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昊眼見著自己心心念想的人已是有些嬌軟的模樣,正心旌動搖間,卻又突地推開了自己走脫,哪里肯這樣就罷休,幾個大步便已是追了上去,將她攔在了門檻邊。
“二姐,今日里我若是不把話說個清楚,決計是不會又教你走掉的。”他伸出雙臂,將她抵在了門背之上,眼楮緊緊盯著她,低聲說道,“自你上次對我說過那番話後,我便是一刻也沒有忘記過。你道我至今未娶,是那種想著三妻四妾的嗎?我不過是盼著能有個可心的女子與我同心同念,共此一生罷了。如今我遇見了你,便是認定了從此再不願松開了。你到如今竟還是不解我的心嗎?”
顧早緊緊貼在了門板之上,那早已浸染了雪夜寒意的木門幽幽地透來了一絲入骨的涼意。她低了眼楮,也不看著他,只是默不作聲。
楊昊借了黯淡的雪光,仔細瞧著她,見她雖未再強自掙脫開自己,面上卻是沉沉的瞧不出是什麼神色,也不知她的想法,終是低低地嘆了口氣︰“二姐,你還是信不過我的話嗎?你若是願意,我這次回去了便立刻告訴了老夫人,叫她來去你家提親。”
他說話的當,一陣風嗚嗚地掠過,夾帶了大片的雪朝他二人涌了過來,顧早臉面上也是沾了幾片,涼涼的透著絲冰意。
顧早抖了一下,終是抬起了頭望著楊昊,淡淡說道︰“你說這話我卻是不懂了,你我不過萍水相逢,見面也統共沒幾次,怎地如今竟是到了要提什麼親事的地步了?我何時又說過要與你結親的話了?”
楊昊如當頭被澆了一盆子水,全身竟是涼得比那檐廊外的風雪還要冷。呆怔了半晌才搖了搖頭,苦笑了下道︰“二姐,我知你終還是信不過我。只是我卻想跟你講下我心中所想。我的父親,便是這府中已過世的老公爺,他自大中祥符年間便官至樞密使了,在朝堂之上是位高權重,只是那後院的家中卻是沒得過一刻安寧。我母親是他早年所娶的正室,先後育了我兄長和我。只是除了她,我那父親光家中便就有六七個姨娘侍妾的。我自小在府中長大,日日里見的便是我娘和那些個姨娘妾室們明爭暗斗,這許多年,那些女人換了不知多少茬的面孔,我母親也是沒一日里安耽過。我那些庶出的兄弟,一個個地最後不是意外便是早亡,便是我,小時也曾被人推下園中的池塘,險些喪命。後來我父親過世,這府中才終是稍稍消停了下來,只是沒幾年,待我兄長院子也添了一堆姨娘侍妾後,便又是開始折騰了。所以我不願長居在京,十幾歲便跟了個信靠的府中老人到了廣州出海營商,去了大食、古邏、婆、佔城、勃泥、麻逸,以金銀絲帛瓷器市香藥、犀象、珊瑚、琥珀、珠、玳瑁、瑪瑙、甦木。我在外面,這氣才會覺得透得順些,去過的地方多了,我便更是暗自下過決心,此生要麼不娶,若是娶了,便一定要是個能與我同心到老的女子,我也必會敬她愛她,不教她似我母親那般只是將一生光陰費在後院的爭斗之中,更不會叫我的骨血子嗣因了女人間的爭斗而無端喪命……”
顧早萬萬沒有想到此時竟然還能听到有男子說只想與一個女子同心到老,不禁亦是微微地有些動容,忍不住細細瞧著他的眼楮。
楊昊對上了她的目光,又柔聲道︰“二姐,我知你心中所慮,你是怕我母親會因了你的身份橫加阻攔嗎?你自放心,我若對她稟明了心意,此生非你不娶,她再是不喜,也終是會應了的,你若不願住在府上嫌氣悶,我便帶了你一道去了淮揚廣州,那里都有我置下的產業,你若願意,我也可以帶你出海去那異域之地游玩,你覺得可好?”
