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的心,原來也是會麻木的。
凡間種種,終究逃離不了情與理二字,愛恨情仇,七情六慾,抑或是克己守規,哪怕是跪在上帝面前的虔誠信徒,內心亦有所求,在恆久不變的人性框架之中,上演的一幕幕悲情喜劇,只不過是換了一批又一批演員,本質並無變化,看久了,自然也就厭倦了。
等我察覺到這一點的時候,已經太遲,一開始的好奇和興趣慢慢消磨不見,逐漸只剩下責任感,等到責任感也掩飾不住內心的冷漠枯燥時,我才意識到這些。
意識到,原來上一代月神,大家交口稱讚的透徹世間之理的睿智,背後到底隱藏著什麼樣的寂寥和無奈。
意識到,當一個人窮極凡間之理的時候,那種麻木不堪的孤獨。
忽然又想到,通達世間之理的上代月神,又怎麼會隕落在原罪之戰裡頭呢?那場戰鬥雖然慘烈,然而,終究是世間過於混亂膨脹的慾望所致,上代月神不可能看不出這一點,更不可能在明知道的情況下,還要飛蛾撲火,以隕落而告終。
飛蛾撲火……難道說?
神,是不能自殺的,選擇自我了斷的神,連那些墮入地獄的魔鬼都不如。
我似乎明白了什麼,隨即產生巨大的彷徨恐懼,自己現在,是不是正在踏入上代月神曾經走過的道路?
難道說有一天,我也會……
這樣的想法逐漸蔓延吞噬著內心,讓我終日惶惶,我並不畏懼死亡,畏懼的是變成一具行屍走肉,求死不得,生不如死。
最後,我選擇了上代月神最喜歡做的一件事情。
沉睡。
只有陷入到漫長的沉睡當中,才能忘卻這份不安恐懼。或許某一天,當自己在某一次醒過來時,會找到解決問題的答案,亦或者說……能夠迎來讓自己解脫的第二次原罪之戰。
月桂樹冠,是我最喜歡的休憩沉睡之地,這裡不屬於冷清寂寥的高等天堂,也不屬於充斥慾望的渾濁凡世,介乎於二者之中,彷彿是天和地的中點,有著能令自己放鬆下來的平衡之理。
或許在這種地方,自己麻木的心臟,也能在那清泉之中慢慢接受洗滌,重新恢復一絲生機吧。
然後,便是漫長的,漫長的,一次接著一次的沉睡。
直到——改變一切的,震顫靈魂的聲音,自樹底下響起。
閱遍人情冷暖和喜怒哀樂的麻木內心,已經無法再對美與醜,好與壞這些簡單的事物,產生絲毫波動,只有超越其上,能夠直撼靈魂之物,才能引起一絲波瀾,無關美醜好壞。
當然,如果不是以自己,而是以凡間的標準評論,如果在自己沉睡的這漫長時間裡,凡間的品味沒有發生翻天覆地改變的話,這聲音實在是……實在是很微妙,相當微妙。
靜靜凝視著出現在月桂樹下,拉著手琴唱著歌的少年,我心裡這麼想道。
他是怎麼進來這裡的?應該不可能發生這種事情才對。
這個問題或許很重要,但是,也有可能無關緊要,至少,我很快就想到了其他。
只要自己不現身的話,少年根本不可能發現得了自己,等他離開以後,大概再也找不到回這裡的路了,對自己而言,這只不過是在長眠中的一個微不足道小插曲,對少年而言,或許會被當成是一場亦真亦假的美夢吧。
就像兩個陌生人,遇到了人生無數次的千百萬分之一的概率,彼此擦肩而過,僅此而已。
但是,如果自己現身呢?會發生什麼呢?
閱遍人間無數的內心,竟然產生了迷茫以及……久違的好奇,為什麼呢,為什麼會這樣?是因為這個故事的主角是自己嗎?
