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可以見到她。
——在那些日夜滿目瘡痍的夢境裡。
三年後。
帝都商業街。
初夏時氣候變得越加宜人,天黑得晚,人們玩樂的興致約摸就高了一些,出入“夜鶯”服裝店的女士絡繹不絕,換季時候一到總是衣服花樣上新的高峰期,接連著一連串的歌劇舞會,社交季也就這麼來臨,仿佛帝都也一夜之間這麼翻新一般。
完全就沒有頻臨戰爭的模樣,大抵真的是因浮華安逸的生活怠倦了。
赫蓮將最後一筆訂單劃下後飲了口早已涼掉的茶,纖細的身子斜斜倚在櫃檯前,已經很晚了,到了打烊的時間,店裡尚有幾個小姑娘興致勃勃地挑試衣服完全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店裡的燈光明燦燦的,在初夏潮濕的夜中有種讓人眩暈的錯覺。
誒誒,年輕真是好啊,自己都老了。
赫蓮瞟了一眼鐘,撫撫額捏住眉心,小姑娘們穿著甜美清爽的衣裙,花朵圖樣綴著水溶蕾絲邊。一邊高聲說笑一邊在鏡子前轉悠。
“話說,我今天在街上看見久違的雅蘭大人了呢,真的好帥呀,那馬車,哎哎,真漂亮,怎麼看已經不是貴族所能擁有的程度了。”
“喂,關於雅蘭大人的問題你今天已經說了三十一遍了。你只是望見了馬車裡的側臉而已吧。”
“可是真的好帥啊,”小姑娘捂臉一望天花板,“漆黑的頭髮加上深邃的綠寶石眼睛,簡直是沉斂優雅的代名詞呀!”
說完又羡慕望向老闆娘,赫蓮明顯一怔。
怎麼?
“赫蓮姐姐的頭髮好漂亮啊,以前有做過嗎?”又卷又軟又長,小姑娘眨著星星眼,“我也好想染成黑的呀!”
“是啊是啊,聽說帝都裡有美髮店開始提供黑色染髮劑了呢!”
“真的嗎?”
赫蓮有些失笑,搭在額間的手緩緩擱在櫃檯上,“這個,還是不要了。”
“哎?為什麼?”
黑髮黑瞳的東方人曾經一度被視為不祥的象徵,只不過到了這個年代漸漸遠去而已,隔閡還是有,到了面前這幾個小姑娘這個年代就完全不知道了。
說起來,當年加里弗雷德夫人的東方人身份在上流社會界也鬧過一陣,姓氏為端木的東方神秘女子,無論她的丈夫如何保護要也無法抹卻她在貴族中受到排斥的現實,雙方的孩子雅蘭在幼時也被不祥的謠言和異樣的眼神纏繞,雖然那種陰鬱的氣質感被如今的風流輕佻代替,眸中屬於東方人的幽深是不可否認的。
“嘛,這個說來話長,”赫蓮擺擺手轉移話題,“剛才你們不是說雅蘭公爵嗎?你見著他怎麼了?”