顧早微微搖了下頭,嘆了口氣,似是說給他听,又似是自言自語道︰“我這身份,我自己並無任何輕視,只是在旁人眼里,便是一生抹消不去的污點。你母親便是拗不過最後應了,那又如何?她年事已高,我進了你家門為妻,卻拐了你不侍奉在她跟前,那便是大不孝,便是到了官家面前也是沒理。我若日日侍奉在她跟前,我須小心求好,她亦見我如鯁在喉,連你夾在中間也是為難,最後鬧得大家都不痛快。到了那時,再濃的情只怕最後也會成了雞肋,到了那時,你我又該如何?我如今自己一人,雖沒有大富大貴,卻是憑了自己的手賺飯吃,隨心所欲,不知有多快活。二爺,你若是我,你會如何選擇?”
楊昊越是听她講下去,那臉色就越發難看起來,到了最後,已是沉得如那裹了風雪的夜色了,猛地逼近靠了過去,沉聲問道︰“你就不能為了我而入我家門嗎?”
他的臉逼得很近,近得顧早都能感受到他撲面而來的呼吸的氣息。
顧早睜大了眼楮,與他對視片刻,終是輕嘆了口氣道︰“二爺,只怕是要教你失望了。我是個只為自己著想的人,受不起你這樣的心意。”
楊昊的呼吸變得粗重了起來,雙手鉗住了她的肩膀。
“我不信你的話,你對柳棗也是如此重情,當真對我就沒有半分情意嗎?”他死死地盯著她,“若是真得了你這一句話,我便就此撒手,再也不會來煩擾你了。”
顧早深深吸了口氣,對上了他黑得似是要化在夜色里的眼楮,咬著牙,一字一字道︰“二爺,我顧二姐感激你今日對柳棗的救命之恩,我也感激你對我的一番錯愛,只是除此之外,再也沒有別的想頭了。二爺並非我的良人,我也並非二爺的佳人,只求今後橋歸橋,路歸路,大家再也不用牽扯不清。”
她的肩膀驟然感到了一陣劇痛,似是要被一陣大力掐碎似地疼痛,只是強忍住了才沒有哼出聲來。
“我知你素來便是個心硬的,只是未料到果真竟是硬到了這等地步!我非你的良人……”他低低地一字一字地重復著顧早的話,猛地松開了鉗著顧早雙肩的手,自己往後退了一步,點頭又冷笑道,“你放心,我往後自當如了你的願,再也不會去招你了。”
顧早默默立了片刻,終是轉身朝著柳棗幾個小姑娘的屋子走去,沒走兩步,便是听到身後他又說了一聲“等下”,有些茫然地回轉頭來,只見他已是朝自己丟了團東西過來,下意識地接住,手上立刻感到了一片暖意,原來是他那件大毛氅。
“夜里寒冷,你拿去加蓋在身上。”
他這樣說道,只是聲音里卻是听不出絲毫的情緒。
顧早低聲道了謝,轉身疾步而去,自覺腳步竟是有些漂浮起來,直到進了那屋子,身子卻是不知是否因了這夜半的徹骨寒意,竟是不可遏止地抖了起來。
顧早輕輕爬上了床,挨著邊沿睡下,將大氅整件地攤在了幾個小姑娘並自己身上的那張棉被上,良久了卻仍是覺得冷,閉上了眼楮,腦海里浮現出的卻是自己從前還殘存的記憶,那記憶灰暗得她一度以為自己這輩子再也不會想起來了。
……她在廚房里為客人炒菜,他在送菜的間隙湊了過來為她擦去鼻尖上的汗滴,笑嘻嘻地說︰“早早,辛苦你了。以後等存夠了錢,我們自己開個私房菜館,那時你就當老板娘,我幫你管,你每天里只管翹起腳數錢數到手抽筋……”她對他燦爛一笑,心中充滿了甜蜜。
只是,到了那個“以後”的時候,他卻是卷了她的錢,跟另一個女人跑掉了。
“顧早,你以為我真的會和你過一輩子?男人的話你若信了,那就慢慢等著去哭吧。你就當花錢買個教訓也好……”
她直到死前的那一刻,記著的還是他對自己說過的那句冷冰冰的話。
顧早低低嘆了口氣,轉了個身貼近了身邊早已熟睡的柳棗,冰涼的手腳這才感覺到了一絲熱氣,終是慢慢地也睡了過去。
第二日起來時,那雪竟仍是沒有停的跡象,路上已是積得沒過了人的半個小腿。草草喝了稀粥,一行人便是冒著風雪沿著昨夜的舊路朝那渡口而去了。
