贏駟面無异色,不知悅還是不悅,只淡淡轉了別的話題,“使節高姓大名,師從何人。”
“外臣宋初一,字懷瑾,原字寅月。”宋初一遲疑了一下,繼續道,“至于師門……還請秦公恕罪,外臣有難言之隱。”
贏駟意味不明的嗯了一聲,將方才在寫東西推到她面前,示意她看。
宋初一起身,雙手捧過帛書,低頭大致掃了一眼。這國書是齊王寫給贏駟,上面赫然寫著商議某月某日出兵伐魏國,不禁驚訝的抬起頭,“齊國國書?”
贏駟抄手道,“使節以爲如何?”
“秦公好才華啊”宋初一感嘆道。
竟然連僞造國書這種事情都做的出太下流了贏駟好像看透她內心的想法,却未拆穿,只道,“使節可看清時間了?”
宋初一將帛書還回案上,連連點頭道,“看清了。且外臣觀此帛與齊帛似乎幷無差別,只是缺了一枚印章。”
贏駟今早找出從前齊國與秦國的國書往來,仔細研究了一番,下朝之後便開始了仿製工作。國書較難僞造,主要是所用之帛的特殊性。各國帛書織造都是專門織造,紋路與質感都有細微的差別,另外便是印章。
贏駟聞言,起身到後面的箱子裏翻找了一會兒,找出一隻匣子,從裏面拿出印章沾了印泥蓋了上去。
宋初一伸頭瞧了瞧,居然是齊國印子雖然是下乘玉質,一看便知道是假東西,但因爲雕刻十分逼真,印出來的效果幷無差別。
其實贏駟平素有個不爲人知的愛好,便是喜歡刻印,曾經在流放時隨一名匠者學過,當時他便刻過各國的國印、相印,回咸陽時,身上除了一件破爛衣裳,便只有這麽些東西。
“貴使所獻《滅國論》,何家何人言論?”贏駟不再管帛書,轉而問起了他最感興趣的事。
宋初一收回神思,拱手道,“正是外臣。”
贏駟面露詫异,他著實沒想到眼前這個僅僅十五六歲的少年,居然能有如此氣魄倘若在沒有看過《滅國論》之前,宋初一說要獻策吞幷六國,任何人大約只會覺得是狂妄之言,但昨晚贏駟看過那篇文章,裏面言辭冷靜睿智,通篇雄渾之氣,他當時便以爲此人至少有三十歲上下。
宋初一見他對此似乎很感興趣,便不失時機的道,“大爭之世,誰人藏雄心?各國競相稱王,紛亂幾百年後天下已現四海歸一之勢,就看七雄國誰能雄霸天下。而滅國論,正是外臣想奔走宣揚的言論思想。”
春秋時只是亂,大致還保持著周朝的輪廓。諸侯雖然早已經不受周王室控制,但顧忌于禮法道義,最多也只是挾天子以令諸侯,大家都還是以周王室爲尊。
可到了戰國,周朝的大厦已經幾乎傾頽殆盡,各國稱王,便是表明脫離周王室,已經不再是它統治下的諸侯,而是獨立的王國。
戰國這個血與火的時代,講求的是智術、詐術和暴力。七雄國紛紛致力于消滅他國政權,搶人、搶土地,野心都是寫在明面上的,只差沒明著說“我要做天下共主”而已。宋初一這個《滅國論》無疑很合時局。
這些,贏駟很清楚,他也明白宋初一既然把這份滅國論獻給他,幷說是天下獨一份,便不會像她嘴上說的那樣,會去各國奔走宣傳言論。
况且,此言論雖合時事,但那份野心是各國雄主彼此心照不宣的事情,不會把這份心思宣揚出去。因爲,鬧不好會招致群攻。
“先生可願入秦?”贏駟還是一貫的直接,去“使節”而呼“先生”,證明他是拋去了兩國邦交的關係來談此事。
宋初一燦然一笑,心下越發喜歡他這份直接了,她的此行的舉動,目的也幷不含糊,所以此時明人不說暗話,“秦公明鑒,在下此行正是奔秦國而來。不過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答應衛國君臣的事情,必當盡心盡力辦妥當。”
“先生好手段。”贏駟此話沒有任何情緒,也不知是褒是貶。
宋初一借著邦交行私人之事,可謂是踏著衛國往自己的目標前進,比張儀獨身的跑到秦國要更有效的多,然而倘若不知實情,恐怕會以爲她宋初一的行爲是背弃先主。
不管如何,該解釋清楚的最好說清楚,避免誤會,“在下自出師以來,便看好秦國形勢,早欲入秦,不過因欠了某人一個人情,便答應在衛國三年。三年以後,必將入秦。”
三年,也足够贏駟處理完秦國內部之事。
贏駟微微頜首,不再說話,屈指敲了敲幾面,片刻便有侍婢托著熱米酒進來。
贏駟執起酒盞,朝宋初一示意,便兀自抿了一口。
宋初一亦端起來喝了一口。
兩厢靜靜無話,宋初一暗暗抹汗,您要是沒話說,就放我走唄?何苦又留下我這麽乾巴巴的喝酒,也沒有個樂舞。
“公可懼怕過?”宋初一放下酒盞,忽然問道。
一個十九歲的年輕君主,面對一幫手握實權,歷經世事、手段狡猾老道的權臣,會不會偶爾覺得膽怯?
