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嫣想微笑,卻覺得唇角彎得有些生硬,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轉頭再望去,只見在場的士人中,竟有不少人識得姚虔,紛紛上前與他見禮。
姚虔面帶微笑,文質彬彬地與眾人相見,並介紹身邊的謝臻。聽說這名耀眼的男子就是聞名天下的“東洲明珠”,園中眾人一片譁然,爭相觀望。
謝臻正當年輕,玉面漆目,身形修長,風采翩翩;而姚虔雖年有四十,卻長相清俊,身姿岸然。再加上跟隨在他們身後那絕色出塵的佳人,三人站在一處,宛如仙人之列,園中的鮮花美景亦黯然失色。
“阿姊!”阿四早已認出了馥之,一心要上前相見,面前的人群卻愈加擁擠,他如何使勁也推擠不開,個頭又不足,只能不停地跳腳,朝那邊大喊:“阿姊!”
人群喧鬧,他的聲音一下被埋沒下去。馥之沒有聽到,隨著前面二人走過去,雖受眾人矚目,她卻無一絲局促之態,步履緩緩,裳裙間衣帶飄飄。
當他們走到溪水畔,有人提議,不如請姚虔和謝臻加入流觴之樂,此言一出,眾人紛紛贊同。姚虔和謝臻推拒不得,只好承情。
宮侍忙往水畔加茵席,二人正待坐下,卻有宦官前來,說皇帝傳旨,要見博士姚虔一行。
眾人皆詫異,又是一陣議論。姚虔亦是訝然,與看看謝臻和馥之,片刻卻含笑,向眾人揖禮致歉,領著謝臻和馥之隨宦官離開了。
花徑在園中蜿蜒鋪開,三人隨引路的宦官來到宜春亭下,待稟報過後,他們登階上去。
亭內,宮人侍立,香煙嫋嫋,琉璃案上花果珍饈堆砌精緻。馥之稍稍抬眼望去,只見幾案後,一名年輕男子端坐著,衣飾高貴,氣勢不凡;下首處的卻是一位宮裝麗人,手持一把華美的紈扇,靜靜地覷著他們。
姚虔三人上前叩拜,皇帝語氣溫和地讓他們起身。
看到姚虔儀錶堂堂,皇帝微笑:“卿才學過人,朕久聞矣。不知此番來京,一路順暢否?”
姚虔一揖,道:“虔感陛下之德,並無不順。”
皇帝頷首,讓宮人在下首設席,給姚虔賜座。
姚虔謝過,入席坐下。
皇帝看著他,似有感懷,緩緩道:“卿門乃天朝之功臣。想高祖之時,姚公效鼎力而助天朝立國,賢德昭昭,朝廷深念矣。如今朕方即位,處事淺薄,眾卿還須扶持為盼。”
姚虔知曉其意,面色平靜,在座上一禮:“虔敬諾。”
皇帝莞爾,望向與姚虔同來的兩人,目光落在謝臻身上,微微驚詫,問姚虔:“這是何人?”
謝臻從容上前,拜禮道:“潁川謝臻,見過陛下。”
皇帝看著謝臻,目光在他的臉上微微流轉,片刻,笑道:“無怪乎‘東洲明珠’聞名天下,如今一見,果不虛言。”
一旁的王宓亦打量著謝臻,心中也不禁讚歎。她自幼生長在京都,皇宮內外,什麼樣的美人不曾見過。可如今見到這謝臻,她卻還是覺得眼前一亮。
王宓心中咀嚼著“東洲明珠”幾個字,愈發覺得貼切,片刻,卻忽然又想到別的什麼,目光移向亭外。
“聽說卿詩賦亦是了得,稍後不若與眾卿曲水流觴一會。”皇帝饒有興趣地道。
謝臻淡唇含淡笑,一禮:“臻敬諾。”
皇帝莞爾,又將眼睛看向馥之,目光微微停頓,少頃,略帶玩笑地向姚虔道:“卿身邊盡是玉人。”
姚虔亦微笑,答道:“此乃臣的侄女姚馥之。”
“哦?”皇帝聞言,看看馥之,略一思索,道:“朕聞卿收養了兄長姚陵遺孤,可就是此女?”
