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很像,不相容,卻共存。
他們都討厭又喜歡著彼此。」
——摘自《桃花公主手劄》
他收回視線,目不斜視道:「方才雪山的雪鳥們來送信,說是,」頓了一下,語氣有點起伏,「說是榮樹妖主遷了新洞府。」
鳳青動作微頓,便又神色無常:「同我有什麼乾係?」
關係大著呢,這兩個老人家打打鬧鬧了多少年,有見消停過?現在是暫時相安無事了,保不準哪天就來個世界大戰。
何況……
鳴谷趕緊如實道來:「關鍵是榮樹妖主他把自個兒的新洞府遷到了雲渺山。」
鳳青筆尖一頓,筆墨微暈。
無形中,鳴谷就覺得劍拔弩張了似的,不由得也緊張了幾分,繼續道:「沒錯,就是與咱們雪山比鄰的那個雲渺山。」
鳳青神色以可見的速度冷下去。
鳴谷心肝也跟著七上八下了,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詳詳細細地說一遍:「榮樹妖主他老人家不僅佔了雲渺山裏最大的洞府,還把山上的大妖小妖都給收了,他老人家一出馬,就血洗了雲渺山一遍,那些個終年盤山而居的妖民們敢怒不敢言,也隻得乖乖聽從,那陣仗與架勢,似是要佔山為王,這下方圓一千米的山頭都成了他的地盤了。」鳴谷合理揣測,「想來,榮樹妖主這是要和我們聽茸境做長遠的鄰居了。」
那隻鹿,和自家妖尊是水火難容,這要做起了鄰居,還不成天大打出手。
榮樹什麼德行,鳳青不痛快,他就痛快了,倒也是有一個例外的,那就小殿下,但凡鳳青有幾分興趣的,榮樹就喜歡搶,唯獨桃花小殿下,他倒難得和鳳青一樣,特別護著,別說搶,甚至有點……嗯,有點聽話。
所以,也不像是來搶人的,那這隻鹿好好的跑來聽茸境比鄰而居,難不成純粹是來給鳳青找不痛快的,也不對啊,前些日子鳳青妖骨剛沒,也是榮樹『保駕護航』啊,怎麼這才過幾天,又反覆無常。
嘖嘖嘖,這對冤家啊,鳴谷是真看不透了。
鳳青低聲道了句:「陰魂不散。」
可不是,兩人打打殺殺好幾百年了。
鳴谷話鋒又轉回了正事,繼續道:「哦,榮樹妖主還讓他洞裏的無常送來了帖子,說是要請咱們過去慶賀他喬遷之喜。」
真是見了鬼了,那隻鹿什麼時候和自家妖尊關係好到可以一起喝酒了?
鳳青沒說去,也沒說不去,只是問:「桃花在哪?」
鳴谷回:「在東邊梅園裏栽杏樹呢。」
「領路。」
鳳青放下筆,出了屋,鳴谷仍是一頭霧水,趕緊上前去給路癡鳳凰帶路,別自家門口又迷路了。
鳴谷追上去,不禁問了句:「妖尊是要帶著小殿下去喝喬遷喜酒?」
鳳青瞥了他一眼:「我去帶她回來做功課。」
鳴谷:「……」
所以,是要去藏人?
桃花這會兒正在刨坑種樹,她立志要在聽茸境裏種一片果園,然後躺著張嘴就能吃到最新鮮的果子。
鳴谷覺得,這是個很偉大的志向,畢竟要在聽茸境這種極寒之地種出果子來,確實是有點癡人說夢了,不過沒關係,鳳青慣著她,隨便小姑娘折騰。
鳴谷把人領到了,就退到一邊。
鳳青快步走過去。
「桃花。」
蹲在地上刨坑的桃花驚喜地回頭,然後咧嘴開心地笑,招了招手,喊:「青青。」
鳳青走過去,看見她凍得通紅的小手,拉過來捂著。
「冷不冷?」他有些心疼,想著要不要讓鳴谷去種樹。
桃花立馬搖頭:「不冷。」她很是精神抖擻,看上去興奮得不得了,對鳳青說,「你看我種的杏樹,是不是特別英挺特別精神,說不準明年就會開花呢。」語氣裡,全是自豪呀。
算了,鳳青打消讓鳴谷種樹的念頭了。
他笑了笑,擦了擦她沾了雪水的小臉,寵溺的眼神說:「嗯,你種的最好,比鳴谷種了幾百年的都厲害。」
鳴谷:「……」
他這是招誰惹誰了?要誇獎小的,也用不著遍貶低他這個老的吧,再說,不是他自誇,他鳴谷的種樹技術,整個北贏他說第二,就沒人敢說第一好吧。
算了,妖尊要慣著小的,他能說什麼,忍氣吞聲吧,等找個時間,當著小殿下的面種幾棵給她瞧瞧,也讓小姑娘見識見識什麼是殿堂級的種樹。
鳳青正在輕聲哄著小姑娘說:「我們回去,我給你煮新茶喝。」
桃花搓搓手,小雞啄米地點頭:「嗯嗯。」
鳳青心情十分好,嘴角笑意濃濃,本就生得處處精緻的模樣更是美了幾分,人神共憤千夫所指的美!
