刻調整已有的事務安排,然後提醒他:「符先生,在今天下午的行程中,跟多爾先生的約會是不能推遲的,所以您大約只有四十分鐘會見那位張醫生。」

他點了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

頭還在隱隱作痛,在隨後必須處理的冗雜公事中,察覺自己竟然心浮氣燥。最後終於推開那些文件,離開辦公桌,站在窗前,點上一枝煙。沒有吸,只是挾在指間,慢慢任由它燃盡。

他幾乎從不吸煙,任何不良的嗜好,他幾乎都有恆心有毅力戒掉。

初見到祁綃隱,他以為自己可以無動於衷,雖然她真的很美,所謂傾國傾城,見過她的人,總是驚歎於她的美麗。何況那時的她是那樣的自由與活潑,如一枝玫瑰,剛剛綻放,嬌艷奪目。對於那種濃艷的花,他素來是敬而遠之。

只是一個偶然,才會成就他們短暫的姻緣。

三點半,秘書準時撥了內線進來:「符先生,張醫生來了。」

他掐熄了最後一支煙。

見到醫生,他只問:「目前最佳的治療方案是什麼?」

那位張醫生搖了搖頭:「符先生,您知道,這個世界上沒有奇跡。病人資料上顯示,她是孤兒,沒有任何血親,這樣的話,找到配型的骨髓會比別人更難。」

送走醫生後,他給祁綃隱打了幾個電話,卻一直都不在服務區。他苦笑,就如同未離婚之前,他永遠打不通她的電話。只得在語音信箱中留言:「綃隱?我是符晏楠,有時間的話,一起吃頓飯可以嗎?」

掛上電話後,頭痛似乎隱隱又起,即使是一位普通朋友,得知這樣的消息也會十分難過,他們雖然緣淺,但總是一場夫妻。

晚上有重要的商業宴請,自然是羅列山珍海味,卻吃得味同嚼蠟。最後他酒喝得沉了,出來上車後覺得難受,車開到半山,終於讓司機停下來。

夜色很安靜,夜風溫柔,拂過人面。他回望山下,紅塵十丈,萬家燈火似一片光明的海,又似萬斛星子,遙遠而燦爛。

風徐徐吹來,他覺得頭腦清醒了不少。私家公路,車道上靜謐如荒野,只有兩道車燈光柱寂寞地亮著,引著許多小蟲來撞。直到黃昏時分雨才停,空氣裡還有溫潤的青草氣息。他忽然就想到幾年前那個暮春的晚上,也是這樣美麗的一個夜晚,酒會裡來來去去就是那些熟人,應酬了一圈下來,他隨步走到籐花架下,深深吸了一口氣。空氣裡芳香甘甜,馥郁的香氣。

隔著瀑布似的籐蘿花,卻看到極美的剪影,彷彿是工筆細描的一幅畫。她轉過臉來,隔著無數的花葉,向他微笑。

忽然就想起許多年前的一部電影,《羅密歐與朱麗葉》,隔著玻璃水族魚缸,年輕的羅密歐忽然看見一張純真的笑顏,無數的熱帶小魚在兩人之間游動,色彩斑斕,而她的身後有潔白的羽翼,彷彿天使。