楊昊沒有再說過一句話,眼楮里也看不出什麼情緒,只是每當顧早感覺到似是來自他目光的注視而看向他時,他卻總是匆匆挪開目光瞧著別處,那臉竟似有些扭曲的樣子。顧早暗嘆了口氣,待和柳棗幾個鑽進了車子,便閉上了眼楮坐在那里,叫自己再不想東想西地分神了。
那渡口本就在河的窄段,又凍了將近一晝夜,等顧早一行人趕到的時候,看見早已有那按捺不住的人過河去了。冰面上被豎鋪著一道木板,下面橫放了些長枕木,就算承重不住破裂,也會有個緩沖的余地。顧早離家已是將近兩個晝夜,怕家人擔憂,早已是心急如焚,當下便下了車,也不看楊昊的臉色,自己便要先過去,卻是被他攔住,牽了馬自己先沿著那踏板慢慢地過去了,這才站在對岸示意她們過來。顧早這才和柳棗她們一個個地過來了,只那趕車的生怕冰面承受不了自己的騾子和車,只等在那里不肯過來。那河邊的腳店門口正有等人租用的車子,當下便又雇了輛過來,一行人這才朝著京里去了,晌午時分,終是入了那城北的封丘門,京城就算到了。
城里那雪下得也是紛紛揚揚,只是一些主道大路上的積雪都是已經被鏟掃得薄些了,這樣冷的天色,兩邊街面上的大小店鋪竟也是很少關門的,只不過路上行走的人縮了脖子攏著手,瞧起來有些抖抖索索罷了。
一入京城,顧早在車上便是有些坐立不安起來,幾次想著開口叫楊昊停下車來只管讓自己和柳棗回去那馬行街,只是透過車簾縫隙瞧見他似是透出些冷氣的背影,又覺不好說話,這樣躊躇著過了約莫半個時辰,便听車前那車夫叫停了拉車的騾子,跑了過來掀開簾子對著顧早笑道︰“小娘子,這位大爺說您的地兒到了,好下車嘍。”
顧早急忙鑽出了車廂下來,又扶了柳棗出來,見前面正是那馬行街街北,沿途一溜都是金紫醫官藥鋪和小貨行時樓,離自家已是沒幾步路了,心中恨不能立刻便插了翅膀飛過去,抬腳正要走路,突地瞧見楊昊正坐在馬上那樣冷眼淡淡瞧著自己,心中又猛地似是被牽扯了下,竟是隱隱泛了絲痛,想了下,朝他過去了幾步行了個禮,鄭重再次道了聲謝。
楊昊只淡淡唔了一聲,眼楮越過了顧早頭頂,一扯馬韁繩,便已是朝著鄭門方向去了,那車夫也忙不迭趕著騾子車跟了上去。
顧早瞧著他背影漸漸離去,這才對著柳棗笑了下,牽了她就朝自家走去。還沒到門口,遠遠便已是瞧見方氏正坐在門檻上東張西望,那張臉都凍成了紅紅一片,瞧見了顧早,怔了一下,隨即便是跳了起來,幾步便是飛奔了過來,也不顧還在街面上,扯了顧早的胳膊就是一陣亂扭。
顧早吃痛,忍不住叫出了聲,那方氏這才松了手,將她扯進了鋪子里,這才罵道︰“你個蹄子,何時膽子竟是這樣大了,自己一個人竟是不聲不響地跑了出去,萬一有個三長兩短的,你老子娘我可不會炒菜,如今大價錢租來的鋪子可不就沒開張就關張打水漂了!”
顧早見她口里雖仍是在罵,那眼里卻是已經帶了笑,心中沒來由地一酸,那眼淚竟已是撲簌簌地掉了下來,只把方氏嚇得手忙腳亂來擦,只道是自己方才扭得重了二姐吃痛,卻哪里想得到她此刻的心思。
顧早不過只掉了幾顆淚,擦干便也覺得心中通透了些,又瞧見三姐也是聞聲趕了出來抱住自己和柳棗又哭又笑的,反倒是去勸了幾句,這才知道青武不放心她,一早又趕去找那沈娘子家的商量出城去找她了。
顧早心中有些愧疚,急忙要出去那染院橋叫回青武,卻是被方氏一把扯住了讓在家歇息,自己拿了個傘擋雪,喜孜孜地要出去。顧早怕她心疼錢不肯雇車只兩條腿走路,平日里便罷了,如今風雪這麼大,便從身邊掏出了些錢塞過去叫坐車,瞧著她點頭應了,這才自己和三姐柳棗兩個回了後院的屋子歇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