他笑著把手遞給桃花,說:「你牽著我。」他有理所當然又冠冕堂皇的理由,說,「我不認路。」
「好啊。」桃花開心地牽住他,嘴角揚起,露出一雙漂亮的梨渦。
鳴谷猜想,估計每每這個時候,妖尊和桃花小殿下都很慶幸路癡這種屬性吧。鳴谷跟在後面,聽見前頭小姑娘的輕笑聲,心情也不由得好起來。
桃花歪著腦袋看鳳青的臉,歡歡喜喜地問他:「青青我手軟不軟。」
「……」鳳青沉默了一下,誠實地回答,「軟。」低頭,臉略微紅。
「牽著舒服不?」
「……舒服。」
「喜歡不?」
「嗯。」鳳青頓了一下,又正兒八經地補充表達了一下他的感受,「很喜歡。」眼眸含笑,溫柔了整個聽茸境的雪。
小姑娘被哄得心花怒放,一蹦一跳開心得不得了。
鳴谷怎舌。
要以前,他想都不敢想妖尊這個老人家能說出這樣的話,這股思慕男女間濃濃的酸臭味啊!
桃花笑得眼睛都眯了,鳳青亦是心情大好。
可到了聽茸小築門口,鳳青臉就拉下了。
不速之客!不速之客啊!
小築裡,榮樹抱著手,一派閑適地靠著圍院的梅花樹,氣定神閑地賞雪看花,自在得跟在自己地盤上似的。
鳳青下意識把桃花藏到後面,本能動作似的,嚴陣以待地看著榮樹:「你來做什麼?」
果然,千防萬防鄰居難防,這結界,對這等變態極的妖孽,也就如同虛設了。鳴谷摸摸鼻子,站遠點,免得被硝煙殃及了池魚。
榮樹從容不迫地漫步走上前,笑得邪氣,回鳳青的話:「我來看我徒弟。」
有點懵的桃花從鳳青後面探出腦袋,乖巧地喊了一聲:「師傅。」
她認了榮樹當師傅,是家裏人和鳳青都知道的,桃花是個講禮貌的姑娘,雖然鳳青和榮樹師傅不和,但她也不能偏頗,禮得足了。
這一聲師傅,聽得榮樹身心舒暢,一臉寵溺又洋洋得意地回了一句:「愛徒乖。」
愛徒?
臉黑的鳳青:「……」
這隻鹿耀武揚威得很明顯,可偏偏,鳳青說不出一點反駁他的話,他自然知道,桃花把他當親師傅一樣對待,甚至她覺得他是一頭特別好的鹿,對他的信任與鍾愛大抵都超過了那隻兔子。
也確實如此,可能因著多了師徒關係,桃花的態度怎地敬重與乖巧,還行了個禮,問:「師傅來找徒兒可是有何事?」
一本正經地拿捏著師徒之禮,規矩是規矩,卻少了幾分親昵,榮樹不大滿意了:「你還是同以前一樣,叫我名字。」
小姑娘從善如流:「好的,榮樹師傅。」
榮樹:「……」心塞得想找人打架。
鳳青嘴角揚了揚。
榮樹懶洋洋地瞥了鳳青一眼,直接忽視他,對桃花說:「我搬了新洞府,明日我來接你去喝喬遷酒。」
桃花脫口問道:「青青一起嗎?」
幾乎是同時,兩道聲音響起,一樣急切的語速,一樣不悅的聲線,一樣嫌棄的口吻。
鳳青:「我跟他不熟。」
榮樹:「我跟他不熟。」
這默契……
敢說你們不熟?!沒個幾百年,能有這樣兩廂生厭的感情?
