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喪之期已過,濛山縣重恢亮麗。
少年郎君、娘子們,俱棄縞素,著綵衣,欲往城外,登高望遠,順便採擷茱萸、吟賞秋菊。
重陽至,當於高處,飲酒祈福。
當然,此些歡娛之事,多為風流浪漫士子所為,尋常窮苦百姓,根本無暇欣賞秋之高潔。
胡玉林自認為凡夫俗子,秋色再絢爛也與己無關。
因錦食軒重新開業,他忙得腳不沾地。
段長錦為人厚道,作為掌櫃,得店僕、食客喜愛。然其品性,不宜為商。
且錦食軒已存數十年,從未修葺,缺漏陳舊之處,易令人心生不喜。
胡玉林知曉食客心思,遂重新修整,令其煥然一新,觀之愈加敞亮開闊。
不僅如此,容奚借鑑後世之巧思,推陳出新,造許多精緻木牌,每一支上刻一菜品與其定價,置食案旁的暗盒中。
因菜品會不斷增多,將諸多菜名合刻一塊木牌上,更改不易,故單獨刻牌。
重陽節開業,有半折優惠,舊客因情面,至錦食軒入座。
一絹衣食客,見店內陳列精美,器具如新,且菜品以木牌刻之,供人隨意挑選,便覺新奇有趣,喚來店僕。
「這些菜品此前從未聽聞,莫非是段掌櫃招攬新庖之故?」
店僕笑著回道:「貴客您可說對了,小店確有新庖,此些菜品旁人可沒吃過,」他說著,湊近悄聲道,「就連盛京都沒有呢。」
「當真如此?」食客驚奇問道,「連盛京都沒有?」
店僕指著暗盒中的木牌,「貴客不妨先品嚐兩道試試?」
食客思慮幾息,問:「豆芽為何物?炒又為何意?」
「黃豆於水生芽,清脆爽口,置鐵釜中用旺火爆炒,格外香甜,物美價廉,此為素菜,貴客不妨再搭配一道炒肉絲,保證焦脆可口,味香彌久。」
受店僕之言所惑,食客遂頷首同意。
店僕記下菜品相應號數,微笑離去。
須臾,菜餚置案,濃香四溢,堂中其餘食客俱被吸引,歪首來瞧。
食客挑箸先嘗豆芽,入口脆而不澀,軟而不柴,且色味俱全,確實爽口至極!
再品肉絲,肉去筋膜,精瘦耐嚼,且用油爆炒後,極為酥脆鮮香,也不知那庖廚用的是何種技藝,竟美味如斯!
不過兩口,便已俘獲食客全部心神。他已然不顧風度,埋頭悶吃,以風捲殘云之勢,就著咸餅、茶水,將盤中之物掃蕩一空。
其餘食客早已忍耐不住,好在錦食軒後廚火力旺,鐵鍋大,有店僕幫襯,姜娘子速度極快,一盤又一盤出鍋,被店僕捧至食案。
店僕於途,偷咽涎水。
一時間,大堂內,濃香遍佈,直飄入坊市廛肆間。路人嗅之,只覺饞蟲俱現,尋覓而去,湧入錦食軒中。
然,食材、人力有限,錦食軒不過開業兩個時辰,便關門打烊。
品嚐過珍饈的食客,自然心滿意足,捧腹出軒,並打定主意,明日再來。
未曾嘗鮮之人,均扼腕嘆息,只怨自己來遲一步,至家中以膳充飢,卻覺寡淡無味。
錦食軒生意頓時火爆。
其餘食館,欲習其菜式,卻無論如何也推測不出,到底何為炒。
究其緣由,不過是吃了鐵釜的虧。
錦食軒熱鬧喧嘩,容宅依舊清冷寧靜。
院中,容奚正用黃土吸附雜質,身旁劉小少年手舞足蹈,將錦食軒盛況述於容奚。
因讀書習武,劉子實周身氣質,已與此前迥異。
且自容奚魂落大魏,家中膳食.精細可口,少年身高竟又竄高些許,如今身著窄袖皂衣,髮帶幞頭,儼然英武兒郎模樣。
「郎君,您在做什麼?」
容奚笑答:「蔗糖中存有雜質,故其色為朱。我正去除雜質,其澤或如白雪,盈透可愛。」
劉子實如今見識不少,愈發察覺容奚深不可測,聞言奇道:「郎君,此法當真可變朱為白?」