聽到皇帝對姚氏和自己竟這般瞭解,姚虔心中詫異。他面上卻平靜,回答:“正是。”
皇帝頷首,卻再看馥之,目光不知意蘊。
馥之不大喜歡被人這般打量,卻不能躲避,心中輕歎,當初不該答應叔父陪他來……她不自覺地將眼睛微微轉開,卻發覺謝臻的視線正投來。他看著馥之,唇邊帶著一抹淡淡的笑。
“姚陵?”只聽王宓好奇地問皇帝:“可就是當年那風靡一時的名士姚陵姚伯孝?”
皇帝淺笑。
王宓轉頭望向馥之,移步走到她面前,一雙妙目將她仔細地看。片刻,笑道:“皇兄可記得,姑母曾說姚陵風采絕世,無人可及。我曾不信,如今觀之,再不疑此言文飾。”
一番品評的話語帶著些稚氣,皇帝笑笑,環伺宮人亦抿起唇。
馥之素知父親名聲不俗,如今聽王宓提起,淡淡莞爾:“殿下過譽。”
她的嗓音清澈,王宓覺得甚是好聽,唇邊又多了幾分笑意。這時,她忽然瞥見亭下有人走來,神色一喜,對皇帝說:“武威侯來了。”
話音剛落,亭下的宦官已上來通報。
“哦?”皇帝一訝,目光瞥過謝臻,唇角微揚,對宦官頷首:“讓他上來。”
乍聽到“武威侯”三個字,馥之愣了愣,亦轉頭看去。只聽一陣窸窣的腳步聲傳來,似帶著急切,未幾,一人出現在亭前--身形頎長,面色黝黑,正是顧昀。
兩人目光倏而相遇。
顧昀看到馥之,目光稍滯,卻轉向皇帝,上前向他一禮:“陛下。”
皇帝含笑,道:“武威侯今日辛苦,不知苑中現下如何?”
顧昀道:“承光苑內羽林皆已集結,至今並無疵漏。”
皇帝點頭。
他的聲音清朗,與那時在塞外別無二致。馥之聽著,心中隱有些莫名的感受,只覺人間際遇奇妙。
“武威侯。”這時,王宓笑吟吟地走上前來,引他看向謝臻:“此乃潁川謝公子。”
顧昀微詫。
“謝臻見過武威侯。”謝臻緩緩一揖。
顧昀看著他,甫一照面,便已明白此人是誰。他即還禮:“幸會。”
眾人見這曾被衛儃並譽為珠玉的二人並立一處,無不面露欣賞之色。謝臻俊美自不必說,顧昀雖從武,卻自有一番不輸謝臻的英姿颯爽之氣,並視之下,亦不愧其當年美名。
看了好一會,王宓舉扇向顧昀一笑,興致勃勃地對皇帝說:“皇兄,再遲,曲水流觴可就完畢了。”
皇帝望望園中,笑而頷首,對姚虔道:“卿遠道而來,不若加入這園中盛會,亦是一樂。”
“丞陛下美意。”姚虔道,領謝臻和馥之再拜,隨宦官離開。
走下石階的時候,馥之感覺有目光投來,回眸,見正是顧昀看著自己。
她微怔,抿唇致意,轉頭隨姚虔一行朝亭下走去。
園中,曲水流觴一過一輪,眾人正歡,忽見姚虔等人回到,愈加熱鬧。
姚虔和謝臻與眾人一番禮讓,坐到宮侍方才新設的席上。漆觴被重新置於上游,盛滿美酒放入水中,再度順流緩緩而下。溪水長而曲折,漆觴亦不負眾望,三輪之中,姚虔和謝臻分別中觴。
姚虔雲遊多年,自有滿懷逸志,即興作詩,清麗的辭藻中,另有一番超凡脫俗之氣。眾人細品,只覺頗有仙風道骨之感,紛紛交口稱讚,對他敬意更甚。
