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似乎跑了很久,體力顯然已經不如六名壯漢,很快便被堵住。
六名壯漢體格魁梧,身上裹著已經看不清顔色的葛布,頭髮淩亂的在頭頂窩了一個髻,有兩人的衣物已經成了布條,大半個屁股露在外面,前面也只堪堪能遮掩住。
宋初一將目光轉向那名少年,衣衫襤褸,頭髮蓬亂,四肢乾瘦如柴,背上還挂著一個灰色的包袱。
哈!小王八犢子,竟然又落到我眼皮底子下!宋初一幾乎瞬間便認出了這少年正是昨晚扒她外衣的那個。
坡下,少年已經被幾名壯漢死死按在地上,扯下他身上的包袱,抖了開來。
宋初一看著那件紅色的嫁衣,瞳孔微微一縮——那不是她原本身上穿的衣服!
昨晚她意識半醒之間只感覺到有人扒她衣物,睜眼時,少年已經將衣服裹了起來,她本以爲少年是拿了她身上那塊雪狼皮和外衣……難道這竪子又跑去扒了別人的衣裳?
宋初一想起自己方才躺的地方,有幾個小墳包,而她身下有草席,旁邊有個淺坑,似乎也不是被曝尸荒野。
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她回過神來時,再看向坡下,少年已經被揍的趴在地上,而那些人絲毫沒有要住手的意思。
宋初一自然不能指望這些人相救,她覺得自己雖然長得不怎麽樣,但好歹是個女人,落入這幫人手裏,少不了要落個慘遭蹂躪的下場。選擇一個弱者最好。
拿定了主意,宋初一便百無聊賴的趴在坡上啃麻黃,瞧著少年被揍的差不多跑不動了,才開始模仿馬蹄聲。
馬,是十分貴重的東西,現在各國連年征戰,幾乎所有的馬匹都在軍隊裏,有馬蹄聲,來者不是軍隊前哨便是極爲有權勢之人。
宋初一常年呆在軍營裏,學馬蹄聲很像,由遠及近的感覺把握的極好。
那六名大漢長相粗野,一聽到馬蹄聲却都慌了手脚,連忙抓起那件紅色嫁衣,匆匆逃離。
宋初一看了片刻,確定那幫人不會再回來,從身旁挖了一把泥握成團丟了下去。
少年聽見動靜,抬頭向上看,正對上宋初一一張慘白帶著戲謔笑容的臉,驚的連滾帶爬,但奈何傷勢似乎太重,半晌也沒能跑出太遠。
宋初一心道,有本事你再跑啊!嘴上却是放低了姿態,“喂,我救了你一命,難道你却將我丟在這裏等死不成?”
少年動作頓了一下,抬頭問道,“你是人?”
“光天化日,不然你以爲我是什麽!”宋初一沒好氣的道。
少年探究的看了她幾眼,仿佛才確定宋初一的確是人不是鬼。看罷,便趴下來,躺在草叢中稍緩。
宋初一方才又是學馬蹄聲,又是揚聲說話,也十分疲憊,她見少年一時半會也沒有要走的意思,便將麻黃的莖拉低了一些,趴在地上嚼著。
才躺了沒小半刻,便聽見有窸窸窣窣的脚步聲從坡下往上來。這個坡不算太陡,但少年受了重傷,爬起來應該很費力氣,難道是那幫人返回來了?