這算是很私人的問題,贏駟可以拒絕回答,但他沉吟了一下,道,“無非是你死我活,何懼之有?”
也許吧,在某些時候曾經有過一絲膽怯,但時過境遷,他絕不會承認。
“先生可知秦國之事?”贏駟往扶手上靠了靠,一副放鬆的姿態。
黑色華服迤地,俊顔上冰冷卸去了幾分,黑白分明的眸子裏帶著映著窗外投射進來的雪光,宛若深谷靜潭,薄唇被酒水浸潤泛著淡淡的水光,宋初一盯著此景,竟忘記嘴裏還含著酒水,白白的米酒順著嘴角一縷流下。
贏駟剛調整好舒適的姿勢,一抬眼便瞧見宋初一這副德行,眼中閃過一絲詫异。
“咳”酒水猛然從鼻腔裏嗆出來,疼的她眼泪汹涌。
沒有贏駟的命令,外面的侍婢不敢進來。
宋初一嗆咳了半晌,掏出帕子拭了拭嘴,整理好衣冠,才拱手道,“君前失儀,懷瑾罪過。”
“先生因何失儀?”贏駟心中疑惑,宋初一分明是盯著他失態,莫非他有什麽不妥?
“請恕在下無禮。”宋初一心中一動,爬起來凑近贏駟,手指在他唇邊摸了一下,歉意道,“小事耳,是在下大驚小怪,還望公恕罪。”
言下之意,是贏駟先失儀,她看見了才接著失態。典型的占了便宜賣乖的。其實倘若對方不是一國之君,她還可以再無耻點。
據宋初一對贏駟此人的瞭解,他不是個拘于小節之人,絕不會因爲這點小事惱羞成怒。
果然,贏駟全然未放在心上,喚了侍婢來,領宋初一去換衣裳。
出了門,宋初一面上便展開一抹燦爛的笑容,開張大吉呀不過當時心中雜念太多,摸那一下又太快,不大記得什麽感覺了。
屋內,贏駟靜坐,方才宋初一的動作實在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一個少年幫他擦嘴?感覺實在怪异……
他抬起修長的手指掃過方才宋初一摸過的地方,垂眸看了看手指,什麽也沒有,便未曾放在心上,將那副齊國帛書塞進一個金屬筒中,起身往書房去。
至門前時,頓了一下脚步,吩咐侍婢道,“稍後領衛國使節出宮。”
“喏。”侍婢屈膝應聲。
宋初一換完衣物,便由侍婢引領著與籍羽會和之後出宮。
她今日心情不錯,却幷非單是因爲占了秦公的便宜。今日她所說的話題,雖然看似只是漫無目的閑聊,事實上是對秦公的進一步認識。
她第一個問題,只問“公可懼怕過”,却幷未指明懼怕什麽,但贏駟回答了關于君臣矛盾的問題,顯而易見,如今他認爲這是一個迫在眉睫需要解决的事情。
另外,這個問法,分明是在問私人問題,贏駟作爲一國之君,完全沒有必要和臣下,尤其是一個外臣談論這些,可他回答了。這或許說明她的言論說到他內心所想。
贏駟殺商鞅,是必然,是大勢所趨。除了功高震主這一條之外,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商鞅與秦孝公有著共同目標,君臣携手幷進,將秦國壯大起來。但壯大了的秦國,在他贏駟接手的時候,目標便已經悄然改變,因此曾經的肱骨之臣失去了原本的作用。
宋初一揣測,贏駟其實內心深處也希望能够找到另一個“商鞅”,與自己志同道合,幷且有能力協助他爭霸的一個人。而她很有幸的被列入觀察了。
回到驛館。
宋初一喚寍丫取了換洗衣物,去舒舒服服的泡了個熱水澡。回到寢房時,便看見礱谷不妄黑著臉坐在火盆旁,白刃頭上的毛被燒卷了一小片,便笑問道,“怎麽,你和白刃掐架了?”
白刃委屈抬起一對黑豆子眼,發出嗚嗚的聲音。
礱穀不妄臉色更黑,真是什麽樣的主子養什麽樣的寵,明明就是闖了一堆禍,自己把腦袋上的毛給燒了,這會兒却像是別人欺負了它一般,忍不住冷冷道,“你是狼,不是狗真有失狼的體面”
“我瞅瞅。”宋初一撥了撥它腦袋上毛。
白刃蹦躂了一整天,把滿驛館的人都折騰的够嗆,這會兒真是十分老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