她說:「你好。」

他也說:「你好。」

遠處樂隊的音樂遙遙奏響,那晚的第一支舞曲,她忽然一本正經地問他:「先生,可以請你跳支舞嗎?」

他從未見過那般美麗的雙眸,彷彿有星光花影,碎浮眼底,動人心弦。

他說:「當然可以。」

是一曲舒緩流暢的華爾茲,花木扶疏隔開喧囂的音樂與人群,漫天星光下,只有他們兩個人,翩然起舞在清輝花蔭之下。

那晚的夜色太美,彷彿星子的清輝在心中流動。

回到家中,或許因為酒精的原因,洗完澡很快就睡著了。

半夜被電話吵醒,過了好幾秒才回過神來是撂在床頭櫃上的手機,猶以為是公事,匆忙接聽,卻是祁綃隱:「符先生?」

忽然聽到她的聲音,彷彿很遙遠,他心裡不知為何有一種異樣的感覺。他隨口答應了一聲,又覺得這樣的稱呼啼笑皆非。

她說:「我去了山裡,那裡網絡不好,所以一直沒有聽到你的留言,這麼晚打過來真是不好意思,不過我想一般這時候你都還沒有睡,所以冒昧就給你回了電話。」

他說:「沒關係,我也剛剛回家。」

沒想到離婚之後,兩個人反倒可以這樣客氣的交談。

她或許覺得歉意,於是向他解釋:「我和朋友去了山裡的小學,因為那裡幾乎沒有課本,也只有一位老師,所以白天耽擱了很長時間,同孩子們在一起。」

他有些意外。記憶裡,她從不熱衷任何慈善事業,雖然整個永實集團每年捐出各種名目的善款無以計數,但她從來沒有出席過任何一場慈善秀。只是她聲音裡有一絲難以掩飾的疲倦,令他忽然想起張醫生的那番話,不由得說:「今天你一定很累了吧,明天有時間嗎?我們約個地方見一面。」

第二天中午約在一間餐廳,符晏楠到時祁綃隱已經等了許久,他說:「日本那邊臨時發生狀況,真是抱歉,我遲到了。」

她微微一笑,說:「沒有關係,我也是剛到。」

離婚後第一次見面,可是都覺得輕鬆,彷彿是朋友。

他說:「山裡的情況怎麼樣?」

一句話引起了她的談興,將山間小學的情況都向他娓娓道來。他從前從未見過這樣的她,既從容,又悲憫,講起那些山裡的孩子,又有一種珍視與興奮,眸中閃爍著異樣的神采,彷彿重回初識的那一夜,無數星光倒映在她眼底,光芒璀璨。

她真的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一個他不認識,亦不瞭解的祁綃隱。她講述山間農家的辛苦、山間的快樂,而他只是認真的傾聽,報以微笑。

因為是頂級餐廳,她穿一件華貴的半禮服,無袖,雪白的手臂大半露在外頭,彷彿精美的象牙雕琢。而手肘下方,卻有幾個小小的紅點,因為她膚色膩白如脂,看上去格外醒目,彷彿是濺上了幾點硃砂。留意到他的目光,她的臉忽然微微一紅:「蚊子咬的,山裡有蚊子。」

他說:「綃隱,你和從前不太一樣。」

她笑著側過臉,耳下是長長的珍珠耳環,她的整個人也如同珍珠,熠然柔和,她說:「從前是符太太,現在是祁綃隱,當然不一樣。」

身為符太太,或許真的有許多他並未察覺的壓力,她的整個人彷彿脫掉了桎梏,煥然一新。

他也笑了:「不管怎麼說,我們還是朋友吧。」

他沒有向她提及張醫生。下午回到辦公室,也只是吩咐程雨緗:「如果祁小姐有電話來,直接接到我的辦公室。」

結婚三年裡,祁綃隱打到公司來的電話屈指可數。但對老闆突然而來的囑咐,程雨緗面不改色地應承。過了不久,整個秘書室都發現了事態的微妙,因為祁綃隱竟然真的打電話過來,這簡直是三年多來破天荒地的現象,卻出現在老闆與她離婚之後。

所以當符晏楠必須出席一個重要的酒會時,程雨緗便毫不猶豫提醒他:「總商會的這個酒會要求攜伴,符先生您看是不是給祁小姐打個電話?」

符晏楠以為祁綃隱不會答應,卻沒想到她竟欣然應允:「看在你剛剛捐了一大筆錢給小學的份上。」

捐款的動機他沒去深究。或許是看到她那樣專注而快樂,也或許只因為捐款可以抵稅,甚至,他覺得自己就是心血來潮。

她提到錢總是語氣興奮,符晏楠並不能理解這種興奮——其實離婚協議對她十分有利,她每月得到的贍養費數額巨大,而且身為符氏家族的長媳,婚後即獲贈股權,即使離婚後,她手中仍持有一定比例的股份。

她根本不缺錢。

離婚後,他才漸漸發現,自己並不瞭解她。她在某些方面有所保留,甚至成謎。

舞會一如既往的無聊,但他們兩個的雙雙出現,引發了不大不小的一陣轟動。相熟的一幫商界大佬們,早練就了泰山崩不色變的氣度,頂多只跟符晏楠打個哈哈調侃兩句,而幾位大佬攜來的年輕女伴,則有幾個沉不住氣,一幅眼珠子快要掉出來的樣子。

符晏楠早料到會有這樣的反響,近來他緋聞纏身,需要一位正式的女友陪他出現在公眾場合,以正視聽。他曾經考慮從世交中挑選一位合適的人選,可是最後程雨緗提到綃隱,他突然就改了主意,邀請她成為今晚自己的女伴。

