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初一喚來一名侍婢,拿著小刀一點點細細的幫白刃把燒焦的毛修掉,自己則裹了輕裘,坐在早上自弈的棋局前,垂眸看了一眼,將幾粒棋子歸到原來的位置上。
礱穀不妄心中微驚,他偷偷動過的幾顆子,竟然全部被發現了“老師”礱谷不妄見宋初一悠然自得的模樣,實在有些憋屈,“你說過罰白刃,爲何不罰。”
“是啊。”宋初一落下一粒白子,沉吟道,“是這麽說過,但我後來仔細想了想,怎能同一只小畜生一般見識呢?太有**份了不過你若是要同它計較的話,我不會瞧不起你的。”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礱穀不妄還怎麽教訓白刃心裏憋著一股氣,怒道,“那你就對我失信?”
宋初一頓了一下,轉身甩開寬袖,朝礱穀不妄行了個大禮,“爲師還太年輕了,有些衝動,不應該隨便對你承諾,在此向你致歉了。”
“算了”礱穀不妄起身離開。對于宋初一行禮請罪,他一點沒覺得占到便宜。什麽年輕衝動,誰不年輕,誰不衝動白刃頭頂修剪完之後,毛少了一塊,少了幾分凶猛相。宋初一伸手抬著它的狼臉看了半晌,嗤的笑了出來,“太傻了,哈哈哈”
白刃一雙豆子眼顯得越發無辜,見主人笑的如此無良,委屈的爬到她腿上嗚咽。
“白刃啊,你是狼……”宋初一揉著它腦袋,發覺真如礱穀不妄所說,白刃被她養的像一隻小狗,除了體型和長相威猛,絲毫沒有狼的野性。現在腦袋禿了一塊,傻乎乎的更加不像狼了。
宋初一研究了一會兒棋局,聽見院子裏傳來哢嚓哢嚓的聲音,便喚了個侍婢進來,“外面怎麽了?”
“回使節,是礱穀副使在劈柴。方才他令人將所有乾柴都運到梅園裏了。”侍婢道。
“這次果真氣的不輕啊。”宋初一咧開嘴,拍了拍白刃的頭,“咱們去瞧瞧。”
白刃爬起來顛顛的跟著宋初一後面跑了出去。
前面的梅園裏,礱穀不妄身上只著一件白色中衣,身邊堆了兩大堆乾柴,果真正在舉著劍劈柴。
在今天以前,宋初一不知道礱穀不妄用劍居然用的十分不錯,幾乎全部都是一劍將木頭劈開,切口整齊。而他手裏的劍只是普通的青銅劍,幷無那種吹毫斷發的劍刃,能做到這種地步,說明本身一定要有武力基礎。
不過她也不奇怪,龐涓便是文武雙全,進能衝鋒陷陣,退能入帳爲謀。礱谷不妄崇拜龐涓,向他學習也實屬在意料之內。
在礱穀不妄身後看了一會兒,宋初一發現他的衣襟散開,唇角一彎,帶著白刃跑到對面的廊上。隔著一小片湖的距離,能看見他胸腹間緊實的肌肉,雖然還不完美,但作爲他這個年紀來說,實在很可觀了。于是宋初一又領著白刃直接跑到梅林裏,蹲在他面前近距離觀看。
雪還在下,礱穀不妄把木頭當做白刃和宋初一,劈的暢快淋漓,而那一人一狼也看的津津有味。
劈著劈著,礱穀不妄覺得渾身有些不自在,遂停下手,皺眉看向宋初一,“老師在這裏做什麽?”
宋初一暗暗掐了自己一把,眼圈一紅,哽咽道,“不妄啊,爲師看著你大冷天的衣衫單薄在雪裏,實在心疼,爲師計劃以後再也不氣你了。”
宋初一上前,伸手拍了拍他胸口,“原諒我吧。”
礱穀不妄看著宋初一,見她確實“情真意切”,便丟了劍,狠狠呼出一片霧花,“罷了,我不記仇。”
“快去沐浴吧,小心著凉。”宋初一笑眯眯的道,“要不要我幫你擦背。”
礱穀不妄狐疑的看著她,遲疑了一下,道,“要不一起洗吧,我也幫老師擦背。”
“我剛洗過了,你沒看見?”宋初一道。
“何時?”礱穀不妄詫异道。想起宋初一那神一般的速度,他確實有些相信。
宋初一拍拍他肩膀道,傷心道,“不在意爲師也無妨,你去吧。”
說罷,領著白刃落寞的回屋了。
礱谷不妄滿頭霧水,宋初一態度與之前截然相反,令他實在難以接受。剛剛走上廊,看見籍羽過來,不禁問道,“籍師帥,老師他在秦宮受挫了?”
不然怎的會如此不正常?
籍羽頓下脚步,道,“未曾。”
“那爲什麽……”礱穀不妄道。
籍羽打量礱穀不妄一眼,道,“因爲你今日穿的少。”
這跟穿的多少有何關係?怎麽去了一趟秦宮,回來之後都神神叨叨?說的全都是他聽不懂的話。是計劃太順利,還是太艱險?