“呼呼,其實也沒什麼啦,只不過太久沒見到了而已。”小姑娘臉紅了紅,“想當初他和伊里亞德殿下一樣是我的偶像呢,伊里亞德陛下結婚的時候我還難過了好一陣子,心想啊,我現在只剩雅蘭大人了。”
另一姑娘斜睨她一眼,“可雅蘭大人的妻子命中註定是艾莉蒂公主殿下吧,你一輩子都甭想了。”
“嗚嗚,可他現在還是單身的說,”說完垮下肩膀,“不過連雅蘭大人這幾年都很少露面的說,而且吧……”小姑娘仰起臉疑惑地想了想,浮出迷茫的表情,“感覺雅蘭大人……變得陌生了呢。”
“誒,別想了,聽說商業街有個花店裡的店主很帥哦……”
赫蓮無心去聽幾個小姑娘再嘰嘰喳喳,玻璃窗外是黑沉寂靜的夜。
這幾年。
說起來,真的是到了可以使用“這幾年”這個詞彙的時候了。
對於她而言時光也就是那個模樣,早上開店晚上打烊,偶爾被某個冷冰冰的男人無理取鬧折騰得起不了床,總之就是這樣。
她覺得挺好。
可帝都又換了模樣。
三年前血族皇子蘇醒內亂算是在暗中爆發,兩人仍是表面上以兄弟相稱實質上手腕政策動用多少,而人界這邊卻意外地平靜下來,只不過邊關那邊有了跡象,蟄伏的獸蠢蠢欲動。
或許就差一個導火索什麼的。
伊里亞德王子在扶持下繼任為國王,年輕國王不若前任有號召力,大臣貴族的勢力日益龐大起來,一年後迫於政治壓力娶了某位貴族的女兒作為王后,好在王后是真心愛他,兩人關係也只是上流社會浮華的和睦。
至於教團那邊倒是混亂,換血清理了一大撥人,各種理由和旗號,教皇的權勢實際上已經搖搖欲墜了,想到這裡那位年輕公爵還當真厲害,想到這裡赫蓮提提眼角,幾百年的教團勢力三年內被他轟得四分五裂,說起了也怪教團那邊天真地倚靠他的權財能力太多。
亦或者是,當年拿那個女孩子威脅他,做得太多。
再年輕也是只獅子啊,他。
當年也算是帝都風流的英俊貴族,多少少女偶像,現在出面太少匿了聲跡也只被她們在聊天中當作惋惜和懷念的話題,下一句被新銳帝都美少年直接帶過。
小少女的心思真難猜。
“好了,你們幾個小丫頭片子,姐姐我要睡了,”她把她們試穿的衣服一件件收好,“你們是有精力,把我累成老女人了才開心是嗎?”
幾個小姑娘擠在一起發出一連串笑聲。
小姑娘,十六七歲,挺容易喜歡一個人的。
各種程度上的偶像崇拜,見到一異性,高富帥,英氣逼人氣質斐然,若是再有副討人喜歡的油滑腔調,她們是最抵擋不住了。
真的挺容易的。
三年前時那個少女還的確曾經被談論過的。
“不是一直傳言有個白頭發的未婚妻嗎?”“聽說長得很醜。”“我可聽說十分美貌啊,伊里亞德王子也曾被她吸引過呢。”“總之啦,那個未婚妻走了呢!”“應該是走了吧,都沒見過她了。”“肯定雅蘭大人甩了她吧。”“我倒聽說是她自己離開的呢。”……
……
說到底,變成了談資中一概而過的插曲。
真的挺容易的,喜歡一個人。
喜歡到連什麼都不要的,約摸只有那傻姑娘一個了。
好不容易將她們打發走,她隨便把店收拾了一下,心想著果然還是得雇個工,而且還只能是女工。
當年她的一個男工——模樣還不錯地朝她追求時,那個悶石頭樣的男人直接一聲不吭將那人戶口本改到了克萊什大陸最西邊的索拉瓦大沙漠,乾脆地將其掃地出城。
她偷偷地笑,這是他唯一的一次不守規矩的出格,原因很簡單,那男工向她告白時情難自禁想親她被一把撞見,一把劍直愣愣射過來了,貼著他耳廓擦過去,嘣地釘在後面牆上。
他說,你親上去試試。
那氣勢,嘖嘖。
她眯起眼打了個呵欠。
夏日的夜溫潤而潮濕,一輪明月,彎而亮的靜靜落在高空。
帝都聖天大教堂燈火通明,那連綿數個世紀裡大氣優雅的精緻宗教建築群中,屬教皇住處最為華貴霸氣。
尖頂房屋,窗柩間鏤空雕花,聖女祈禱的飛翔石像築於數個角上,月光籠罩下仿佛天國聖賢者所宮殿。
“是的……對,對……”
臥室內教皇穿戴整齊,對鍍金雕花話筒低聲喃喃。
“一切都需按計劃進行,請毋需擔心。”男人說話極穩,“未來一定若您所願,大人。”
扣扣,敲門聲響起。
“請稍後,”教皇低喃一句,放下了話筒,威嚴提高了聲音,“這麼晚了什麼事?”