桃花看看鳳青,又看看榮樹,總覺得他們倆……詭異地相互嫌棄又很和諧。
鳳青把愣愣的小姑娘拉到身邊,面不改色地說:「晚上要看經書,不能外出。」
顯然,鳳青不希望桃花去吃什麼勞什子喬遷酒,畢竟,除了桃花當局者的天然懵,其他有眼睛的都看得出來,榮樹看她時,眼睛都是發光的。
榮樹冷哼了一聲,陰陽怪氣地拿話嗆鳳青:「你那套清規戒律的東西自己修便罷了,她一身靈氣,你可別教壞了她。」
鳳青冷言冷語:「與你無關。」
桃花想調解一下這劍拔弩張的氛圍,可就是插不上話,和鳴谷一樣,一愣一愣地聽著兩人唇槍舌劍,你來我往,誰也不讓誰。
榮樹穿了一身艷麗的袍子,站在遍地素色的雪地裡,不疾不徐地說:「怎地無關,我是她師傅。」
鳳青一頓:「……我也是。」
一個神色泰然,一個氣定神閑,一雙如冰的眼,一雙似火的眸,直直相撞。
榮樹略帶挑釁:「師傅?你就是個掛名的。」
鳳青雲淡風輕:「我是她夫婿。」
榮樹惱火:「不要臉。」
鳳青淡淡:「決戰。」
榮樹哼:「來呀,誰怕誰。」
鳳青回:「怕你是孫子。」
榮樹再回:「怕你是龜孫子。」
鳳青睨一個冷眼。
桃花全程目瞪口呆:「……」
她從來不知道,鳳青和榮樹也會這麼……孩子氣地鬥嘴,然後,一言不合……就開打了。
兩個影子纏鬥到一起去了。
桃花不知所措,就怔怔地看著滿園梅花四處亂飛。
鳴谷很是淡定地去安慰顯然受了驚嚇的小姑娘,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小殿下莫見怪,他們兩位老人家也打打殺殺了幾百年了,出不了大事的。」
早年間這一鳳一鹿也是這麼拌嘴的,就是後來兩位老人家也都越來越老了,經的事越來越多,已經很少這麼動嘴皮子了,大多時候都是直接用武力解決,怕是因為小姑娘在場,才收著了幾分,先動了動嘴皮子,可這兩隻妖積怨很深,還是免不了開打。
桃花想了想,恍然大悟似的,立馬點頭:「相愛相殺呀,我懂的!」
懂什麼?
鳴谷懵:「……」
好吧,他老人家不懂了,相殺他理解,相愛是個什麼鬼。
那邊正打得火熱,雪花亂飛,捲起一片梅花,正是滿園香雪海,突然,榮樹一掌過去,鳳青輕巧地躲開,一道光刃便打在了一棵梅樹上,他還覺得不夠,又悠悠地補了一掌。
「砰——」
一聲巨響,那棵開得正絢爛的梅樹被連根拔起,隨即轟然倒塌。
鳳青眸光驟然凜冽,極力剋製著怒氣:「榮樹,你別再惹我。」
榮樹勾唇一笑:「我就愛你這恨不得弄死我又搞不死我的樣子。」
恨不得弄死榮樹又搞不死他的鳳青:「我現在就弄死你。」
榮樹毫不客氣地回敬:「你個傷患,養幾百年再說。」
話不投機半句多!
