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雪竟是又連著下了兩日,直到元宵前的一天才終于停了下來,天色放晴。只是京里一下子顯得冷清了些,到處都是堆積得厚厚的還沒來得及被掃開的雪,街面上也沒往日那熙熙攘攘的繁華景象了。到處有貧民被凍死餓死的消息傳來,又說官府正要著手給那些貧寒的居民發放銀錢米糧了,就連當今的皇帝,據說也為了這雪災下令停止宮中原本已定的元宵歡慶活動,不少高門大戶人家更是響應今上的旨諭,紛紛在自家門前搭棚放米舍衣。
顧早本是打算元宵後便馬上將飯鋪開業的,只是如今看來,便是開了也沒多生意,也不在乎遲這幾天的功夫,便又拖延了下來,想待那災情過了,京中人氣活絡過來再開業。
青武卻是元宵後就要去那守道堂開學了,這家中飯館的大字招牌倒真成了個問題,須得在他離去之前想好寫了。一家人又商討了半日,仍是沒有結果。顧早看著方氏,突地想起了什麼,順口笑道︰“實在不行,那就叫方太飯館好了,反正我瞧街上不是有丑婆婆藥鋪、彭婆婆湯餅的嗎?莫若就用了我家娘的稱呼來命名好了,叫著順口,若是做好了,娘也好得個名聲呢。”
方氏一听要以自己為店名,後面又尊了個太字,哪里有不肯的理,當下便催著青武磨墨,青武瞧見顧早笑眯眯地不似在玩笑,便也果真提筆揮墨,沒幾下,四個挺拔蒼勁的大字便已是出來了。方氏雖只認得牌匾右邊的第一個方字,卻是仍站在招牌前美滋滋地左瞧右瞧欣賞了好久。
顧早自大姐正月初來過後,心中便一直都惦念著親自去看下,想著若是等飯鋪開了業,只怕忙起來會更沒時間了,不如就趁這幾日沒事過去瞧下。知方氏有些寵愛大姐,擔心她知道了也要一道去,怕萬一瞧見了什麼不好,當場暴炭起來那卻難以收拾了,正惴惴著,沒想到跟她提起自己姐倆要去大姐家瞧瞧,方氏卻是有些心不在焉的樣子,只隨口應了幾聲,似乎在想什麼有些入神。顧早見她沒提也要跟去,已是松了一口氣,當下也沒在意。想起上次珠兒釧兒來自己家似是喜歡吃那些糕點,便又做了水晶糕和裹餡餅,這才用食盒提了,叫了三姐,兩人一道坐了車到了大姐所住的坊巷橋,朝人打听了範屠戶家。也是在巷子里拐了下,最後才找到了間帶了一層木樓的舊屋子,只是門卻是緊閉的,連門口那堆積起來的雪都沒掃掉。
顧早三姐踩著積雪到了門前叫了幾聲,便听咿呀一聲,露出了珠兒的頭。那孩子似是剛哭過鼻子的樣,瞧見是顧早和三姐來了,一下子歡喜地一路飛了進去,口里只是不停嚷著“娘,釧兒,二姨和小姨來啦。”
顧早和三姐進了屋子,見里面有些暗,地上停了架輪子車,邊上堆了幾個大的竹篾框子,並一些屠豬割肉用的刀具什麼。釧兒此時也已是高興地從後屋跑了出來抱著三姐的大腿不放,只獨獨不見大姐,那範姐夫似乎也不在家,又聞到了股濃濃的藥味,問了珠兒一聲,才說娘病了正躺在樓上。
顧早吃了一驚,急忙和三姐從那窄仄的樓梯爬了上去。樓上只一個房間,一眼便看到大姐正掙扎著要起身的樣子,床前是個小爐子,上面正咕嘟咕嘟地熬著一鍋子的湯藥。
顧早急忙上前將大姐按回了床上,自己坐在邊上,借著小窗子前的光瞧了過去,見她面色蠟黃,躺在那里有氣沒力的樣子,那下巴尖尖的,臉比起十幾日前瞧過的竟又似小了一圈。
顧早一陣心酸,那三姐更是忍不住,已是趴了大姐的被子上似是要抹眼淚的樣子了。
顧早問道︰“大姐,你這是怎麼了,不過幾日不見,人竟是瞧著壞了無數。”
顧大姐還未說話,便是一陣咳嗽,好容易緩了下來,那臉也是漲得緋紅了,勉強笑道︰“不過是前幾日不小心受了些寒,這才在床上躺了幾日,吃幾副藥便好了。”
“大姐,怎的不見姐夫?你家門口堆了恁厚的雪也不掃掃。”三姐插了嘴道。
顧大姐听提起了自己丈夫,那臉色更是難看,只是默默不語。
顧早瞧了眼也跟了上樓來正呆呆站在一邊看的珠兒和釧兒,叫三姐帶了下去吃糕點。又瞧見那砂鍋子里的湯藥已是滿了出來,溢在爐火里嗤嗤地作響,便拿了個碗將藥汁倒了出來,喂著大姐慢慢喝了下去,待放下了碗,這才看著她說道︰“大姐,我那範姐夫,到底和你是怎麼樣了,到了如今你竟還想瞞下去嗎?”