或許,這說不定就是自己一直等待的契機。
靜靜注視著少年把歌唱完,唱累了,入睡了,又靜靜的等候他醒過來。
然後,帶著一分無法抑製的陌生躁動和渴望……
「你是誰?」
彼此的記憶,在這一句話響起的瞬間,就此完美銜接,然後重疊到了一起,沒有分毫誤差,旅途之中所做的夢境,在這一刻,在腦海之中,盡數回放,聲色具真。
……
「你是誰?」少年一驚,抬頭,那驚鴻一撇,便彷彿在月桂樹上看到了皎月升起,若隱若現的三對潔白翅膀,和綠葉交織成一片生命和月暈的海洋。
縱使看到如此驚人的一幕,少年內心依然不虛,頗有豬突猛進之風。
「這裡,是我的休憩之地。」樹上繼續傳來清澈悅耳的聲音,少年這時候才發現,原來這道聲音是如此好聽,好聽的讓他產生了膜拜衝動。
但是,不能輸,這裡可是自己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心靈寄所!
少年就像是一頭被別人闖入了地盤的……小老虎,內心的緊張和氣憤,讓他暫時無視了眼中所見,耳中所聞,立刻一蹦而起,氣鼓鼓的對著樹冠大聲喊道。
「胡說,我剛才來的時候明明沒有看到樹上有人,先找到這裡的人是我,先佔據這裡的人也是我,是我先來的,明明都是我先來的!」
「你剛才拉的曲,唱的歌,很特別。」
「咦,真的嗎?你真的這麼想嗎?」少年的感情彷彿是六月的天氣,說變就變,前一刻還因為自己的地盤被霸佔,而無比氣憤,下一刻,立刻就變為驚喜。
「嗯,很特別,我不騙人。」
「太好了,終於找到了,沒想到會在這裡找到,這一定是神的指引,一定是!」從聲音裡聽出了毫無作假的意思,少年頓時歡呼,甚至喜極而涕,難為情的擦乾眼角,他露出稚氣的故作成熟姿態。
「嗯哼,看在你是唯一懂得欣賞我的歌的份上,我就允許你在我的地盤吧。」
「是嗎?」
「當然了,我從來說一不二,話說回來,你的聲音那麼好聽,為什麼聽起來那麼冷淡呢?」一屁股坐回樹底下,少年開始自來熟的抱怨道。
「我的聲音……好聽?」
「嗯。」
「我應該道謝嗎?」
「免了免了,但是你要知道,我很少誇人的。」
對於少年的故作老成,樹冠之上的神靈大人,不知為何,已經僵硬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嘴角,竟然微微扯動了一下。
月光所在,即是目光所及,像少年這樣的人,她已經數不清見過多少,他的性格,他的舉動,他說過的每一句話,都在預料之中,還是那個恆久不變的人性框架,還是雷同的故事。
只不過,裡面的主角之一,變成了自己罷了。
但是,為什麼,會有這份悸動?
想繼續下去,想試著和眼前的少年聊下去,神靈大人的內心,產生了這樣的強烈渴望。
一如當年她剛剛成為月之神靈,第一次窺探凡間萬物時的心情。
「咳咳,你真的有那麼喜歡我唱的歌?」少年見樹上的人久不開口,忍不住先出聲了,他生怕這是一場夢,因為從小到大,沒有人喜歡過他的手琴和歌。
「喜歡嗎?或許應該是吧,能夠打動我內心的東西並不多。」
「你說話還真喜歡拐彎抹角,算了,那我就再唱幾首讓你見識一下,全都是自創的,我可是天才。」
迫不及待的想要向剛認識的友人展示自己的心愛之物,少年言罷,又開始了那震顫靈魂的奏樂和歌唱。
徐徐清風中,神靈大人將一縷髮絲撩向耳後,目光迷離。
沒有錯,的確是非常有震撼力的聲音,竟然能夠讓自己麻木的心臟,跟著一起震顫跳動。
數日過後,少年再次回到【他的地盤】,面帶悲憤。
「那群混蛋,我可是好不容易下定決心寬恕他們的無理,卻連唱都不讓我唱就把我趕出來了,所以我才討厭這種沒有一點藝術氣息的破落小村莊。」
在神靈大人的鼓勵下,少年重拾夢想,鼓起勇氣回到村莊,結果不用說也能猜出來。
「你說,這到底是為什麼,為什麼那群傢夥就沒有像你這樣的藝術感官呢?哪怕一丁點也好。」
「或許是因為,你的歌並不適合他們。」樹冠之上的神靈大人,聲音依然清冷,用她能想到的最溫柔語言,述說著這樣一個事實。