宋初一心裏微微一驚,吃力的向前爬了半尺,向下看去。少年正以不弱的速度往上面爬,不出片刻便上了高地,鑽進宋初一所在的草叢。
宋初一立刻自我檢討起來,看來方才估算錯誤,這小子受的傷根本沒有到跑不動的地步,幸好他倒算是個知恩圖報的人,否則很可能白救了他一命。
“你是齊人?”宋初一仰頭,剛剛少年說的是齊語。
少年站在她身側喘著粗氣,日光從他頭頂照射過來,有些刺目,宋初一眯著眼睛,只能隱約看到他淩亂的發幾乎把整張臉都遮住,看人的時候都是透過髮絲的縫隙,唯一露出來的唇已經高高腫了起來,下顎連帶嘴角便一片泛著血絲的青紫。
少年默不作聲的將宋初一從地上拽了起來,輕而易舉的便抗上肩膀。
“你這細胳膊細腿的,看不出還挺有力氣!”宋初一被顛的嗆咳起來。
少年也不理會她,悶頭穿梭在草叢裏。他似乎對附近的環境很熟,穿過一片小樹林,又不知繞了多少路,宋初一才聽見嘩啦啦的水流聲。此時她已經被顛的視綫模糊。
少年將她丟在一堆乾草上,轉身離開。
宋初一剛想開口喚他,便看見前面的水潭附近有一片小菜圃,四周用木棍做了籬笆圍起來,很可能是少年生活的地方,所以便住了口。
宋初一方才吃了麻黃,此刻躺在乾燥的草堆裏曬著太陽,不一會便昏昏欲睡,睡夢中仿佛聞見濃郁的穀香。
睜開眼睛四處張望了一番,瞧見少年正蹲在潭水便捧著一隻破口的陶罐喝著糜子粥。宋初一咽了咽口水,乾咳了一聲道,“小兄弟,與你商量個事兒。”
少年轉頭戒備的看著她,仿佛是一隻護食的小獸。
宋初一翻了個白眼,躺在枯草上懶洋洋的用齊語道,“你把我扛回來不會就是爲了埋尸吧?我看你也挺聰明,定能猜出我是出身士族。在出嫁的途中染疾,送嫁之人許是以爲我死了,途中也只能草草入葬。倘若你救活了我,隨我回家,必有重謝……至少能吃上白米。”
這些偏僻的地方都還是以物易物,連錢幣都見不著,更別提金了!宋初一很清楚,白米對于百姓的吸引力遠遠大過于錢幣金銀。
回答她的是一陣沉默,宋初一看著要凉掉的糜子粥,心裏著急,你他娘的倒是放個屁啊!
良久,少年終于蹦出一句話來,“你如何會講齊語?”
宋初一心中暗驚,難道這少年竟是認識自己的?不禁反問了一句,“你又如何知道我不會講齊語?”
少年沒有回答,而是將剩下半碗的糜子粥遞到了宋初一面前。
污黑的手,瓦罐上也是油黑發亮,糜子的香味混合著一種奇怪的餿味,瓦罐沿上還有少年方才喝粥時留下的痕迹,倘若宋初一真是士族女子,對著這樣的場面也許會食不下咽,但比這樣更難的日子她也經歷過,自然不會在意。
“聽說士族一諾都是千金不易。”少年看宋初一吃的忘乎所以,禁不住提醒了一句。
宋初一心想,小子還有些見識,竟知道千金不易這句話。她嘴裏咽著粥,含糊的應了一聲,三兩口便將粥喝的快見了底,少年一見立刻急了,伸手搶過瓦罐。冷冰冰的道,“這是兩天的飯!”
宋初一老臉一紅,乾笑道,“我身子虛,多吃兩口才撑得住。”
瓦罐邊緣還沾了一下,少年伸舌頭舔了舔,用布包上鑽進樹叢裏藏了起來。
宋初一吃飽喝足,躺在幹上想著方才的事情,她說自己是在出嫁途中染疾,不過是根據那件嫁衣編的,倘若嫁衣不是從她身上扒下來,少年必然不會信這個說辭,可是他信了。
宋初一怎麽也想不明白,頭有些發暈,她不禁伸手撫了撫眉心。指尖觸到一片光潔的皮膚,她動作微一頓,連忙仔細摸了摸。
當年她第一次出使秦國,爲了勸退秦軍,孤身入秦軍營地,秦軍主將爲了試探她,一劍揮至面門,她沒有躲,劍尖穩穩的指在了眉心,血立時順鼻梁流了下來。
其實只是破了一點皮,傷口愈合之後,倘若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疤痕,只是她這些年來習慣用指腹去摩挲那個傷口,所以能清晰的感覺到,可現在居然沒有了?!
宋初一扶著旁邊的石壁站了起來,往水潭邊走去。吃過藥和糜子粥之後,身上有了些力氣,足够支撑她走到潭邊。
潭水清碧,宛如一面鏡子般,宋初一清晰的看見了裏面那個倒影。
纖瘦的身子,巴掌大的臉,墨發如瀑,身上髒亂不堪的中衣還隱隱能看出是白色。宋初一仔細端詳,水中映出的那張臉,額頭比常人要稍微飽滿些,鼻梁比一般的女子要筆挺,看起來不似平常女子那樣纖柔,還是那麽沒有風情,不過這張年輕的臉,却是她十五歲時的模樣!
秋風乍起,吹皺了一潭湖水,倒影晃的有些模糊。
宋初一不禁彎腰輕輕觸碰水中那張臉,尚未等她理出點頭緒,腰上忽然一緊,連掙扎都未曾來得及,便被人撲倒在地,堅硬的石塊硌的她渾身要散架。
“小王八犢子,你鬧哪樣!”宋初一呲牙咧嘴的沖少年咆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