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早和胡掌櫃又交代了些事情,自己對完了賬目,見錙銖不差,已是申時末了,便叫了蕙心容彩一道回去。方氏送她到門口,突地似是想起了什麼,話未說,自己先是笑了起來。
顧早見她笑得奇怪,不明所以,正待問下,方氏已是壓低了聲音道︰“前幾日我剛听說那李寡婦給你家的那個大伯生出個兒子,他喜得什麼似的,那婆娘只怕現在心里就跟貓抓似的吧。”說著自己便已是咯咯笑出了聲。
顧早見方氏那幸災樂禍的樣子,想起胡氏從前的跋扈,心中也是暗嘆了口氣。胡氏自顧早嫁入太尉府後,便不再攔著秀娘過來找三姐。前幾次顧早見到秀娘時,閑談之中也是听了個她家的大概。原來那李寡婦自打被帶進了門,竟是個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主。胡氏叫她往東,她必定不會往西,在家中事事順著胡氏來,叫她有氣也沒由頭撒。人雖看起來怯怯的,那身子卻是猛實得很,有日也不知怎的跌了一跤,那肚子竟是服服帖帖沒出半點岔子,只害得胡氏隔了壁板白白听了一夜的動靜。如今一下生出個兒子,這家的人有喜有憂,冰火兩重天的自是不用說了。
顧早叫方氏下次在秀娘面前收斂著些,免得秀娘見了難過。方氏自是唯唯諾諾地應了。顧早這才和蕙心容彩兩個上了馬車。
顧早回了太尉府,照例先是去老夫人那里問安,平日里這時候姜氏大多也是在的,只現在卻是不見人影,又見老夫人神色瞧著雖仍是淡淡的樣子,只眼里竟似是有隱約的愁緒暗藏。心中有些納罕,只也不好多問,站了下便回了自己的屋子。
顧早見楊昊不在,以為外出仍未歸,問了今日留在院里的珍心,才知道他原來早回來了,只和楊太尉一道在大書房中,應是有事商議。
楊昊回屋時已是掌燈時分,顧早陪他一道用了飯,留心看他,似是與往日並無什麼兩樣,也是與自己說說笑笑的,只神色間偶爾卻似有絲沉重閃過。本想開口詢問,想想又是忍住了。
晚間楊昊去了書房,顧早尋去之時,見他正坐在桌案之後寫著什麼。瞧是她進來,停下了手上的筆,朝她招了下手。
顧早到了他身邊,楊昊伸手撈她坐到了自己大腿之上,顧早瞄了眼面前攤開的那信,笑道︰“寫給誰的呢?”
楊昊沒答,只伸出雙手圈住了她腰身,有一下沒一下地撫摸著。
顧早回轉了頭,見他眉頭正微微鎖起,有些心不在焉的樣子,便輕聲問道︰“今日我一回來,就覺著有些不對,是出了什麼事嗎?”
楊昊看了她半晌,終是道︰“我朝先帝在澶州與遼國訂立盟約,每年向其助軍旅之費銀十萬兩,絹二十萬匹,今歲交割時辰又已是近了。”
顧早一怔,隨即反應了過來,他口中所提的這個盟約想來便是史上的那澶淵之盟了。據她那忘得只剩下一鱗半爪了的高中歷史記憶,北宋與契丹所定的這個盟約,宋方應還是贏面要大些的。因此時一場中等規模的戰事所耗的軍費就達幾千萬以上。以這三十萬歲貢換來兩國交好,阻止了南下的契丹鐵騎和遷都,代價並不算大。她只是有些不明,這歲貢交割和太尉府里眾人今日的反常又有何關聯?
