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剛剛從地平線上升起,恆隆號大門上的木板就被夥計拆卸了下來。
一夜未曾合眼的范肖山跨過門檻,瞅著冬日的朝陽長長的吐了一口濁氣。
一頭高大的駱駝在他面前打了一個響鼻,鼓搗著嘴裡的食物慢悠悠的從店前經過。
瞅著坐在駝峰間的蒙古人,又看看駱駝隊,范肖山的瞳孔縮了縮,擠出一個笑臉拱手道:“客人這就要出口外?”
蒙古人哼了一聲,並不應答,更沒有停下自己的駝隊,晃晃悠悠的向太陽升起的方向走了。
夥計見自家東家受辱,有些氣憤,正要追上去跟那個醃臢的蒙古人理論,卻被范肖山給叫住了。
“回來,這一次是我沒眼色,怨不得人家不理睬我。”
夥計仔細看了一眼駱駝上馱載的貨物,嗤之以鼻的道:“東家,駱駝上全是羊皮!
不值錢!”
范肖山吧嗒一下嘴巴道:“誰都知道牛皮比羊皮值錢,卻不知道我們從羊皮上賺到的錢,遠比牛皮多。”
夥計聞言連忙湊過來低眉耷拉眼道:“您教教小的。”
范肖山白了夥計一眼道:“能讓你長本事的是你師傅,是你掌櫃,這些事問我做什麽。”
說罷,就背著手鑽進了對面的羊湯館子。
寒冷的冬日裡有一碗熱騰騰的羊肉湯,再泡上剛剛出爐的熱餅子,一碗下肚,精氣神也就全回來了。
今天不同,范肖山吃了一碗羊湯,吃了兩個餅子,心裡依舊冰涼,怎麽都暖和不起來。
一個留著短須的中年人走了過來,從自己的碗裡撈出一隻羊蹄子放進范肖山空蕩蕩的碗裡,順勢坐在他的對面,笑嘻嘻的道:“再陪我吃一回!”
范肖山無動於衷,沒有看眼前人,只是低垂著腦袋從腰裡抽出一枝旱煙袋,裝好了煙,從火爐裡夾出一塊紅碳,點著煙之後,就吧嗒,吧嗒的抽了起來。
王登庫見范肖山無動於衷,又從腰上解下一個錦囊丟在桌子上道:“嘗嘗,上好的黃煙。”
范肖山看了一眼煙袋,吐出一口煙霧道:“怎麽,口外的旱煙不合口?
改走雲貴道了?”
王登庫埋頭吃飯,聽范長蘆語氣森森的,也不解釋,直到將一碗羊肉湯加餅子吃的乾乾淨淨,這才擦擦嘴笑道:“長白山下也產黃煙!”
范肖山吃了一驚,左右看看,見店中除過忙碌的掌櫃再無旁人,這才站起身對王登庫道:“去別處說話!”
王登庫嘿然一笑,將碗裡的那隻羊蹄子小心的用手帕包好,隨著范肖山出了羊肉館。
兩人一前一後走出了小北門,范肖山思忖片刻,就沿著破爛的城牆缺口處上了城牆。
城牆上並無兵丁看守,王登庫指著遠處箭樓裡眼巴巴瞅著他們兩人的更夫對范肖山道:“這兩人也是吃我們幾家飯的人。”
范肖山幽幽的道:“寧遠大捷,金人陛下重創,如今魂歸天外,諸位貝子,貝勒們人人紅著眼珠子盯著大位,估計有一段時間不會用到我們。
我們的陛下又下達了旨意,不許我們與金人做生意,再這麽下去,你我想要吃一碗羊肉湯都千難萬難了。”
王登庫笑道:“皇太極,皇太極,金國皇帝給他的這個兒子取了這個名字,就是準備讓他來接替皇位的。
一直以來,就是此人在與我們打交道,此人幹練豁達,可曾少過我們一兩銀子?
現在外面盛傳群龍奪嫡一事,
是從哪裡傳出來的,你難道不知?這樣的鬼話你也信?” 范肖山深深地看了一眼王登庫低聲道:“是誰給了你這麽充足的信心?”
王登庫背著一隻手,另一隻手遙指東南方向的北京城道:“皇帝喜歡做木匠活,當了七年皇帝就做了七年的木匠活,把政事全部交給了閹人,結果引來了天罰,數萬人在一聲巨響中化為飛灰。
這樣的國家你覺得還有救麽?”
范肖山一言不發,只是怔怔的看著王登庫。
王登庫乾笑一聲繼續道:“自”開中法“實施以來,你我兄弟在這邊陲之地種糧食為朝廷供應軍糧,換得鹽引再去鹽場曬鹽拿來獲利。
這麽些年來,我們自忖沒有辜負朝廷,供應的糧食養活了九邊軍卒,可是,我們自己又獲利多少?
你范肖山守著祖業長蘆鹽場每年曬鹽六萬擔,到你手中又有多少?
說起來簡直是天大的笑話,自己曬得鹽,還需要自己用糧食去換,這天下豈有這樣的道理?
你可知江南鹽商,他們過得是什麽日子,仆婢成群,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整日裡醉生夢死。
肖山兄,我們呢?騎著駱駝在風雪沙漠中奔忙,一年到頭只能獲得一點蠅頭小利,不就是因為我們兄弟朝中無人嗎?
只能掙一點苦力錢!