鳳青唇角緊抿,垂於身側的手緩緩籠起一團光暈,縈繞掌心,一觸即發。
榮樹耐心不好,撚了把劍,先發製人。
幾個來回,風捲雲湧,一白一綠兩道身影便又纏鬥到一起了,不見招式,甚至快得讓人看不清身形,只見強烈刺眼的光刃相撞出火光,在冰天雪地裡四濺飛落,一地雪花與梅蕊扶風盤旋,纏纏繞繞瀰漫了整個院子。
鳴谷觀望了許久,突然恍然大悟,摸摸下巴:「噢,這就是相愛呀。」
就愛你這恨不得弄死我又搞不死我的樣子……
鳴谷細想,這兩隻老妖之間的關係確實很微妙,還微妙得很複雜,一兩句話也說不清,反正是對手,卻也惺惺相惜,恨不得弄死彼此,可又容不得別人弄死對方。
當然,就小殿下來說,兩老人家一副要拚個你死我活的樣子,可到底誰也沒有真正打殺過誰,相反,彼此矛盾地信任著彼此,那顆芳離果不就是最好的例子。以往,但凡是老鳳凰稀罕的東西,老鹿哪個不去搶一搶,偏偏這小殿下,不是搶去,而是供著。
小殿下聰慧是聰慧,只是這情情愛愛的看不大通透,也好,不知福才是福氣,他也不點破。
鳴谷這麼一想,便寬心了,領著還雲裡霧裏的小姑娘去用晚膳。
次日,桃花與鳳青終究還是去了隔壁的雲渺山吃酒,鳴谷隨同一起去了,十八與二白自然也是要去的,榮樹佔了山頭為王,又打打殺殺給足了下馬威,從前雲渺山頭裏的大當家二當家什麼,都攜了禮去新大王的新洞府裡慶賀。
這老鹿的喬遷宴倒是熱鬧得緊。
吃了幾杯酒,榮樹大王就把閑雜人等趕出了洞,包括貼身侍奉的鳴谷與遁地鼠無常,兩個老人家倒一見如故,在洞口外面吃起了小酒,哥倆好地大吐了一番苦水,幹了一杯,一邊一口悶一邊聽著洞裏面的動靜。
那一鳳一鹿,就沒消停過。
「不可以多喝,會醉。」
這是鳳凰在哄小姑娘呢,話才剛落,麋鹿大佬就不樂意了:「你拘著她做什麼,喜歡便喝,敞開了喝。」
一會兒,又聽見鳳凰和風細雨地對小姑娘說話:「桃花,別吃太多,會積食。」
麋鹿一聲譏諷:「你不是閱盡醫術嗎?便不會治?」嗤笑了一聲,他明目張膽就嘲笑,「沒用的老東西。」
估計,鳳凰在咬牙切齒,麋鹿在耀武揚威。
又過了一會兒,麋鹿喊了雲渺山的小女妖進去,說:「給我家小徒弟跳個舞。」
小姑娘估計很是歡喜,笑著應好。
鳳凰的聲音就跟著傳來:「桃花別看,傷風敗俗。」
麋鹿就罵:「你怎還如此老古董。」
小姑娘:「……」
估計,那兩隻沒少橫眉冷眼,從洞外聽來,裏面的桃花小姑娘根本就插不上嘴。
當然,這一對年紀加起來快兩千歲的老妖精也是有相當和諧的時候的,比如……
一旁伺候的小女妖打翻了桃花的湯的時候。
鳳凰先是問小桃花:「有沒有燙到?」確認沒有大礙後,嗓音驟然冰凍三尺,「滾開,離她遠點。」
接著是麋鹿,也發火了:「你這小妖,找死是吧。」
然後,洞外的鳴谷和無常就看見那犯了錯了小女妖哭著跑出來了,估計要不是顧忌著小桃花在場,應該沒有氣兒出來。
所以說,這兩位老人家,雞毛蒜皮的事也要爭鋒相對,但只要涉及到桃花小姑娘,就出奇得一拍即合,詭異的默契。
比如……
麋鹿問:「桃花,想學種蠱嗎?」
小姑娘答:「想。」
鳳凰表態:「好。」
這不,皆大歡喜了一回。
之後,便聽見酒杯碰撞的聲音,酒香漸濃,洞府裡,偶爾傳來爭執,偶爾也有笑聲,很怪異,卻也很莫名得祥和。
反正搞得洞外的鳴谷與無常聽得一會兒蹙眉一會兒怎舌的。
無常給鳴谷老鐵倒了一杯酒,納悶地問:「他們倆怎麼回事?」居然還沒打起來。
鳴谷想到了桃花小殿下今兒個說的那個詞,碰了酒杯,說:「相愛相殺。」
無常老鐵一臉懵逼了。
「我還是第一次見我家妖主宴請賓客。」無常感嘆,仰頭喝酒,沉思。
「我也是第一次見我家妖尊在別人府邸喝酒。」鳴谷感慨,抬頭望月,鎖眉。
結果,最不可能相安無事的一對冤家,在裏面喝得很相安無事,雖然也有劍拔弩張的時候,可到底沒有你死我活。
無常又嘆了一聲:「我家妖主是隻防備心很強的妖。」
他有點不可思議,他家妖主居然毫無防備地在死對頭面前喝酒。
鳴谷也附和了一句:「我家妖尊也沒真正信任過誰。」
他到現在都難以置信,他家妖尊居然把芳離果給了榮樹這個老冤家。
嘖嘖嘖,簡直驚世駭俗!