楊昊見她仍是有些不明,輕輕揉了下她頭發,道出了原委,顧早這才明了,只那心卻也是沉重了起來。
原來自真宗年間與契丹訂立了這盟約之後,兩國息戈止兵,邊境榷場互市貿易昌盛,河湟百姓,至今已是三十數年不識干戈了。只幾年前遼國聖宗耶律隆緒歸天,長子宗真繼位,其時不過十五歲的年紀。其母順聖元妃蕭耨斤不但自立為皇太後攝政,又重用了一干自己的親信和母家的人,遭宗真不滿,母子關系日益緊張。本來這只是遼國的內部紛爭,與宋朝關系不大。只如今朝內據探子回報,蕭耨斤意欲改立自己幼子為帝,而她的胞弟蕭先也是蠢蠢欲動,暗中圖謀不軌,矛頭便是直指今歲的雄州歲貢交割。蕭先可能會在兩國使者談判交割之時暗中生起事端,圖謀挑起紛爭,他好渾水摸魚從中起事。
澶州盟約雖是換得了幾十年的安穩,只如今朝野上下武備皆廢,歌舞升平,不知居安思危。幾年前自大夫曹瑋去後,更是再難尋到個有擔當的武將了。前些日子仁宗與臣下每日里商議的便都是這雄州歲貢的事宜。朝野上下,竟無一人願意出頭擔當使者之職,怕殃及自己前程,更甚是性命。仁宗沒奈何,最後只得強行令楊太尉出使雄州。楊瑞本也是不願的,只是放眼過去,滿朝再沒比他品階更高的武職,皇帝又是親自叫了他到御書房,諄諄勉勵,寄以厚望,哪里還敢再推脫,只得硬了頭皮接了。怕老夫人知道了擔心,一直挨到了今日,見瞞不過去了,這才提了下。
顧早听罷,嘆道︰“怪不得今日回來見娘有些愁煩之色。這確實事關重大,順利交割了不過是太尉的職責所在,若萬一不順真惹起了兩國紛爭,那不是……”她頓了下,沒再說下去。
楊昊將她抱著面向自己坐在了他腿上,這才看著她眼楮道︰“兄長明日便要啟程動身……”他說了一句,便停了下來。
顧早見他有些猶豫,想起下午他兄弟二人在書房密談了許久,猛然驚覺了過來,有些遲疑地道︰“你難道……竟也是要一道過去?”
楊昊嘆了口氣,看著顧早柔聲道︰“雄州一帶的榷場互市十分繁盛,此去雖有當地官兵護衛,只魚龍混雜的也難保萬一。我有幾個熟識的皮毛商在那一帶常年游走,江湖人面不錯,地頭也都十分熟悉,萬一有些動靜,消息傳遞也只會比官府更快。這次事關重大,不只是為保我兄長無虞,更是為免兩國因了意外而交惡……”
顧早呆了半晌,轉頭看了下仍攤在桌案之上墨跡已干的信,這才勉強笑道︰“我方才進來,見你在寫書信。便是叫快馬投給你提的那些人嗎?”
楊昊雙手撫過顧早的發,落到了她肩上,低聲道︰“不過是防個萬一罷了。什麼都不會發生的。便是當真有個什麼,我和兄長也能應對的。我去了很快便會回。你莫要為我擔心。”
顧早雙手緊緊抱住他肩背,將臉伏到他胸口,悶頭埋了一會,這才慢慢道︰“我會在家等你回的。你一定要早些回。應了我……”
楊昊不語,只將她抱起,猛地站了起來,嘩啦一聲帶翻了椅子,快步朝著臥房而去,迎面正踫到容彩手上端了個茶盤要進來,羞得滿面通紅,低頭站在那里一動不動。
兩人這一晚情意綿綿,自是有那說不完道不盡的私語,直到將近三更了,這才靜悄了下來。顧早雖是有些疲累,只想到他天明便要隨了楊太尉一行北上雄州,心中便是離緒不斷,不過只淺淺眯了下眼便醒了過來,竟再也睡不著了。又怕自己翻身擾了他,黑暗里只靜靜伏在他身邊,听著外面淅淅瀝瀝的初冬細雨之聲。
顧早正睡不著,突听身邊的楊昊輕聲道︰“二姐,你在睡嗎?我睡不著,又怕擾了你……”
顧早低低笑了聲,伸手搭在了他胸口,楊昊握住了她手,突地翻了個身道︰“我肚子餓了。”
顧早急忙要坐起來,卻被他給按壓了下去,笑道︰“深更半夜的,哪里還要你起來給我做吃食……我記得鄭門過去一點的早市邊上有個賣鴨什件湯的鋪子,從前里偶爾吃過一次,味道很是不錯,我帶你過去吃看?”
顧早見他說得來勁,奇道︰“此刻麼?”
