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時辰前,宮宴方散席,他見過她,站在正宮門的城門之上,一人一影一盞酒,這是他第一次得見,這總是不動聲色的女子喜形於色。
他提燈走近:「為何在此獨酌?」
蕭景姒抬起頭,笑了笑:「怎是獨酌?」她抱著酒壺,素手指著城牆之下,「晉王殿下,你可知,這宮門之下,葬了千千萬萬的鬼魂,我啊,與他們共飲。」
十年生死兩茫茫,千裡孤魂,無處話淒涼。一地空瓶,酒香濃烈,她卻滿身孤苦,在祭奠什麼,追憶什麼?
「你醉了。」
鳳玉卿看著她白皙的側臉輪廓,燭火昏黃,有些模糊不清,應是醉了,她搖頭晃腦,地上的影子,打在城牆上,也晃動凌亂。
蕭景姒點頭:「嗯,醉了。」她笑,涼到讓人生寒的笑意,「所以,如此清醒。」
那些刻骨仇恨,當她登高望遠,俯瞰這皇城時,便捲土重來,來勢洶洶。
她踉踉蹌蹌地站起身來,指著籠在昏暗裡的金碧輝煌的宮殿,笑出了聲音:「今日之後,我便要入住這皇庭,就是這,這塊土地裡,我幾乎流盡了我體內的血液,我的生命,我的親人,我曾經留戀的大涼,都葬在這裡。」
分明是清婉安靜的聲音,卻像壓抑了太久,借著酒意與故地,歇斯底裡。
血染皇城,故人不再,他彷彿也看到,兵臨城下的烽火。鳳玉卿凝眸,朝著她望的方向望去:「你是酒後胡言?還是夜觀星象,預言如此。」
他雖不信鬼神,卻從未質疑過這位如今已位及首輔的女子。
蕭景姒搖頭,笑出了聲:「不用預言,我怎會重蹈覆轍。」
她說,重蹈覆轍……
鳳玉卿端詳審視著:「你到底在說什麼?」
蕭景姒似是未聞,轉頭問他:「這個江山,你那麼想要嗎?」
鳳玉卿靜默不語。
蕭景姒卻抬頭看他,他們從未這樣,四目相視,再無其他。
上一世,成王敗寇,說到底,是她站到了東宮陣營,讓鳳玉卿輸了皇位,衛平侯府也好,意嶺關之亂也好,她總歸是讓他擔了莫須有的罪。
蕭景姒說:「要不要我助你?」
鳳玉卿沉吟許久,笑了:「你真醉了。」
她不置可否,不再談及這些酒後亂語,扶著牆,跌跌撞撞地往登高樓走去,鳳玉卿跟上她。
她回頭:「不要跟著我!」
看著那一地的酒瓶子,他怎麼能讓她獨行,鳳玉卿上前。
「別過來,」她爬上去,站在登高樓的石階上,面向鳳玉卿,笑了笑,「你不知道嗎,我後面,是萬丈深淵。」
話落,她張開了手,朝後,緩緩倒下……
「蕭景姒!」
鳳玉卿整個身子撲去,卻沒能抓住女子的衣角,宮裝的裙衫墜入城牆下,飄飄零零的一抹白色。
五十米城牆,確實,是萬丈深淵,怎有活路。鳳玉卿脫口又一次喊她的名字,突然,眼前燈火閃動,只見白色的素錦張開,像夜裡開了一朵妖嬈的花,纏纏繞繞,扎在了毫無素色的漆黑牆面,昏暗的燭火裡,女子便落在那素錦之上,黑色的長發鋪在白色的素綢上,張揚而鮮明的對此。她撐起身子,借力跳起,衣袂飄飄,躍上了觀星台,那是皇宮最高的地方。
這女子,該死的不要命,又該死的迷人。
鳳玉卿握緊拳頭,滿手的汗,有生之年,從未見過這樣膽大肆意之人。
腳步聲靠近,是鳳玉卿的親衛:「王爺,聖上有請。」
鳳玉卿駐足了很久,將手裡的宮燈放下,轉身走下了城牆高樓。
他走後,蕭景姒便在觀星台上淺眠,風安靜地吹,她做了一個夢,夢裡,有她的半世浮生。