想想他們早年間魚死網破的架勢,想想他們一見面就大打出手的陳年往事……
無常有點醉了:「我以為他倆會打打殺殺一輩子。」
鳴谷也有點醺了,打了個酒嗝:「我也這樣以為。」
「好奇怪,看著他倆坐一桌子喝酒,居然覺得如此和諧。」無常說。
鳴谷應:「我也覺得。」
無常懷疑:「不應該打起來嗎?」
鳴谷苟同:「是啊。」
然後,才過了片刻,就傳來兩個聲線,一個溫潤,一個邪肆。
邪肆的是麋鹿,不知是怎麼被惹怒了,嗓門拔高,吼:「老鳳凰,你夠了!」
老鳳凰冷若冰霜:「安靜些,吵著我家桃花睡覺。」
麋鹿咆哮:「決戰!」聲音到底是一壓再壓,已經低得快要聽不清。
鳳凰平心靜氣地回他:「奉陪。」
洞外的兩隻側耳細聽,也沒聽見打鬥聲。哦,小姑娘在呢,決鬥得推後。
鳴谷喝了杯小酒,許是難得見到這般好的月色,不由得生出幾縷感慨與惆悵來,他嘆了嘆氣:「這樣也挺好,他們兩個老人家,骨子裏都是一樣的。」
北贏妖族,只有一隻青鳳。
北贏妖族,也只有一隻麋鹿。
一樣的冷漠,一樣的孤寂,一樣形影單隻地驕傲著,一樣在腥風血雨裡遺世獨立,現在又一樣的心疼著一個小姑娘。
「是啊。」無常也熱了眼睛,突然很想抹淚是怎麼回事,抹了一把眼睛,舉起酒杯,「老鳥啊,來,喝。」
鳴谷豪爽地碰杯,義薄雲天道:「老鼠啊,乾!」
喝著喝著,便醉了,便不清醒了,月亮也朦朧了,夜也溫柔了,迷迷濛蒙的夜,最容易令人心軟。
洞裏,東倒西歪的全是酒瓶子,酒香濃鬱,縈繞瀰漫在暖玉淡淡的綠光裡。
桃花酒量薄,喝了幾杯便枕在鳳青腿上睡著了,鳳青手裏還拿著酒罈子,榮樹坐在對面的石榻上,沒骨頭地半躺著,抱著酒壺,喝了一口,不知是醉是醒,眼裏噙了水霧,突然道了句:「老鳳凰,其實我很嫉妒你。」
他的目光,落在了睡得正沉的小姑娘臉上,淺淺的瑩綠色,將那張秀氣漂亮的臉籠得有幾分不真實。
鳳青坐得筆直,一隻手徐徐撐著小姑娘可能掉下去的身子,一隻手抓起酒壺,對嘴飲了一口,點頭:「我知道。」
榮樹哂笑了一聲:「你別恃寵而驕。」
鳳青:「……」
恃寵而驕?