楊昊笑道︰“便是此刻。夜市到三更,那早市四五更就開始,這什件湯的鋪子都是通宵不打烊的。”說著已是掀了被子下床,自己去亮了燈,三兩下便是穿戴妥當,見顧早還裹著被子不願起身的樣子,上前抓住了便是一陣撓癢,顧早沒奈何,只得順了他也起了身。楊昊打量了一眼,又從箱櫃里翻出件嵌了銀鼠毛的厚緞披風,罩在了她身上,這才拉了她手往外走去。
他兩個都是不喜外面有人睡著值夜的,拿了個傘,提了個風燈一路出去,倒也沒驚醒什麼人。此時自是從邊門走,那門房正瞌睡著,突見自家二爺手上撐了個大油紙傘冒了出來,邊上那提燈的隱約便是夫人模樣,還以為四更出去是有了什麼急事,心中嘀咕了下,急忙給開了門。
楊昊對著顧早笑了下,一手撐了傘,一手攬住她肩,帶著朝那早市方向而去。
夜色沉沉,四下里除了細雨落在屋檐瓦片之上的沙沙聲,便是遠處偶爾傳來的敲梆木魚和幾聲狗吠之音了。雨絲被風一吹,細細地斜著朝二人臉面撲了過來,楊昊急忙將傘遮擋到了顧早面前。顧早雖是感到了絲初冬的寒意,只那心里卻是暖成一片。
兩人走了不過一刻多鐘,便見有點了燈燭在沽賣早食的店鋪了,身邊間或走過擔了豬羊入市宰殺的,又有用太平車或驢馬駝了布袋從城外守門入城販賣的人,俱都是形色匆匆地。
“便是那里。”
楊昊指了下前面,顧早抬眼瞧去,見是個巷子里的小門面,門口正透出昏黃的燭火,映出了一片斜斜的雨絲。
兩人抬腳進了鋪子。因了時辰還早,里面並沒什麼客人。那守店的是個老婆子,突見外面進來了一對畫上跳下來的人似的,只顧著看,連招呼都忘了打。楊昊說了兩聲,方才回過了神,笑眯眯地去爐膛前忙活開來了。
顧早與楊昊對坐在那矮桌之前,環顧了下四周,突生出了自己從前那州橋夜市面店的感覺,東西還未入口,心中便已是親切了幾分。再一看,這才恍然,原來楊昊口中所說的鴨什件湯便是鴨血湯。
顧早仔細看那老婆婆的動作,見她將剪成寸斷的鴨腸和鹽腌煮熟後切成薄片的胗,並小塊的心和肝放入湯中煮,又加了條五花腌肉,待湯水變濃沸騰,將早切成小塊的血放入,俟湯水再沸,便倒入了一邊已放好蔥鹽五香粉的大碗中,鴨血湯便被端送了到了自己面前。
顧早聞了下味道,便覺香氣撲鼻,待舀了一勺入口,只覺濃濃的湯,伴著少許的韌鴨胗、脆鴨腸、香鴨肝,和著許多豆丁大小的嫩鴨血塊,竟似順著調羹一直滑下喉嚨,嫩香鮮燙,頓時通體舒暢,全身每一個毛孔都要舒展開來。那一大碗湯,竟被她都喝了個光。抬頭看去,見楊昊正在看著自己,兩人相視一笑,又各自再叫了碗,顧早喝了一半,實在是撐不下去了,那剩下的半碗也被楊昊喝光了。
兩人起身出了這鋪子,仍是相依著共撐把傘。楊昊笑道︰“許是你在的緣故,覺著比我上次吃時味道更好。等我回來,下次就要你做給我吃,想必更是好吃。”
顧早抬頭看了下他,微微笑道︰“那老婆婆手藝很好,我做的也未必賽得過她。你若是喜歡,我自當日日做給你吃,只萬一要比不過她,你可別嘮叨我。”
楊昊呵呵一笑,不再說話,只那手把她肩膀摟得更緊了些。
兩人回了府中,五更仍未到,天仍是暗沉一片。一直在等門的那門房見這兩人神情,依稀猜到是出去閑逛了回來。雖是萬分不解,只得了楊昊的賞錢,喜不自禁,瞧著他倆一道進去的背影,心中只巴不得自家這二爺夜夜里帶著夫人夜游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