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如今的卞翎玉,還不如十年前。
他已經忘了自己是誰,是個什麽,他尚且僅存的,只剩本能。
世間萬物,最早的本能只有活命。
卞翎玉隱約知道自己是個沒有“內丹”的妖怪,就快魂飛魄散。
在師蘿衣靠近的前一刻,卞翎玉掙脫了子母鏈,骨刺拍打了一下榻沿,那本就不結實的床榻,頃刻散了架。
師蘿衣看著被他弄散架的床榻,很好,這下……連張床都沒了。
隔壁的蒼吾還沒封閉五感——
他原本想著,他就聽一耳朵,神族的豔事,這誰能不好奇啊!
高高在上的神族,就像傳說中冷冰冰的佛像。寡情淡漠,無情無欲。便令人難免會想,他們那樣的人,也會為女子動□□麽?
沒成想耳朵才貼過去,就聽見床榻散架的聲音。
蒼吾:“……?”
這、這麽厲害的嗎?
好半晌,連屋子都塌了,三個人站在一片灰燼中,面面相覷,蒼吾才知道是自己想得太離譜。
師蘿衣切齒看向卞翎玉:“你和這屋子有仇嗎?”
卞翎玉當然不會回答她。
師蘿衣暫時擱置給卞翎玉清洗的事,只能手忙腳亂先縛住卞翎玉,再修葺屋子。蒼吾認命過來幫忙,兩個人都不是修建房屋的料,琢磨半晌,只能馬馬虎虎還原。
妄渡海夜晚的溫度驟降,冷得令人發指,若沒有法器所築的屋子容身,不僅冷,還會在魔息中流散修為。
月亮懸在天上,兩個人逃了一天的命,又不得不修了半夜的屋子,簡直累成狗。
然而這還只是個開始。
麒麟是何其不屈的種族,上古神魔大戰時,他們種族戰到最後一滴血流乾,都沒後退一步。
師蘿衣這時候也並不知道,卞翎玉曾被母親關了七百年。
麒麟睜開眼睛,沒了神智,卻隱約記得幼時刻在骨子裡、那種漫長的折辱和惡意。
卞翎玉感知到神珠,再看眼前的少女,會很狂躁。
他不記得那是自己給師蘿衣的,以為那是師蘿衣奪走的,而現在,他們還要從自己身上得到什麽。
他望著那個少女,少女沒有毛發,也沒有鱗甲。
——在現在的“它”眼中,這一點兒都不好看。甚至沒有劉小姐的“兔子”氣息令他感覺到安全。
他的本能告訴他,久遠的記憶裡,似乎也有誰囚禁他,摧毀他的尊嚴,將他曝於天火之中。斬斷他的長尾,焚盡他的雙翼。奪取他的力量,最後還想要他的命。
麒麟銀瞳睜開,泛著冷意。
這個時候,蒼吾也反應過來:“啊……我以前聽說,精怪若是被奪了內丹,打回原型後,再感知到自己內丹,會不死不休的,他不會把你當做奪他神珠之人了吧?”
“若真是這樣,就麻煩了。”師蘿衣也覺得不妙,這時候已經不能指望卞翎玉把她當做兔子了,師蘿衣不得不與卞翎玉周旋,她不敢讓卞翎玉離開屋子,外面到處都是罡風,若他離開,她找不找得到卞翎玉另說,光是罡風,就可能撕裂他。
偏偏她又不能傷他,局勢陷入僵局。
好幾日下來,連蒼吾都覺得,那個法子渺茫。
只剩本能的卞翎玉根本不會配合,蒼吾心想:是我我也不配合,被兩個泛著自己“內丹”氣息的人捉來,這不明顯不懷好意要他命嗎,不殺了他們才怪。
卞翎玉只是煩躁得想要跑,已經很客氣了。
師蘿衣還想要給卞翎玉擦洗一下傷口的時候,蒼吾提醒道:“我若神智未開,只會以為你要洗乾淨我,燉了我。”
“……”師蘿衣放棄了這個想法,好一會兒,少女重振旗鼓,燃起希望,“你瞧,他是不是在看我。”
卞翎玉盯著她看,莫不是回過神,覺得她還不錯吧?
蒼吾打擊她說:“若以妖獸的審美來看,你並不好看。有毛有鱗甲的才好看。”
果然,卞翎玉只是又一次和他們對戰。
房子再一次倒塌,師蘿衣和蒼吾靠著滿屋子破爛,長長歎了口氣。
蒼吾心想:他大爺的這輩子他都不想再建屋子了!