他隻患得患失,他得了她,三生有幸,卻也惶惶不安,因為還在貪得無厭。
榮樹曲著腿,慵懶地躺下,單手枕在頸後,頂著腮幫子,有些醉意,含糊不清地道:「好好活著、撐著,你要是死了,或者魔性大發了,我就給桃花吃芳離果,然後帶她離開聽茸境。」
玩味似的調侃,似真似假,他只是笑,眼底涼涼生意,暗無光影。
鳳青點頭,回得鄭重其事:「好。」
沉默了片刻,只有喉嚨大口吞咽酒水的聲音,酒意彌散。
榮樹說:「還好是你。」
鳳青抬眼看他:「什麼?」
他笑,起身又找了一壺酒,拔了酒塞子便灌了一口,低聲,有些悶,自言自語似的:「還好是你,別人不放心。」
鳳青低頭,看了一眼睡在腿上的小姑娘,又看榮樹,同樣的話,同樣的神色:「別人,我也不放心。」
榮樹慶幸,得了她的是鳳青。
鳳青又何曾不慶幸,一直護在身後的榮樹,也從未先走。
千千萬萬年太長,他們是世人眼裏天賦異稟的妖,卻不知,荊棘的路還有多遠要走,鳳青不知道他能走多遠,榮樹也不知道怎麼丟下她和……順帶他這隻鳳凰吧。
都不安心,卻認命地放心。
榮樹噙著幾分玩世不恭的笑:「不怕我搶?」
鳳凰篤定:「你不會。」
他說得毫不遲疑。
榮樹笑了一聲,挑挑眉:「說得好像你很了解我似的。」
鳳青頷首,斬釘截鐵:「嗯,很了解。」他抿了一口酒,表情隱在半明半暗的光裡,晦暗不明,鳳青說,「我知道你所有的劣根性,也知道你僅剩的底線。」
他壞,他也狠,沒什麼人性,更不會假慈悲,任性妄為。
可他也壞得純粹,沒有目的性,隨性懶漫,喜惡分明,無恥卻不卑鄙,從來不會中庸,不是事不關己,就是絕對偏袒。
鳳青是這個世道最了解榮樹的人。
同樣,榮樹也將鳳青的底摸透了。
榮樹突然問:「老鳳凰,我們認識多少年了?」
鳳青答得很快:「四百五十七年。」
榮樹反笑:「記得這麼清楚?」
鳳青臉色微微冷峻,抿唇道:「你在我酒裡下了蟲子,害我吐了三天,我這個人記性不好,但錙銖必較,惹我不高興的,我絕對不會忘記。」
那時候,榮樹剛年少成名,初生牛犢不怕虎,聽聞北贏最厲害的妖便是聽茸境鳳青,一把劍,單槍匹馬就去了雪山,還記得開口的第一句話。
他說:「決戰吧。」
鳳青回:「奉陪。」
那一次,榮樹輸了,臨走時,在鳳青埋的酒裡放了一隻蠱蟲。
鳳青吐了三天之後,再也沒有忘記榮樹這個名字,一記就是幾百年。
那之後,兩人便開始了無休無止的爭鋒相對。
轉眼,四百多了。
榮樹晃了晃手裏的酒瓶子:「那時候,我兩隻鹿角還嫩生生。」
鳳青點頭回道:「嗯,特別讓人想拔來泡酒。」
榮樹冷眼,極盡地嘲諷:「我年少,你已經是高齡,原來你比我老這麼多。」
鳳青:「……」喝酒,不想搭理他。
之後,相顧無言,各自飲酒,榮樹躺在石榻上,眯著眼看鳳青與他懷裏的小姑娘,她睡得沉,鳳青保持那個姿勢紋絲不動,目光柔和得有些朦朧。
過了很久很久,風吹散了幾分酒意。
鳳青俯身,輕聲喚著。
「桃花。」
「桃花。」
他輕輕地拂了拂她的臉,夢囈般壓低著聲音:「桃花。」
桃花睜開眼,睡眼惺忪地眨了眨眼睫毛,揉揉眼睛,迷迷糊糊地應著:「嗯?」
「我們回去了。」鳳青蹲下,背對著她,要背她回去。
桃花半睡半醒地強打著精神,爬起來,又趴到鳳青背上,抱住他的脖子,蹭了兩下,便又閉上眼混混沌沌地睡去。
鳴谷打著燈籠領路,鳳青背著桃花出了洞,走在崎嶇的山路上,漸行漸遠。
榮樹送到了洞口,眯著眼,神色不明,看著遠處昏黑的路口,許久都一動不動。
無常上前,打了哈欠道:「妖主,歇息吧,很晚了。」
他說,低低呢喃:「洞裏很冷。」
冷?