“非常抱歉教皇大人,大殿內突然湧進一大批國王軍……”說著就覺得不對,“是國王軍強行包圍了教堂教皇大人。”
教皇一怔,立刻站起,眉間凝出一抹烏雲。
夜間大教堂兩側燈火灼灼燃起,國王軍身著制服整齊地佩劍候於兩側,佇列一路蜿蜒到了祭台,天空之神神像及十字架下祭臺上紋布刺繡精美泛出金光,祭台天頂的琉璃窗一直未關上,清冷幽幽的月光落進建築,與火焰形成對比。
教皇身披長袍手持聖經邁進教堂大殿時便望見這個光景——
神像下那唯一的一抹冷光,零零碎碎撒在一身黑衣的男人的肩頭,整間大殿裡最靜最清的光芒勾勒他修長的身影,餘下的皆是昏暗,地獄飄來的,一朵朵明紅火花下的昏暗,昏暗中是一名名士兵木然的臉,劍鞘隱隱約約流溢出冰冷。
遠遠的,立於那最聖潔最尊貴的祭台前,男人手拄著風隼族徽的手杖,背對著他們,仰頭安靜無聲地凝視天空之神的祈禱雕像,上面掛著金石和彩帶,是教堂的人供奉的。
他的身旁,一名皇家騎士團藍白制服的棕發男子緩緩走出,走到祭台臺階下的中間,五官堅毅硬朗,茶色的眸子毫無波瀾地望向教皇。
赫倫。
“許久不見了,教皇大人。”
他道。
教皇沉下氣回敬他的目光,又將目光放向赫倫身後祭臺上的黑髮男子,這個年輕人周身收斂的氣息愈加不留痕跡,這幾年裡在政界的手段次次狠厲,謠言輿論當下瘋傳他怎麼會沒聽到。
“教皇大人……”門外一年輕小祭司低聲呼喚,他皺緊了眉頭,擔憂地望向祭臺上男人,教皇回頭,慈祥笑笑,轉而面向大殿朗聲道:
“夜是神明那片刻的安憩地,它恩眷萬物恕贖罪惡,尤利金大人在如此寧靜的安詳之夜造訪神的領土,有何貴幹?”教皇眉眼間虔誠嚴肅,毫無矯作地一步步靠近祭台,門外的祭司神官聚在一起,緊緊盯著國王軍們的一舉一動。
“在下有令在身,麻煩教皇大人隨在下走一趟。”赫倫出於教養到底還是行了一禮,不卑不吭道。
“哦?”
“麻煩大人來細細述說一邊與血族那邊聯盟的的計畫。”
教皇身形一僵,又迅速恢復,“尤利金副團長大人在這裡何意?深夜前來打擾眾人安眠,卻說此等離奇之事。”他閉眼在胸前劃下十字,“願主寬恕您。”
“神明若是看見不至於如今,”赫倫一瞬不瞬盯著他,“神受到了矇騙。”
“放肆!”站在門口的小祭司叫起來,“不許污蔑神聖的教皇大人!”
“失禮,若是有半分不屬事實教皇大人大可一個字一個字地指正出來。”
“大膽,你以為站在你面前的是誰?!是神授權的使者,神之意志的通靈者,他是全大陸教團的最高司法官,我們,以及眾多克萊什子民信任的教皇大人!”說著小祭司挺起胸膛,驕傲地仰起頭,“而你,只會帶庸俗的士兵,那些殘忍染血的兵器來踐踏神聖的領地!”
小祭司漲紅了臉,氣喘吁吁,身旁一隨從瞪目而去欲拔刀,赫倫一個手勢攔下,回首看了一眼身後。
祭臺上的黑髮青年仍舊靜靜立著,望見的只是背影。
他站在雕像前,琉璃天頂月光蔥蘢清澈,鍍下一圈光暈,將天空之神神像的容顏映得柔和模糊。
“小少年,在下問你,”赫倫回過頭不紊不急地開口,“教皇之力在何?”