屋子一建好就得和卞翎玉打,打完又得塌,他這幾日連做夢都在循環建屋子。
蒼吾剛要說什麽,就看見師蘿衣手臂上的傷口。
他認出那是卞翎玉骨刺劃出來的傷,張了張嘴,一時沉默無言。
其實,就像卞翎玉說的,沒有必要再救他。
卞翎玉已經一無所有,沒了神智後,連最卑賤的妖獸都不如。
這些日子,蒼吾總覺得,師蘿衣說不準明日就放棄了。他自遇見主人開始,就明白,世間薄情的並不分男子女子,誰付出的心意深,誰就容易被踐踏。
就像自己,苦修數千年,所有修為都給了那個人,卻沒能換來她的一點兒憐惜。
認識卞翎玉以來,蒼吾一點點看著他凋零,自然明白,縱然是神族,卞翎玉能殺朱厭,除妖魔,可那個孤單的少年神族,和自己沒什麽分別。
蒼吾心中惶惶,他有私心,自然不希望師蘿衣放棄。可這世間,能不惜性命和修為,去為他人引渡的,能有幾個?
而師蘿衣想要讓一具沒有靈智的皮囊,再將目光凝聚在她身上,這得有多不容易。
或者說,卞翎玉是有多想不開?
果然,當看見師蘿衣不再修葺房屋時,蒼吾心中低落下去,卻沒太意外。
師蘿衣:“算了,屋子不管了,布陣法比較結實。咱們還得在這裡待很長一段時間,安全比舒適重要。”
蒼吾愣了許久,茫茫黃沙中,少女起身布陣去了。
她在一堆破爛中,極力給他們一個能抵抗魔息和寒冷的容身之所。手臂許是還在痛,她乾一會兒活,會停下來休息片刻。
蒼吾看了許久,突然又有些羨慕卞翎玉。
終於不用再補屋子,師蘿衣試圖靠近卞翎玉,成效仍舊甚微。
那雙警惕的銀瞳,比曾經還要冷。
她注視良久,最後對他輕輕笑道:“沒事,會好起來的。”
事情的轉機出現在夜裡,卞翎玉弄壞最後一個能束縛他的法器後,他們沒能拉得住他,麒麟銀白色的影子,轉瞬消失在了黃沙之中。
蒼吾還沒反應過來,師蘿衣已經追了上去。
但師蘿衣卻沒能追幾步,能割裂神魂的罡風劃破地面,她心道不好,連忙用長帛拽住卞翎玉:“別往前了,很危險!”
師蘿衣被拽倒,生生被拖著滑行了好幾步。
粗糲的黃沙瞬間磨破她嬌嫩的肌膚,師蘿衣狼狽抬起頭,就見罡風已經劃破長帛,師蘿衣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卞翎玉越走越遠。
他一次都沒回頭看她。
手臂上的傷一直沒來得及治,眼前黃沙漫漫。曾經愛她兩輩子那個人的身影,快要被黃沙吞噬。
這些日子以來,師蘿衣一直沒覺得辛苦,在這一刻,鼻尖卻酸酸的。
“這就是報應嗎……”
她想起月光下的清水村,少年望著自己的目光。那時候她不懂那是什麽。她又想起以前每次他被自己傷害,總是若無其事,用冰冷的神情掩蓋鮮血淋漓,下一次再見到她,他仍舊是乾淨清冷的模樣。
師蘿衣第一次明白,她曾經給卞翎玉的那些傷害,她的永不回頭,是一把多麽鋒銳的尖刀。
師蘿衣的沮喪來得快,去得也快。
她在黃沙中趴了一會兒,很快就恢復了心情。妄渡海危險,她不能讓卞翎玉在妄渡海亂跑。趕緊找人要緊。
誰知才爬起來,沙子迷了眼,淚簌簌地掉落。
她連忙想要揉掉眼睛裡的沙子,卻不知道那個本該走遠的身影,匍匐在黃沙中看她。
她哭了,卞翎玉意識到這一點時,冷冷地望著師蘿衣。
他剩下的最後一絲清明,讓他心中冷怒。
他本該殺了他們的,那個沒有皮毛,也沒有鱗甲的少女,怎麽敢帶著自己的“內丹”還來招惹他?
他們數次束縛住他,卞翎玉卻沒弄懂他們想要什麽。
到了今日,他弄壞最後一個法器,終於可以離開。
他自然能感受到妄渡海的烈烈罡風,可躲開這樣的罡風,是刻在骨子裡的事。他沒有覺得多危險,反而那個一直試圖靠近他的少女,令他覺得危險。
他本來可以一走了之,可看了半晌,沒有動。
他和師蘿衣已經離屋子有一段距離,罡風肆虐。少女在黃沙中,好不容易爬起來,哭成了淚人。
卞翎玉不禁皺眉。
那似乎是個很醜的“精怪”,一哭,就更醜了。
他恨她的“貪心”。
他已經沒了內丹,只剩這身殘破的皮囊了,他變成這樣都沒哭,她哭什麽?
他沉默良久,趴在黃沙中,艱難地走了過去。
師蘿衣剛弄掉眼睛裡的沙子,急著找人,卻見原本消失在黃沙中的人,出現在了眼前。
她知道這一幕肯定很滑稽,她滿臉的沙子和淚。
銀白的麒麟低眸看她,就像在看屠殺他的屠夫。
她呆愣許久,被放在他背上,感覺到妄渡海夜晚的寒涼時,還沒反應過來。
當蒼吾守著一堆破爛,看見月光下的麒麟,背著師蘿衣回來的時候,他也愣了許久。
“這樣也可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