無常詫異,自家妖主大人早就修了各種邪術,都多少年感知不到冷了,怎麼就突然怕冷了呢。
榮樹仍是那個姿勢站在洞口,許久都沒有動作,月光灑下,落在他肩頭,有些荒涼。
回去的路上,桃花醒了,還有幾分酒意,倒是沒了困意,趴在鳳青背上,不老實地扭來扭去。
鳳青問她:「冷不冷?」
她點頭:「嗯。」
夜裏有風,山裏有些陰冷,是專門刺骨的寒意,她穿得厚,抱在鳳青脖子上的手仍是冰涼。
鳳青運了內力,手不動聲色地緊了緊,他道:「抱緊些。」
「嗯。」
桃花便緊緊摟住鳳青,把下巴窩在鳳青肩窩裏蹭,用冷冰冰的鼻子去拱他的脖子。
她突然輕聲喊,帶了幾分淺薄的醉意:「青青。」
「嗯?」
她笑嘻嘻地說:「我都不知道,原來你那麼喜歡榮樹。」像發現了什麼了不得的事情似的,她驚奇又雀躍。
喜歡這個詞,讓鳳青蹙了眉頭,他否認:「我不喜歡。」
他們是對頭,互相看不順眼了幾百年,喜歡一詞,他第一次聽來形容他與榮樹,怎麼都覺得逆耳。
桃花完全不理會鳳青的反駁,湊在他耳邊嘀咕說:「我知道的,我都看得出來。」她神秘兮兮地,卻又十分篤定地下了結論,「你們彼此喜歡著,只是彼此沒有發覺而已。」
「……」
這個結論,讓鳳青很無語凝噎,乾脆一言不發,這樣的話太稀奇古怪,甚至有點聳人聽聞。
不過桃花很感興趣,碎碎念地說個不停,聲音低低軟軟的,夜裏靜,只有她說話的聲音,幾不可聞的回聲,吳儂軟語。
她說:「你們總是打架。」
鳳青不置可否,安靜地聽她絮絮叨叨。
她又說:「你們總是決鬥。」皺了皺秀氣的眉,繼續道,「什麼都要搶。」
確實如此。
鳳青抿唇聽著,耳邊傳來小姑娘清脆的聲音,又輕又軟,像帶了魔力似的,莫名地令人心安與踏實。
娓娓道來一般,桃花又說:「你拔他的鹿角,他拔你的毛,你把他趕下王位,他毀你的聽茸境,你用他的角泡酒,他往你酒裡放蟲子。」
她知道的不少,大多是鳴谷與二白閑來無事時講給她聽的,她聽得認真,覺得有意思,前後串聯起來後,恍然發現,鳳青與榮樹原來揪扯了這麼多年。
桃花笑了笑:「打打殺殺這麼多年,你受過傷,他也動過筋骨,世人都說你們兩水火不容。」
鳳青也覺得,水火不相容,耳邊,桃花輕聲細語地說:「可是,你們都從來沒有真正置對方於死地,經常決鬥,卻總會避開重傷的時候。」
鳳青蹙了蹙眉,若有所思,眼底有一抹類似驚恐的神色。
桃花繼續深度剖析:「你們都太寂寞了,依賴,信任,也憎惡,因為骨子裏太像,外表又太不像了。」
鳳青與榮樹,骨子裏都孤傲卻弧度著,受盡了被族群背離的漂泊無依與顛沛流離,路過了太多荊棘,所以全副武裝地冰冷而無情著。
他是清貴出塵的鳳凰,與世隔絕,而榮樹,形影單隻地狂歡與肆意,截然不同卻又殊途同歸。
打打殺殺了這麼多年,彼此似乎都習慣了這樣劍拔弩張的熱鬧。
喊了多少年的決鬥,卻從未真正置於死地。
是至死不休,卻不是一了百了,水火難容,卻又矛盾的共存著。
桃花淺淺輕笑了一聲,說:「青青,你也是喜歡他的吧,我知道,榮樹對你也不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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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詭異地覺得,如果桃花沒有遇見鳳青與榮樹,他們兩個估計會彼此把彼此掰彎!當然,沒有這種如果
這更很肥,字數多,別說貴不貴,心塞我,說好萬更的,晚上再來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