然後,在心裡又補充了一句,事實上,應該是不適合所有人。
「胡說,明明是他們不適合我的歌才對。」少年砰砰的拍打草地,倔強糾正道。
「既然他們不喜歡,為什麼一定要唱給他們聽呢?」
「我啊,小的時候,有一個吟遊詩人路過村子,帶給了大家很多很多的歡樂,從那時候開始,我就有了夢想,這輩子唯一的夢想,要成為一名吟遊詩人。」
少年坐在他常坐的那個位置,輕柔擦拭著懷裡的樂器,聲音也跟著變得柔和,不再是故作成熟老成的語氣,而是充滿他這個年紀應有的活潑和嚮往。
「既然是唯一的夢想,就不能僅僅是帶給大家快樂那麼簡單,我想要做一個——」說到激動處,少年筆直站起,目光堅定,意氣風發。
「要用自己的歌聲,拯救世界!」
彷彿要傳達給全世界的豪言壯語,換來了良久的沉默,只剩下微涼的一陣陣輕風卷過。
「想笑就笑吧,哼,用不著憋著,我知道很可笑,但人若是沒有一兩個偉大夢想,和鹹魚有什麼區別?」聽到樹上沒有任何動靜,少年立刻鬧起了彆扭,一屁股坐在地上,兩手抱胸,腮幫高高鼓起。
「太難了。」樹冠之中,那讓少年忍不住一再想要聽到的清麗聲線,這般說道。
「你到是給點其他反應啊。」
對方一本正經的作答,讓少年頓時泄氣,感覺自己的幼稚逞強,隱藏在倔強裡的懦弱,以及掩飾著膽小的堅定,在對方眼前都變得無所遁形。
一次一次受到打擊,又一次一次的來這裡找到安慰,少年和神靈大人的關係越發熟絡,在對方洞若觀火的眼神面前,再也不需要任何偽裝。
而神靈大人,也漸漸意識到了改變現狀的契機。
無他,只不過是將自己一直以來保持著的旁觀者身份,切換到故事主角中罷了,原來感情是如此美妙,原來旁觀和切身的感受,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世界。
答案就是那麼簡單,很多時候,只要輕輕往前邁出一步,就能跨過絕望,看到希望,但人的雙眼,總是因為各種各樣的執念和迷茫,而被深深蒙蔽著,包括她這個神靈在內。
但是,答案雖然簡單,真正做到卻又不簡單,這個世界上,又有多少這樣的少年,能讓自己願意成為故事的主角呢?
目視著決定離去,放飛夢想的少年,神靈大人內心如是憾然想道。
或許,就只有這一個,或許,是因為自己不想再找第二個。
緣分和感情,就是如此奇妙的東西,讓眼觀無數,卻第一次經歷的神靈大人,猶如青澀少女,產生了不知所措的茫然感覺。
那麼,就許下約定吧,神靈大人微笑著朝少年伸出了尾指,做出這樣的決定。
「無論成功還是失敗,無論快樂還是絕望,無論發生了什麼,當你想起我的時候,請再回來吧,哪怕一次也好,我會在這裡,一直等候。」
「什麼呀,只不過是這種約定嗎?」少年表情愕然,好像被鄭重其事的約定了今晚一定要吃晚飯一樣。
「這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嗎?當然沒問題,一定會回來的,我答應你,當然,那時候我肯定已經成為大陸第一歌神了,等著瞧吧,什麼,拯救世界?那也得看看這個世界到底會不會發生危機才行呀,雖然很想實現這個夢想,但果然還是不要發生危機,和和平平比較好。」
「還有……」和神靈大人勾著手指許下諾言的少年,轉眼一想,雖然是一個再簡單不過的約定,但來而不往非禮也,自己似乎也應該同樣回報一個才不虧。
「那麼,也和我許下一個約定吧,這樣就打平了。」低著頭,不敢注視那張能讓自己深深迷醉和眷戀,產生不願離去念頭的聖潔面龐,少年冥思苦想後,脫口而出。
「假如說……有一天,我是說假如,我沒辦法去拯救世界了,世界又遭遇到了危機,你能代替我實現這個夢想嗎?當然,這太難了,比我實現夢想還要困難,所以你只要稍微努力一下下就好了,嗯,沒錯,就是這樣,只要意思意思,證明有過這個約定,證明我曾經存在過,證明我們在一起過,就已經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