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謝正瑞坐在偏殿那鋪著明黃緞墊的椅榻上,冷眼望著面前几案上高高堆起的奏摺,不發一語。沈緣瞥著他的臉色,再看看案上的奏摺,明明是初春,他卻已開始流汗了,時不時悄悄的一抬手,拿袖子抹去鼻尖上的汗珠。
相比之下,右丞相江瑜則是木著一張臉,站在那裡眼觀鼻,鼻觀心,動都不動一下。
此外,殿上還站著十位年已弱冠的皇子和文武百官,陸策的父親陸鳳林也在其間,他神情沉穩,連目光都顯得甚是剛毅,與被陸沉舟追著滿府跑的模樣判若兩人。
這不是正式的朝會,但文武百官一個沒少,都擠在這偏殿裡了。人很多,說話的卻沒半個,上頭坐的皇帝不吭聲,下面站的人連呼吸都斂住,殿裡充滿肅穆又壓抑的氣氛,叫不少人心生忐忑。
謝正瑞沉默許久,終於板著臉開口道:「眾位愛卿可知朕為何傳召你們?」
眾臣子與皇子都心知肚明,但就是沒有一個人回答。
「沈丞相——」謝正瑞的目光轉向正在擦汗的沈緣。
「臣……」沈緣垂目答道:「臣愚昧。」
謝正瑞從一直放在膝頭的三四本奏摺中抽了一本,甩到他腳下,冷然道:「這是你上的摺子?」
沈緣彎腰捧起一看,正是他請求寬赦陸策的奏摺,一面擦汗一面點頭應道:「正是臣上的奏摺。」
「這本是你的?還有這本,這本……」謝正瑞瞄一眼奏摺就隨手扔一本出去,被皇帝那準頭較差的「暗器」給擲到的朝臣,臉上都有些色變。
謝正瑞將奏摺扔完,這才站起來,深吸一口氣,指著案上那些奏摺怒斥眾臣道:「這些東西朕不用看也知道裡頭寫的是什麼。你們都是大昭的重臣,朝廷發俸祿養你們,就是為了讓你們管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個個都為陸策求情,他陸策是誰?是被朕削去官職的一介平民!就算事涉陸將軍,也不值得你們如此興師動眾。」
他不罵就罷,這一罵,那些原本有點面若死灰的朝臣們,腰板忽然間都挺直了些,神色也輕鬆了兩分。
謝正瑞盛怒之下沒有留意到這些,走至几案前雙手一推,嘩一聲,如小山般的奏摺崩塌下來,散落的堆了一地。「朕沒有工夫看你們這些千篇一律的奏摺,誰替陸策求情了,你們自個站出來!」他怒喝一聲,抬眼將眾皇子和朝臣掃視一圈。
隨著這聲怒喝,沈緣主動站出來,跟在他身後出列的還有四五位朝臣,除此之外,其他朝臣和皇子竟像都紮了根似的,站在原地不動彈。
見此情形,謝正瑞心裡訝異。他一向知道陸策人緣不錯,見了那小山般的奏摺,就料定其中必有一大半是替他求情的奏摺,再加上最先呈上來的幾本奏摺都是如此,於是就大張旗鼓的招來眾臣斥誡一番,順便掃掃陸家的面子。誰知一聲喝令,站出來的卻寥寥無幾,他頓時覺得陸家的面子沒掃成,反倒掃了自個的面子,不由得當真憤怒起來。
「你們——」一時沒台階可下,原本想要讓內侍將一本本奏摺當眾宣讀,對出人來,但轉念一想,這些朝臣再大膽子,也不敢在這種顯而易見的事情上欺君,別又弄得自己更下不了台,於是及時收住話頭,咳了兩聲,待內侍端上茶來,便低聲示意他們去那堆奏摺裡翻找出九皇子和陸鳳林的。
皇帝又坐下喝茶了,朝臣們繼續罰站,站在殿中的沈緣等人最是難受,眾目睽睽之下被晾在那裡進退不得,幾個人都覺得顏面無光。