「你且瞧著。」容奚微笑起身,「過幾日再看。」
這時,劉和緩步從宅外而來,至容奚面前,道:「郎君,僕已問過,鎮上確有欲賣田地之人,只是田並非全是好田,可對方一口咬定,買田之人,必須好歹俱買。」
「可。」容奚頷首。
他想屯幾畝田地,便讓劉和去問,未料真有人急需錢帛。
劉和聞言,不禁提醒:「郎君,真要買歹田?」
容奚頷首,「歹田,不過土不肥,地不沃,如此並不礙事。」
貧瘠之地,稍加培育,便可成沃土。
「郎君,僕這就去。」劉和言罷,就要轉身離宅。
容奚勸阻,「天色已晚,明日再去不遲。」
翌日巳時,一主二僕,同行至賣田人家。
屋舍簡陋,垂髫甚多。
數名少年、稚童於門外捉蟻,見生人至,矜持靦腆,往門內挪去,不敢多言。
劉子實與他們還算熟識,見狀上前一步,問:「三郎,你阿耶阿娘可在?」
被稱「三郎」的少年,驀然瞪大眼睛,「你是劉呆子?」他仔細打量劉子實衣著樣貌,滿目不可思議。
劉子實以前有些憨傻,故綽號為「呆子」。相熟少年呼喚習慣,竟一下子脫口而出。
「阿耶!阿娘!來客人了!」另一稚嫩少年進屋喊人。
須臾,一麻布褐衣的中年男人,行至門外,見到劉和,勉強露出滄桑笑容。
「劉翁。」他瞅見容奚,微微一愣,「想必這位就是容郎君。」
容奚笑道:「張郎君,幸會。」
「快請進屋。」張郎君面容憨厚,笑著攜三人入內,吩咐其妻捧茶待客。
「張郎君不必客氣,今日前來,是為易田之事。」容奚語調不急不緩,「無論好歹,我皆願與你交易。不知錢帛幾何?」
張郎君與其妻對視一眼,用手指比劃道:「此數郎君以為如何?」
依照市價,價格已算公道,容奚未有遲疑,立即回道:「妥。若郎君今日有閒,不妨與我同去請教裡正?」
田地過戶之後,才算容奚名下。
未料他如此雷厲風行,張郎君怔愣幾息,因其妻扯袖方醒,茫然起身道:「有閒,有閒,這就去。」
錢帛足夠,事情順利辦成。
歸去途中,容奚見張郎君神思恍惚,怔然無措,不禁開口詢問:「奚冒昧相問,郎君日後有何打算?」
「我也不知。」中年漢子沉聲嘆道。
他易田之舉,是因父親重病,需錢帛支撐,若非如此,他也不會拋去安身立命之本。
今後之路,當走一步看一步。
「我正缺佃戶打理田產,若郎君不棄,可否助我?」容奚忽然問道。
張郎君目瞪口呆,這分明是容郎君助他呀!他家沒啥特別之處,就是勞力多!
「郎君大善!」
他猛地躬身大拜,長揖及地。
傳言實在不可盡信!郎君如此仁善之人,卻被坊間傳成那般惡人模樣。
買地花費眾多錢帛,容奚卻並不心疼。如今煤爐風靡,錦食軒蒸蒸日上,他每月利錢只會越來越多。
回至容宅,他正欲去信胡玉林,卻忽見一白色飛禽,劃空而至,落於廊簷之上。
一人一鳥對視半晌。
容奚無奈先啟口:「白霜?」後展臂相邀。
驕傲如白霜,這才飛躍至他臂上,抖動長羽。
見它左足綁縛紙筒,容奚取下,白霜又飛至窗檯休憩。
吩咐劉子實給它喂食,容奚至書房,展開書信,見署名,乃陳氏川谷。
書信覽畢,他略一思索,迅速回信,由白霜帶回。
「子實,稍後我與你同去縣城。」
冶鐵之法,他已讓守原兄獻至官府,為何陳川谷卻於信中言及,他因思念炒菜,欲求得薄釜製法?
陳氏三人,絕非尋常走商,若為權貴,當知官府之事。又或者,他只是為了求證某些事情?
不論如何,他都得去面見姜衛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