這樣的豪門夜宴最無趣,男人們喝酒聊著時事,而女伴們只負責美麗。

祁綃隱無疑是全場焦點,光芒四射。其實她只是一襲簡單的黑色晚禮服,腰中數寸闊的銀色流蘇,撒下無數極細的銀線與水鑽,勾勒出極美的身線,卓然楚楚,像一尾美人魚,被王子攜上岸來。與符晏楠站在一起,幾乎搶去所有人的目光。有人在竊竊私語,她聽到「下堂」兩個字,只當沒聽到。

符晏楠應酬了一圈,談時事,談生意,談天說地,再有趣的話題,咀嚼了一百遍,也已無味。而樂隊已經奏過好幾隻舞曲。衣香鬢影,繁華如夢的場景,隔著剔透的香檳塔,她忽然遙遙衝他調皮地一笑。

他繞過那晶瑩剔透的杯塔,她在水晶杯塔之後,燈光有一半照在她臉上,另一半是香檳塔的反光。她離他太近,吹氣如蘭,每一個字,輕輕地鑽到耳裡去:「這裡太無聊了,不如我們逃走吧。」

這個匪夷所思的提議像一片輕潔的羽毛,癢癢刷過他的心間,他從沒想過可以離開——即使宴會再無聊,這樣的事情,他從來未曾想到過,恍若一種離經叛道的快感,他竟然點了頭。

趁人不備,兩人離開了紙醉金迷的露天宴場,悄悄從花園的側門出去,剛看到那扇小鐵門,她已經如同做壞事的孩子,忍不往笑,他只怕被主人發現,更怕被記者們發現,低聲提醒她:「別笑。」她忍得全身都在發抖,終於還是忍不住笑出聲。他來不及多想,抓著她的手就一路跑出去,剛剛跑了兩步,她說:「等一等。」急急忙忙脫下高跟鞋,她的足踏在地上,玉白如雪,他忽然覺得窘,彷彿從來沒有見過她赤足的樣子。她已經一手拎住了鞋,一手重新握住他的手,兩人彷彿孩子,順著彎彎的山道一直衝下去。答答的足音彷彿心跳,平坦曲折的私家公路,橙色的路燈照著柏油路面倒映著他與她的影子,牽著手,彷彿一對逃學的小孩子,她一邊跑一邊笑,就像一串銀鈴,又清又脆,搖碎這夜色。

他們竟然真的從宴會上逃走了,這件事不知會不會成為今年社交界最大的笑話。

兩人順著山道一直跑下來,她終於掙開他的手,站在那裡彎著腰,喘不過來氣,一邊笑一邊喘息:「哎……哎……你真是……我……我不行了……不行了……」蹲下去一直喘一直喘,他的心突得一沉,想起她的病來,立刻蹲下去:「你不要緊吧?」伸手去握她的手,忽然發現自己的手竟然在微微發抖。她蹲在那裡喘了半晌,終於緩過氣來,有氣無力:「沒事。」

忽然抬頭粲然一笑:「哎呀,這裡沒有計程車,咱們得走下山啊?」

他們真的被迫走下山,一直走到市區,符晏楠此生從沒有走過那麼遠的路,也沒有想到祁綃隱那樣不嬌氣,他一個大男人都已經走得兩腿發酸,她卻一路拉著他的手,時時還興高采烈講個笑話,彷彿小孩子出去郊遊,意興盎然。

夜已經深了,城市廣場上廖廖無人,兩人走得精疲力竭,綃隱就要往大理石台階上坐下去,他卻拉住她:「等一等。」掏出手絹,細心地鋪好,才讓她坐下。

四面街道上的霓虹燈寂寞的閃爍著,這城市正漸漸睡去,而天上的星子,東一顆,西一顆,模糊朦朧。兩人並排坐著,彷彿都不願意去想任何事情。

她說:「有點冷呢。」一跳跳到台階下去,像孩子,調皮地去踏踩那些地燈。嘴裡哼著斷續的歌詞,他聽了好久才聽到她唱的原來是童謠:「天烏烏,不落雨……」單調而好聽的調子,重複著純真的快樂,被她輕聲哼唱著,彷彿熨在人心上,將人心平平整整的展開,舒坦地展開來。