這樣的日子我過夠了,這大明天下就要完蛋了,到了改朝換代的時候了。
肖山兄,抱大腿要趁早,趁著金人現在還有用得到我們的地方,加把勁,多賺錢,等將來金人入主中原之後,我們也可以跟江南鹽商一般豪富!”
王登庫越說越是激動,說到最後居然振臂揮舞,激動異常。
范肖山慢慢的爬下城牆,頭都不回的走了。
王登庫在城牆上高叫道:“長蘆兄,成與不成,給個實在話!”
范肖山停下腳步,回頭看著城牆上的王登庫道:“萬事由你做主就好,我范氏唯你馬首是瞻。”
王登庫連忙從土城牆上溜下來,快走幾步捉住范長蘆的袖子道:“你才是我們這些人的主心骨。”
范肖山冷笑一聲道:“你連我拒絕的駱駝客都敢交易,我看,還是以你為主心骨最好!”
王登庫張嘴道:“哪裡敢……”話說到一半,見范長蘆臉上的怒容更甚,連忙道:“只有五千斤精鐵。”
范肖山道:“走的那一條線?”
王登庫囁喏著道:“走的西口!”
范肖山大怒道:“走的是山西殺虎口,還是關中府谷口?”
王登庫陪著笑臉道:“是府谷口!”
范肖山松了一口氣,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指著張家口道:“這裡馬上就該荒廢了,走殺虎口太凶險,走府谷口雖然遠了一些,卻安生。
王登庫,你給我聽著,這一趟貨物,你必須跟著去,還要告訴皇太極,我們的貨物只能送到土默特蒙古,我們從此之後,就在府谷口外與土默特蒙古人交割,至於他與蒙古人如何交割就不關我們的事情。”
王登庫苦笑道:“我哪裡有資格跟皇太極見面,范兄,你曾經受過努爾哈赤讚賞,只能是你出馬,唯有如此才有見到皇太極的機會。
不如我們去你家店鋪裡,慢慢商議,這裡天寒地凍的,實在不是個商量事情的好地方!”
范肖山歎口氣道:“在這裡說話,不管說什麽,都會被風吹走,在屋子裡說話,我怕有滅族之禍。”
王登庫道:“我輩是商賈!”
范肖山道:“大明算是爛透了……”
王登庫笑道:“現如今,我眼中隻裝得下銀子,至於朱家皇帝還裝不進我的眼珠子裡。
至於百姓,換一個皇帝而已,哪怕是皇太極來中原當皇帝,也好過朱家皇帝!”
范肖山搖搖頭道:“你只看見當年呂不韋拿皇帝當貨物買賣的痛快,卻不知呂不韋權傾天下,最後也難免脖子上挨一刀。
這天下局勢說不清楚啊。
原以為努爾哈赤攜大勝之威可以一鼓而下寧遠,誰知道寧遠卻成了他的索命閻羅。
做事要安穩啊……
我輩商賈無利不起早,要我們忠君愛國,誰又來愛我們呢?
如今的大明朝啊,皇帝政事疏漏,與士人過寬,與庶民過嚴,農夫不堪暴政,暴亂此起彼伏,開水鍋一般熱鬧,壓住了東面,西面起,壓住了西面東面又起,總有一天會捂不住這個蓋子的。
人人都說我輩商賈無利不起早,心中無家國天下之念,唯圖方寸之所得。
這麽多年以來,我算是看清楚了,朝堂上的那些狀元,進士出身的人才是國賊。
他們都不在乎這個國家,就不要怪我范肖山,不圖利國與一毛,卻重金人之一信!
不重漢人之存亡,只顧一家之私。
更不要說我是圖小利而忘大義者,這年頭,口口聲聲說大義者,難道真的就是大義?
什麽大義,都沒有銀子裝在懷裡來的踏實!”
說完這些話,范肖山似乎耗盡了力氣,步履蹣跚的走進了小北門,用力的拍打一下城牆,一塊城磚被他順手拍了下來,拿手一捏,青磚粉碎。
范肖山仰天大笑,指著張家口的城牆對王登庫道:“這該是田生蘭家負責修建的吧?”
王登庫笑道:“城衛修建是梁家賓、田生蘭、翟堂、黃永發四家承接的,用了公帑銀三萬兩,實收三十萬兩,這裡的守將向皇帝要了六十萬兩,落下了三十萬兩。
築城的時候,這四家給工匠的工錢給的寬泛,百姓也是人人有錢賺,皆大歡喜。”
范肖山幾乎帶著哭音道:“所以爛成這個樣子,從頭到尾都沒有人管啊……“
王登庫見范肖山心情不好,就上前攙扶著他慢慢向前走,一邊走一邊道:“我們賺錢就好,賺錢就好,今天難得沒有風沙,我們不如痛飲幾杯如何?”
范肖山笑嘻嘻的指著王登庫道:“你請喝酒嗎?”
王登庫皺眉道:“我其實很是不明白,你我兄弟早就身家巨萬,為何還是會過的如此節儉?
有時候就連我都想不通,我為何要用手帕將一個羊蹄子包裹起來留著中午享用……”
“祖先積攢錢財艱辛……”
太陽不知不覺已經升高了,陽光無私地照耀在所有人的身上,哪怕是王登庫與范肖山同樣沐浴在陽光中樂淘淘的。
駱駝隊已經消失在地平線上,用不了多久,這五千斤精鐵,就會被鐵匠化開,製作成最精良的長刀,或者箭頭,這些東西都是殺人的利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