“在倫理和信仰上永無繆誤。”笑祭司立即回答。
“那若教皇大人違背了神賜予的職責,該如何?”
“不可能,教皇大人不是庸俗的普通人,他是神聖的神職者!”小祭司急了,“你不就是替人辦事的兵頭頭嗎?”說著朝他身後的年輕公爵叫道,“傲慢貪婪的兇殘貴族,把你的兵帶離這裡!教團會以最高神權者名義向皇室提起申訴!”
“阿瓦達。”教皇低喝一聲,“休得無禮。”
名有阿瓦達的祭司瞪了一眼,不甘收了聲。
“教皇大人還是跟在下一起走一趟比較好,”青年冷冷說,“教團數百年,越來越沉淪於與權力在下可以理解,只不過狂圖在精神上全面控制人類這種事還是別做比較好,”他看了一眼狠狠瞪他的阿瓦達。“他們信仰的背叛,大人恐怕承擔不起。”
“沉淪於與權勢的,不正是副團長大人身後的公爵嗎?”教皇冷冷抬首,“三年裡髒了多少次手攬了中央廳大權,神都看著呢,尤利金閣下如何能脫得了關係。”抬頭,聖經無風自動,頁呼啦啦翻動。
“區區普通人類妄想消滅整個教團麼?真是可悲啊,讓神來告知你你的弱小罷——”
“教皇大人您心急火燎地巴結了血族右派,中央院已經獲知了情報。”赫倫轉身,一左一右兩名死士暗衛于陰影中流瀉而出,利刃暗器冷冷閃爍,攔于教皇面前。
門外祭司神職守衛湧了進來,符咒金光閃閃發亮。
殺意一觸即發。
月色今夜極盛。
他仰頭,整張英俊的臉龐洗潤于月光裡,身體也陷在裡面,眼微微闔著,靜謐淡然,仿佛隔了層悄悄的霧。
赫倫走到他身後,微微頷首,“雅蘭大人。”
男人慢慢轉身,慢慢望向赫倫,然後,慢慢笑了。
漆黑的發梢下是雙幽深的綠眸,清輝照不進去,好像是真正的黑色瞳孔,月光裡山澗浸洗一般。
他一眼望下祭台,目光悠遠而淡泊。
教皇已經被自己的法術反彈穿透了胸膛,血流在刻印暗花的大理石地面上。他一步步無聲靠近,腳步踩在空氣中,走到教皇身前,垂眸溫文地注視教皇抽搐的頭顱。
“明日樞機主教決定新的教皇,大人您盡可安息。”
他淡淡說完,轉身大步走出教堂,赫倫緊緊跟隨,身後一排排響起軍人拔刀的聲音,寂靜的夜裡月色清清,他踏出時銀色朦朧。
銀白的嬌弱身影腦海中一晃而過,他身形頓了頓,就被人拉住了。
竟是那小祭司。
“你,你叫他們住手,……”他快哭了,臉色慘白的,說話哆哆嗦嗦的,“你不能這樣,這是教團,你不能這樣踐踏……我們不能沒有教皇大人,嗚嗚,你這個瘋子……”
雅蘭垂頭,細細望著少年的臉,聲音輕柔的。
“阿瓦達,這個世界上沒有神職者,我們都是普通人。”
會犯錯,會懦弱,會逃避,會悔恨的,普通人。
教堂裡教皇垂死掙扎地嘶吼咆哮了過來。
“雅蘭·克盧梭比特·加里弗雷德,你會為這一切付出代價的!”
他自顧自笑了笑,頭也不回地離開華美高貴的帝都大教堂,走進月光下的縹緲黑暗中。
夜色深深,夏季的風微微悶熱。
大抵過不了多久,便會有了蟬鳴吧。
還會有什麼代價呢?
明明那最慘烈,最殘忍的代價,在那個雪鎮的清晨,他已經真實而不可挽回地,受過了。
聲嘶力竭鈍痛到心裡面,一刀一刀靜謐地剜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