顧大姐怔怔瞧著自己蓋著的那條被頭有些舊損了的花鳥紋暗綠被面,半晌無語,只是那眼淚卻是慢慢流了下來。
顧早嘆了口氣,按上了她的手,柔聲道︰“咱倆都是親姐妹,有什麼話要遮瞞著不能說的?說了出來,就算我幫不上什麼忙,你心里也總歸是好過些。”
那顧大姐眼淚流得更是凶了,半晌才斷斷續續地把話講了出來。
原來那範屠戶和顧大姐自遷到了東京在此落腳了操起舊業,頭兩年倒也勤勉,夫妻每日里起早到那南燻門旁的生豬屠宰處拉了肉賣,雖是辛苦些,日子也是一天天好了起來,只是未料想到,那範屠戶手上有了幾個錢後,眼楮竟是被花街里那數不盡的小娘給迷花了,又嫌大姐沒生出兒子,便有些不著家了,顧大姐苦口勸了幾次,見他不理不睬,也只得作罷,只想著丈夫終有日會回頭。只是萬沒料到到了去年,他竟是和西雞兒巷的一個娼婦對上了眼勾搭上了,日日里系巾穿袍地早出晚歸,連那肉攤子也撒手不管,到了最後還說要納了那娼婦入門為妾,被大姐說了幾句,干脆便卷了家中的錢財遠遠另租了屋子和那小娘自快活去了。可憐顧大姐幾次找上門去,那範屠戶不是避而不見就是惡語相向,甚至揚言要休妻,顧大姐反被那小娘譏笑,沒奈何只得忍氣吞聲回了,自己帶了兩個女兒,日日里四更便趕去屠宰場拉肉,照看著那肉攤子。街坊四鄰的都知道她家的那點事體,憐惜她婦道人家不容易,多多少少有些照顧她那攤子的生意,這才勉強過了下來。只是舊年年底,大姐想著兩個女孩有些念著爹,心里也是盼著自家男人回來過來,便又去了那範屠戶住的地,沒想到竟是撲了個空,問了鄰人,才知道那一對早搬離到不知哪里去了。顧大姐如遭雷轟,這除夕夜也是背著兩個女孩泡在眼淚水里過的,只熬到了初二走了趟娘家,一回來便是病倒了。
大姐說到最後,已是淚水漣漣,連那被面都被打濕了一大塊。
顧早听得早已是頭皮發炸,只恨不能立刻揪了那範屠戶過來做個決斷,只是他人都既已是跑到不知哪里去了,想了下,終是道︰“大姐,娘說早幾年嫁你的時候家里境況還好,你應是有些嫁妝的,那不都在你名下嗎?那男人既不念夫妻情分,你還忍他做什麼,離便離了,你拿了自家的東西帶了女兒過活,日後若是遇到有合適的人再嫁了便是,又何必還要吊在那歪脖子樹上?”
大姐听了,那頭便已是垂了下來,面上帶了羞慚之色︰“嫁他這七八年,我那點嫁妝賣的賣,貼的貼,如今哪里還有半分剩下……”
顧早嘆了口氣,知事已如此,再多說也是無用,不過徒惹大姐傷心後悔罷了。又勸慰了幾句,這才下樓來,問過了稍大的鈴兒,知道大姐舍不得花錢抓好藥,喝的都不過是五錢一副的藥,那病已是拖延了十來天也未見好,雖是心病也有個緣故在內,只是這等便宜的藥又哪里頂用。當下便叫三姐留在那照看下,自己到了外面尋了家體面的藥鋪,出了診金讓那郎中過來了診治,又跟去藥店抓了幾服良藥,煎了給大姐喝了,見她又沉沉睡去,這才稍稍松了口氣。
此時天色已是有些囫圇黑了,顧早便叫三姐帶了鈴兒釧兒回馬行街去,自己留了下來繼續照看大姐。到了第二日,又喝了貼藥,那顧大姐既是吐出了長久悶在心里的話,听得自己娘家已是搬到了馬行街租了鋪面要開飯鋪,又被顧早在一邊不停諄諄教導,心情漸漸有些好了,人瞧著便是精神了起來。
顧早見大姐稍有些好了便一心想著去拉豬肉來賣,便問了幾聲,得知那坊巷橋集市里的生肉案大大小小已是不下十來家了,平日里生意所得也不過糊口而已。想了下便問道︰“大姐,你可想過改賣那熬爆熟食?”