她忽然踢到什麼東西,哎喲了一聲,他還沒有反應過來,無數水柱已經騰空而起,嘩地揚開扇面。紛揚如碎雨銀屑的水滴四撒濺開,而她踏在水裡,更多的水柱正在噴濺而起。她一邊叫一邊躲一邊笑,嘩嘩的水聲裡,一峰未平一峰又起,她只是又驚又笑,卻被水柱團團圍住,怎麼都無路可逃。

原來她剛才踢到的竟然是廣場噴泉的開關,他先是驚,後也是笑,哈哈大笑著衝進水簾陣裡,想要將她搶出去。兩個人都澆得渾身上下濕透,無數水珠正順著她的髮梢衣角往下滴,她卻拖住了他的手,四面都是嘩嘩的水聲,清涼的水霧噴濺在他們的身上,他們陷在漫天漫地的水裡,轟轟烈烈的水柱水簾將他們圍在中央。而她的眼睛比最晶瑩的水滴還要明亮,他忽然覺得自己像是一塊冰,迅速地融化在噴水的激流中,一切堅硬的,不柔軟的,都迅速地融化,消匿,他忽然傾過身,吻住她。

他的眼睛像最深沉的夜色下的大海,有幽暗發藍的神光,她竟然覺得心裡怦怦跳,不知是不是做賊心虛。

惟一覺得,只是自己並不討厭這個吻,生疏而又熟悉的,親吻。

而耳中只有水聲,噴嘴「噗噗」地轉動著水簾方向,一遍又一遍澆在他們身上,身後是最大的一圍水柱,一峰高過一峰,噴出最燦爛的水峰。

若若倒吸了一口涼氣:「你……你們進展也太快了吧?」

祁綃隱聳聳肩:「老夫老妻,難道還要玩你猜我猜?吻就吻了,我又沒吃虧。」

若若喃喃道:「是啊,接吻的對象是一表人才的永實總裁符晏楠,雖然是你前夫,但怎麼樣你也不能算吃虧了。」又說,「看來賀木頭那一塊錢真是輸定了。」

祁綃隱也彷彿成竹在胸:「他一定會向我求婚,你就放心吧。」

如此篤定——那真是天曉得嘍……

但符晏楠明顯已經重新陷入對她的好感中,他這個人目標明確,一旦認清楚事實,便會全力以赴。他開始正視對她的好感,並且試著抽出更多的時間來與她相處。

祁綃隱隱約有一絲愧疚,因為明知他的個性,絕不會對她患病而坐視不理,所以便利用了他的寬厚,可是如今騎虎難下,這齣戲只得硬著頭皮演下去。

因為賭約規定,必須符晏楠再次向她求婚,她才能算完勝,為此她絞盡腦汁,製造合適的場合與氣氛。

若若一直笑她:「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後悔了吧?」

開玩笑,嫁個有錢人,然後離婚,從此拿著巨額贍養費過著逍遙快樂的生活,是她自幼就立下的人生目標。好容易實現了,怎麼會後悔?

只是後悔不該中了賀景文的圈套,重新踏進泥潭——符宴楠外表溫和憚定,其實十分敏銳,如果被他發現真相,只怕後果堪虞。雖然與他結過一次婚,並且共同生活了三年,可是見到他生氣的場合,幾乎沒有。

所以她覺得可怕。

幸好一切進行順利,他對她絲毫沒有疑心。他前往日本出差,最終還是叮囑秘書,多訂了一張機票。

「公事辦完,可以抽出兩天時間,陪你去箱根走一走。」他目光溫柔。

箱根是他們第一次度蜜月的地方。

秋天的箱根比起春天櫻花盛開的時節,有一種獨特的美麗。點綴著楓葉的紅濃於火,蘆湖的寧靜湛藍,倒影中的富士山雪頂如畫。

黃昏時分他們搭纜車下山回溫泉旅館。斜陽似乎遲遲不肯落下,山影是青黛色,而天藍如洗,顏色漸漸濃郁,一切美得令人屏息靜氣。

正貪看風景的時候,纜車忽然頓了一下,竟然停住了。過不一會兒,便聽到廣播說因為電氣故障,所以導致纜車暫時停運,正在搶修。又長又慢的日語,一遍遍只是反覆的道歉,然後再用英文廣播一遍。