沈緣瞟了一眼站在那裡面沉如水的陸鳳林,心裡不禁後悔起來。連陸鳳林都不急,他急巴巴的上奏摺替陸策說什麼情?不過這事歸根究底,還是要怪他自個的女兒,這次她將陸家得罪得狠了,他這麼做也不過出於補救與陸家交情的心態,只是完全沒想到皇帝竟然會借題發揮,當眾落了他的臉面。
四五個掌管宮內藏書的識字內侍,蹲在地上翻找,沒多久就找出九皇子與陸鳳林的奏摺,遞了上去。謝正瑞揭開一看,九皇子那本寫得冠冕堂皇,言明他與陸策是至交,但為了維護帝譽和大昭律法,他懇請按律嚴處陸策,以儆效尤。
謝正瑞看完後的第一個反應是欣慰,覺得九皇子極識大體,但緊接著一想,又有些狐疑,這九皇子不會是故意丟個難題給他吧?明知眼下的朝廷局勢和邊域情況,都容不得他輕易處置陸家,而陸策又是陸家的獨子……
罷了,再看看陸鳳林的奏摺,沒想到寫的更是大義凜然,陸鳳林先是自責沒管教好兒子,接著痛斥陸策罪狀,最後要求嚴懲陸策,哪怕誅連到陸家也聽憑聖命,無尤無怨。
謝正瑞看得一愣一愣的,其實這種謝罪摺子,他這些年來沒少看過,每個犯臣都會痛斥自己的罪狀,最後要求嚴懲自己或是請求網開一面,但陸鳳林這奏摺似乎過火了一點,連陸家都牽連上了。欺君雖是大罪,但陸策所犯的終究不到誅連其家的程度,難道他也懷著以退為進的目的,認定朝廷不敢動陸家嗎?
想到這裡,他唇邊浮出一抹冷笑,又讓內侍隨意撿了幾本奏摺拿過來,發現內容大同小異,都是要求嚴處陸策的。
他越看越怒,兩道濃眉幾乎都要倒豎起來!陸家是有不少政敵,加上許多人有落井下石、雪上加霜的惡劣心性,因此陸策犯事時,彈劾的奏摺多些也沒什麼,但奇就奇在,連一些向來與陸家交好或是為人清正的朝臣都跟著彈劾陸策,整個朝廷的言論徹底往一邊傾倒,他不用猜都知道這一定是陸家……不,陸沉舟和陸鳳林不會做這樣的事情,這一定是陸策的主意!關押在天牢裡還不安分,當真認為他這個皇帝是好唬弄的嗎?
陸策眼下的行為無異站在他面前,靦顏叫囂著要他去砍去殺,甚至言明砍死打殺都心甘情願,這種情況下,他怎能再忍?!
好吧,你既然自尋死路,那朕就成全你!
謝正瑞面上冷笑更甚,一把將手裡的奏摺棄在地上,站起身道:「傳朕旨意,陸策目無法紀,欺君罔上,按大昭律處斬,擇日行刑!」
此刻朝臣們多半已看出謝正瑞發怒的因由,臉上不禁都浮現訝然之色,一些遵照陸家要求上奏摺,以為其中必有深意的朝臣更是百思不得其解,實在想不通陸策幹嘛出此昏招,他哪怕什麼都不做,乖乖的蹲在天牢裡,等聖上氣消了,也自然會放他出來,怎會鬧到眼下這種無可挽回的地步?
謝正瑞旨意傳下,只有擬旨的翰林應答了一聲,其他朝臣們都被自己的奏摺所拘,自然沒人敢去替陸策求情,因此殿內一片靜寂,連呼吸之聲都幾可聽聞。
謝天皓臉色有點發白,雖然昨日他的心腹潛入天牢替陸策傳話給他時,他就料定會有這種結局,但事到臨頭,還是覺得無法接受。這舉動實在太蠢了,壓根不像是陸策的行事風格,他初初聽到陸策懇請他做的事時,還一度懷疑是不是心腹傳錯話,甚至當夜冒了險,親入天牢與其相見。可是這還沒完,接下來他還要替陸策做一件更蠢的事情……
他苦笑一記,抬手摸了摸自己腰間的玉佩,那些上摺子替陸策求情的寥寥數名官員中,便有一人走了出來,跪稟道:「微臣斗膽問一句,欺君這麼大的罪名,未審未問,只憑石御史那兩本彈劾奏摺就定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