大姐一愣,囁囁道︰“那集市里倒是有一兩家的……”
顧早道︰“那賣生肉的既已是有了十來家,你家的生意又不過糊口,何不試著改做那熟食,我瞧著得利應更高些。且做那熟食,你又不必日日半夜起身去拉整扇肉,只叫相熟的提早一日將所需的送到你家中便可。若是好了那是最好,實在不濟,大不了改回本行,也沒什大的損失。至于那姓範的,你從今後便只當他死了便是,再也不要存什麼念頭,須知女人家也是要靠自立的。”
大姐恨恨道︰“事到如今,我倒真恨不能他回來了與我和離了好呢。”想了下,又搖頭道,“你那主意,听著倒是好,只是我卻是煮得不好,怕客人吃不中……”
顧早笑道︰“這你便放心,我自會教了你,雖不敢保證人人說好,但十個人吃了有七八個說好,那還是可能的。家中那飯鋪再遲幾日開門也不打緊的。”
大姐見顧早如此篤定,那心便已是有些動了,自覺連那病都是去得干干淨淨了,一骨碌便從床上爬了起來,立時便是張羅著要去動手了,被顧早好容易勸住了讓再休息一日,這才沒奈何重又睡了下去。
三姐昨日里帶著珠兒釧兒回去,自是忍不住將大姐的狀況跟方氏略略提了下,那方氏又從兩外孫女的口里得知竟是已大半年沒見過自己爹了,當場便是勃然大怒,好容易熬到了第二日,一大早便氣沖沖趕到了大姐的家,見到大姐正躺在床上正和一邊的顧早在喁喁細語,雖是瞧著仍有些虛的樣子,只是面色倒是不錯,愣下了下,上前指著大姐便是罵道︰“你這沒用的,我好好的一個女兒陪了恁多的嫁妝給了那殺豬的,沒提攜到我也就罷了,怎的如今竟落到了這樣丟臉的份兒?素日里問你也只是說好,原來竟都是哄騙著我!你給我起來,把我帶去那娼婦處,看我不拿棒子把她那家當砸個稀巴爛我就不是你老娘了!”
那顧大姐的傷心事本是被顧早說得已是有些淡了,此刻被方氏這樣指著一陣痛罵,眼楮一紅,便又是要掉淚了。
顧早急忙起身,壓下了方氏的手指頭,只說那男人和娼婦已是跑路尋找不著了,方氏重重頓了下腳,又罵了大姐一會,才被顧早好說歹說地給勸下了,又說自己還要在此陪大姐幾日,方氏這才沒奈何怏怏地去了。
那大姐被方氏迎頭罵了,她也是個好強的,哪里還躺得住,一下子起身了便是要和顧早著手做那商量好的事宜。顧早見她確是心急,也是明白,當下也不阻攔了,一道出去采買添置了幾個爐子並鍋子和所需的各色調料。因了有個試水的意思,便商量著只做幾樣燒豬頭、煨豬蹄、燒腸、五香肚來賣,數量也不多,便去了素日里相識的一個生肉攤子上訂了明早的貨,這才回了家中,也已是晚間了。
第二日那賣肉的不過五更便送了東西上門。顧早便也早早地教了大姐做那熟食。燒豬頭是照了前次大姐回家時的方法又炮制了一遍,待熟透了照客人意思分割成小塊待賣便可;燒腸卻是用面粉、醋和鹽揉搓洗干淨了大腸後,扎住了一頭,用清水入花椒、大茴煮成了九成熟時撈出瀝干,再入鮮汁老鹵慢火煮爛的;又取豬蹄數只去了爪,白水燒過後用酒、清醬、陳皮、紅棗、並下了另個鍋子里燒出的蝦米熬湯一道煨爛了,起鍋前用蔥、椒再潑下;那五香肚卻是將整個豬肚用醬、黃酒、桔皮絲、花椒和茴香末同燒而成。待全都燒好了,大姐家的屋子里已是香氣四溢了。
顧早瞧著那時辰也已是近午了,便和大姐一道將幾個已經燃著的小爐子搬上了她家素日里用來拉肉的輪子車,那車也早已是被重新刷洗得干干淨淨了。又將那幾個大鍋子連著汁水一道架好了在了爐子上加蓋,兩人這才推了帶了案板、批刀、稱並一疊干荷葉,朝著顧大姐平日里賣肉的集市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