這樣被吊在高空中,也算是一種奇特的經歷吧。好在風景異常優美,環顧四周美景,並不覺得這小小的意外令人掃興。

天色一分一分地暗下來,富士山巨大的輪廓早已經模糊不見,車窗外只聽到呼呼的風聲,因為安靜,越發顯得風聲尖利。

祁綃隱覺得冷,符晏楠已經脫下了外套,給她披上。很溫暖,而且衣上有他的氣息,淡淡的一點剃鬚水的味道。

纜車還是吊在半空中,紋絲不動。不知為什麼,祁綃隱有些擔心起來,其實她有輕微的懼高症,尤其是在陌生的高處,會覺得害怕,現在四週一團漆黑,她本能的緊緊抓著他的手,一動也不敢動。

他說:「這樣坐著太無聊了,不如你教我唱歌吧。」

他只是想讓她放輕鬆一點,於是她勉強一笑:「好啊,你要唱什麼呢?」

他說:「天烏烏。」

「這種小孩子的歌。」

他說:「我很喜歡啊,小時候都沒有聽到過。」

她笑,說:「有錢人家的小孩,當然沒聽過這種童謠,真幸福啊。」

他淡淡一笑:「有錢人家的小孩,也不見得幸福。」

夜彷彿濃稠的汁,將人安全的浸溺。

她說:「怎麼會不幸福,有了錢,什麼都可以買得到。」

他說:「買不到快樂。」

「可是比沒有錢要快樂。」她的聲音低低的,彷彿就要睡著了,「在孤兒院的時候,什麼都沒有,為了讓嬤嬤喜歡我,費盡了心思。從小我就知道,討人喜歡是多麼難的一件事情——等我有了錢,我就要對自己好,不討任何人喜歡,只為自己活著。」

他的臉隱在黑暗裡,看不出什麼,她笑了笑:「有錢人家的小孩,在想什麼?」

他許久沒有說話,她已經真的快要睡著了,忽然聽到他說:「有了錢,你永遠也不會知道,一個人是真的對你好,還是因為錢的緣故。我的父親很早就過世了,而在我小的時候,母親主持公司事務,她一直那樣忙,我很久才能見她一次。七歲時我就被保姆帶著,出國去念寄宿學校。在異國的第一個晚上,我根本睡不著,我一直想,如果可以用錢換回我的父母,那麼,我可以將我全部的財富都拿出來交換。」他的聲音平淡,彷彿在講述與自己毫無關係的事情,萬眾景仰的人生,誰會知道天之驕子的寂寥。