謝臻自幼工於詩賦,文章早有盛名。他微笑站起,立於水邊,身姿皎皎,聲音悠揚。園中眾人靜觀傾聽,竟鴉雀無聲。
“今年的宜春亭會,只怕世人要爭相傳誦。”宜春亭上,王宓站在簷下,向皇帝巧笑。
皇帝笑而不語,看看一旁的顧昀。他靜立著,雙目望向園中,卻不知在看何處。
王瓚坐在溪畔,聽著謝臻吟詩,眼睛卻盯著他和姚虔身後的姚馥之一動不動。
初時見到的吃驚已經漸漸平復,他卻仍感到不可思議。乍看到姚馥之的時候,王瓚先是愣住,不久,卻聽旁人議論,那姚虔出身潁川姚氏,姚馥之正是他的侄女,名士姚陵的女兒。
他聽到這話時,只覺腦中一陣懵然,心中驚異之甚,不下當初看到姚馥之突然從半老婦人變作二八少女。
王瓚望著一身貴女打扮的姚馥之,心中仍是驚疑。片刻,他向後望去,卻忽然尋不見了阿四的蹤影。他倏而警覺起來,目光朝眾人之中望去,又看向姚馥之那邊,竟全無蹤跡。
小子!王瓚心裡暗罵。
承光苑中風景旖旎,馥之提著裳裾,走入一片開滿紫花的藤樹下,望望身後被綠蔭阻隔的小路,心中一松。
今日這宜春亭會,叔父和謝臻可謂出盡了風頭。
尤其是謝臻,他剛吟詩完畢,園中便是一片歡呼,如過節一般。
詩會冗長,她卻要在二人身後一直站著,腿也酸了。好容易捱到完畢,他們離開水邊,園中的士人卻紛紛前來,認識的或不認識的都來與他們見禮。馥之想走開,卻一直找不到空隙,為不失叔父面子,她的臉上便一直笑著。心中不住後悔,在園外遇到謝臻的時候,便不該與他一道進來。
不過,她在園中遇到了許久不見的三叔姚征一家人。姚征見到她,一臉和色,見禮過後,便同姚虔說起話來。三叔母鄭氏卻格外熱情,拉著馥之的手問這問那,又讓女兒姚嫣過來見她。
馥之知道這位三叔母為人素有心計,不過待自己卻一向是笑臉的,也謙恭回應。堂妹姚嫣她也並不陌生,二人年紀相當,幼時常一處玩耍的。姚嫣如今也已經長大,個子比她矮一些,卻生得很是漂亮。她看著馥之,好一會,甜甜地對她一笑,禮道:“馥之姊。”
她的聲音嬌美,馥之頷首還禮,心中卻覺得有些說不出的怪異……幸好過了不久,一名貴婦來與鄭氏搭訕,姚嫣又去不遠處與相識的仕女說話,馥之瞅准空隙,向一名宮侍詢問更衣之所,這才走了出來。
馥之深吸一口草木花香,胸中一陣舒坦,不再去想別的。她看看天色,已近下晝了,據說宜春亭會要辦上整日,她估摸著叔父那邊定還有許多人應付,打算自己先在苑中遊逛一陣。她望向前方,只見茂林修竹青翠欲滴,不由想起太行山,興致上來,繼續前行。
不料剛走幾步,身後忽然傳來些細微的聲音。馥之止步,仔細聽,卻似是一陣腳步聲,越來越近。
馥之一陣疑惑,回頭望去。不久,只見一人忽然在轉角的路口出現,她一愣。
謝臻一身行色,見到馥之即停下步子,臉上漾起笑意:“馥之。”
馥之望著他,收起訝色,亦微笑:“阿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