那時,德妃胎落,鳳傅禮給她判了絞刑。
「聖上有令,獻敏皇后蕭氏,善妒成性無治后宮,殘害皇儲茲事體大,特令收押,執以絞刑。」
她一覺醒來,卻還在冷宮的床上,睜眼,已為皇后的蕭扶辰就站在她床邊,穿著金絲華服,頭戴鳳冠。
「姐姐,你不去城門看看嗎?」
「你不去,那吊在城門下替你行了絞刑的女子,會死不瞑目的。」
紫湘沒了,掛在城牆上的她,只剩一顆血淋淋的頭顱,還睜著眼,這個陪她半生的女子,替她受了刑,死不瞑目。
她沒有哭,一滴眼淚都沒掉:「紫湘,紫湘,我來了……」
「我來帶你回去,帶你回倉平,古昔也在那裡,他在那裡等我們。」
不,古昔也不在了,古昔死在了倉平的戰場的,也是為了她而死。
「你怎麼不看我,是不是怪我來晚了。」
「紫湘,別怕,我這便殺了那些人,讓他們給你陪葬。」
她撕下裙擺,將紫湘的頭顱小心地包好,背在背上,起身,拔出了她的劍。
「保護陛下!」
「保護陛下!」
混亂不堪,鳳傅禮隻道了一句話:「傳朕旨意,格殺勿論。」
格殺勿論,好個格殺勿論!
「你們都該死!」
女子的劍,染滿了血腥,千千萬萬的刀光,她也不曾退一步。
「皇上,西陵軍攻城了。」
「皇上,蘇將軍戰死,西陵楚王快攻上來了。」
「皇上,快撤!」
鳳傅禮沒有退,他一生都想坐上的那把金龍椅,他怎會捨得,而是將刀架在了她的脖頸上:「楚彧,你是要她,還是要大涼?」
「放下武器,退兵。」
「或者,給蕭景姒收屍。」
「你別傷她。」楚彧說,「我降。」
這個傻子,唾手可得的天下,便這樣棄了,選了她這麼個滿身殺戮的人,只是,那些仇,她不能不報,她說過的,親手將鳳傅禮送上皇位的是她,親手把他拉下來的人,也只能是她,這個皇朝都被她摧毀了,怎能讓鳳傅禮繼續苟延殘喘,又怎能讓楚彧受他牽製。
她縱身,跳下了城牆……
「阿嬈!」
撕心裂肺的聲音,突如其來地撞開了夢境,蕭景姒猛地睜開眼,一身冷汗,她擦了擦額頭的汗,哦,那不是夢,是她的上一世。
她起身,卻看見了鳳傅禮,幾乎脫口而出:「鳳傅禮。」
鳳傅禮愣了一下,這是第一次,有人喚他的名諱,他審視著眼前的女子,她卻突然靠近,眼裡竟染了灼灼火光。
「你為何不放我一條生路?非要我死嗎?」
蕭景姒大聲地質問,眼神,是鳳傅禮從未見過的狠意:「該死的人是你!」
鳳傅禮被逼後退,擰著眉:「蕭景姒,你到底在說什麼?」
「他們都死了,你去給他們陪葬吧。」
鳳傅禮募地睜大了眼,身後是牆壁,退無可退,女子的簪子便重重落下,扎進了他心口。
「你——」
他捂著胸口,滾下了石階,死死盯著觀星台上的女子,她握著染血的珠釵,眼裡,也像染了血,紅得猙獰。
她恨他,恨不得他死……鳳傅禮緩緩閉上了眼。
「呵呵。」
蕭景姒輕笑,她真是醉得厲害,一個夢,一場故地重遊,就讓她理智全無,滿盤皆亂,她將珠釵擦乾淨,別回發間,走下石階,身子搖搖欲墜,趔趄了一下,往觀星台下倒去——
忽而,腰間一緊,她被抱住,一同滾下了石階,耳邊,有人在喚她:「阿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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