她將頭靠在他的肩上,真的睡著了。

他沒有動,她發間散出幽香,沉沉睡著,依靠著他,全心全意,只有他,在這虛無的高空中,在這樣一刻,只有他。

他也閉上眼睛,想要睡去。

醒來時纜車已經在滑動,而她蓋著他的衣服,睡得極暖。纜車頂只有一盞橙色的燈光,照見他的臉龐,側影溫柔地注視著自己,她在一瞬間覺得,自己還並未醒來。

「綃隱,我一直不知道你到底要什麼,你離開,卻又重新回來。」

他的聲音依然平靜:「如果你只是要錢,或是遇上了困難,可以對我直言,你知道我不會吝嗇,但是你用這樣的手段來欺騙我,令我覺得,無法再與你保持友好。」

即使在盛怒中,他仍是這樣鎮定從容,世家子弟多年浸淫的修養,令她覺得無法抵抗他那種綿裡藏針的犀利。

她騙不了他多久,身為商人,他比她想像得要聰明很多。

她的聲音也透著寧靜:「你放心,我知道自己要什麼,我會令你覺得滿意。」

浪漫的箱根,如詩似畫,將愛情結束在這裡,亦是蕩氣迴腸。她終於明白他為什麼帶自己來箱根。那是因為他已經知道自己捏造了病情。

他們是太吝嗇的兩個人,本能地保護自己,即使有一點淺薄的感情,也早就吹散在冷冰的夜風裡。

不如結束。

「我將來要嫁個有錢人。」小小的女生握緊了拳頭。

同樣一臉稚氣的若若說:「嫁有錢人很麻煩的啦,而且他不愛你,會對你不好。即使愛你,也只是因為你長得漂亮。等你老了,他就不喜歡你了。」

她說:「如果他不愛我,跟他離婚,我可以拿到一大筆錢。如果他愛我,不等我老,我就離開他,讓他永遠記得我。」

他那樣驕傲,不會容得感情上的瑕疵。他對任何人都好,可是都不會接近,因為他保持著一個安全的距離,將自己放逐在這個世界之外。

就如同,她一樣。

他們其實很相似,總是以表相來欺騙所有的人,然後,獨自守著自己的寂寞。

她已經決定離開,輸掉一塊錢,是件太沒面子的事情,好在她有很多很多的錢,出國長住一段時間,或許能讓她快樂。

自從老闆從日本回來,程雨緗就覺得有些微的不妙。

公事上,一切仍舊井井有條,老闆處理問題向來敏捷,即使天大的亂子到了他手下,都可以順利擺平。

但是偶爾,在某一個剎那,他的神色會有一絲恍惚,整個人彷彿是在另一個世界裡,隔著一層堅冰,冷冷地,隔著。

徵信社沒有接獲停止調查的指示,所以每天依舊會送上最詳盡的資料來。厚厚的照片附上行程表,祁綃隱辦理了簽證,祁綃隱訂下機票,祁綃隱與朋友聚會,祁綃隱購買旅行用品。

徵信社用來裝照片資料的紙袋放在桌上,沒有人動,日復一日,摞得高了,有天程雨緗找一份資料,結果不小心碰到,嘩啦一聲全垮了下來。

幾百張照片散了一地,程雨緗覺得無力,蹲下來一張張拾,忽然橫過來一隻手,拾起一張照片。捏在手裡,那樣美,即使是照片,也會令人覺得艷光四射,烏黑的眸子似有水意,彷彿要透出相紙來。

程雨緗低頭撿照片,自言自語:「我從來沒有見過比她更美的女人。」

他的聲音平靜緩和:「越美麗的東西越有毒,比如蘑菇,吃下去就會出事。」

程雨緗說:「蘋果橙子櫻桃樣樣都美麗,維他命豐富,味道又好,誰不愛吃?」

他沒有作聲。

「這世上哪個男人會放走她,真是笨蛋。」不顧大老闆在身後皺起眉頭,她繼續自言自語,「既然心動就不要放過,符先生總是教我,令我們心動的,肯定是我們不能輕易放棄的。喜歡就要爭取,自欺欺人又是何苦來哉?」

他不能不出聲:「程秘書。」

她彷彿這才知道他在自己身後,轉過來畢恭畢敬:「符先生,您有什麼吩咐?」

一句話在他舌尖上打個滾,最後終於說:「把企劃部的資料拿來給我。」

她從桌上找到資料,雙手奉上:「祁小姐今天下午的航班飛往普羅旺斯,而您近期內的日程安排比較緊張,是絕對抽不出時間出國的。所以如果您要改變主意,現在趕往機場還來得及。」

他忍住一口氣:「程小姐。」

她仍舊畢恭畢敬:「是的,總裁。」

他原本想要讓她明白,一位好秘書不應該干涉老闆的私生活,可是話到了嘴邊,卻變成了:「打電話給司機,去機場。」

愛情,愛情,愛情是什麼?

趁著還來得及,趁著還年輕,他為什麼不弄明白了,再讓她走?

如果說三年的婚姻沒能讓他瞭解她,那麼,就說明他需要更長的時間。

車子一聲急剎,終於停在機場外。

機場裡人潮如湧,熙熙攘攘,四顧張望,除了人,就是人,想在人海中找到一個人,簡直是大海撈針。他手心開始有微汗,但仍舊鎮定。耳畔傳來輕柔的音樂,大屏幕上正在播放最新的廣告。

巨大的電子屏幕下方,有著熟悉的「永實傳播」的標記,說明這廣告由永實傳播代理播出。他心裡忽然一動。

人來人往的空港,有戀人哭泣著相擁,依依不捨的別離。

她獨自坐在長椅上,等待著登機的時刻。忽然四周騷亂起來,有人在大聲地說什麼,還有人在指指點點,有的人站起來,更有人在驚呼。

她也順著眾人的指點抬頭。

侯機廳中,無數大屏幕,熟悉的廣告片斷突然間全都不見了,只看到一行大字:「綃隱,請你留下來。」

從來沒有人請求她等待,因為從來沒有人,祈望過她的停留。可是他卻請求她停留,請她等待自己的到來。

生命是一場偶然的相遇,而愛情的相遇,總是這樣措手不及。

她站在熱鬧的人群裡,無數人仰著臉,熱烈地議論著這奇跡般的盛況,身邊的女孩一直驚呼:「天啊!真是浪漫!天啊!這是不是在拍電影?」

這樣華麗,這樣熱烈,這樣令人覺得轟動而隆重,也許,這就是傳說中的愛情。

她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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