礱穀不妄憂心忡忡的喚了侍婢送衣物到浴房去。
“先生。”籍羽敲了敲宋初一的房門。
“進來。”
籍羽推門而入,看見宋初一早已經換過衣物,在教寍丫識字,絲毫無方才那般玩世不恭的模樣。
“坐吧。”宋初一轉過身來。
籍羽在對面的墊子上跪坐下來,道,“某令人去方圓十裏探查過了,雪幷不深,官道上有商隊往來,積雪幾乎被清除,只是結冰之後道上有些滑。七裏以外的地方幷無大雪,若這兩日雪勢不變大的話,可以按時出發。”
“善。那便交代下去,這兩日多加休息,順便去添買路上所需。”宋初一道。
“嗨”籍羽領命,正要起身退出去,却聽宋初一道,“籍師帥,我欲拜你爲師,教我防身的功夫吧。”
籍羽怔了一下,拱手道,“先生乃是博學之士,某只是一介武夫,不敢爲先生之師,先生若是想學,某自當傾囊相授。”
“夷先生的學生,豈能是只是一介武夫。”宋初一看著籍羽,見他神色不改,知道他心意已决,不會收她這個徒弟,便行了一禮,道,“既是如此,懷瑾先拜謝了。”
籍羽還禮,起身出去。
看著他關上門,宋初一垂眸,若有所思。
重生之後,宋初一前前後後遇到過的人也不算少,可是最讓她另眼相看的不是那些士子中的任何一人,而是籍羽。
籍羽這個人,幾乎從來不說廢話,但凡說出口的,不是必須說,便是一針見血。他的心永遠沉著冷靜,且在宋國山林裏相遇的第一面,宋初一便知道他是個極講義氣、有血性的男人。且用人不疑,竟有魄力將三萬將士的性命托于她一個少年。這樣一個人,定非池中之物。
所以,宋初一想要收他歸己用,幷非是想把他變爲自己的下屬或者僕人,而是想跟他建立一種互相扶持、互相幫助的關係。
然而這世上,有才學有能力的人之間,很少會有永遠的友情,因爲追求不同,選擇也不同,將來一旦各事其主,一夕爲敵也尚未可知。便如她與閔遲之間,幷不存在誰背叛誰。
宋初一恨閔遲,是因爲他利用了與她之間的感情。倘若不是如此,就算閔遲那日率軍破城,她也輸的心服口服,不僅不會恨,還會嘆服他的手段。
可,世事的變化不如人心難料啊
宋初一微微嘆了口氣,轉回頭看寍丫寫字。
小姑娘握著筆,每一劃都寫的萬分慎重,她知道筆墨、竹簡都是貴重東西,一個卷普通竹簡的售價對她來說都是天文數字。而識字,在她看來是高貴之人才有資格做的事情,宋初一在她心裏就像是神一樣,而眼下神眷顧她,還教她識字,寍丫很珍惜機會,亦更加尊敬宋初一。
“寍丫,我把你與母親分開,你難過嗎?恨我嗎?”宋初一見她寫完最後一筆,忽然問道。
寍丫連忙將筆放下,匍匐在宋初一面前,“奴不恨,先生對奴好,奴若是不知感激,心便是被狗吃了。”
這話沒有任何雕琢,樸實至極,在宋初一聽來却也是動聽至極。
宋初一伸手扶她起來,“你知道我爲什麽不賣掉你嗎?”
這個問題,幷不是詢問寍丫,她兀自答道,“因爲你的母親是真的疼愛你,這份疼愛,使我不忍損毀。”
許多人吃不上飯便賣兒賣女,那可是從良民入裏奴籍,永世不得翻身的啊寍丫的母親即使病入膏肓,女兒還是她的心頭肉,不願割捨。
她阻止不了自己的丈夫賣女兒,但倘若不是那日季渙衝動之下,對她拍著胸脯用自己的命保證,絕不折辱她女兒,恐怕那婦人能拖著病軀一直跟隨車隊。
“人之所以尊貴,是因爲自愛。”宋初一摸了摸寍丫水嫩嫩的小臉,微微笑道。
宋初一販賣人口絕不帶手軟的,既然身爲父母都不珍惜自己的孩子,她犯得著杞人憂天嗎?可對于寍丫母女這樣的,她也不會狠心糟踐。
想起她家那個老叟,雖然被活活餓死這件事情很傻,但她永遠銘記在心。
倘若……重生的再早十幾年多好。
宋初一讓寍丫帶白刃出去玩,屋內只剩下她一個人。
靜坐了半晌,她才從匣子裏掏出地圖,手指在秦魏之間一塊空地上劃著。
宋初一早就注意到了這裏,却一直未曾去證實,是因爲有點迷茫膽怯。她手指劃著的地方,原本應該是陽城所在,可地圖上所繪,是囊括在魏國領土之中,幷無一個叫做陽城的地方。
是地圖有誤?還是她所知的世界發生了某些改變?
這地圖,宋初一看了一路,雖一直不動聲色,心底的某些地方却有些焦灼。或許一個月後就會達到原本陽城所在之處,那些一直回避的問題,終究還是要面對。
倘若陽城不在了,那個自己還存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