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道珠生怕朝廷軍隊找不到她,左思右想了半晌,乾脆連木屐也甩了出去,夜黑風高的,險些砸到那些惡人的臉上。
馬車終於停下,已是一個時辰之後。
戴著鬼面的男人掀開車簾,態度竟然十分恭敬:“恭請神女!”
其他人也都虔誠地異口同聲:“恭請神女!”
裴道珠扶著車壁,心裡發毛。
她一介俗人,是哪門子神女?
這群人看起來既不是圖財也不是圖色,當真詭異。
她見他們沒有害她的意思,才小心翼翼地踏下馬車。
山脈深處,燈火明光。
一座略顯破敗的巨大神廟矗立在正前方,牆壁和立柱上雕刻著神明圖騰,掛在簷角的宮燈上繪製著形狀妖異的白山茶,這座廟宇宛如憑空出現的海市蜃樓,很難想象深山之中會存在這種建築。
裴道珠的目光落在神廟前。
神廟前站滿了男女老少,每個人都身穿繡有白山茶的白袍,戴青面獠牙的鬼面,雙手宛如束縛般交疊在胸前,齊刷刷地盯著她,面具後的眼神熾熱而瘋狂。
裴道珠自詡鎮定,卻不由自主地起了一身冷汗。
若是劫財劫色也就罷了,起碼知道人家想要什麽,可是現在的場面如此詭異,叫她不知道該如何應付。
她小小聲:“那個——”
“神女!”
“神女!”
“……”
突然之間,所有人都狂熱地呼喊起來。
裴道珠猝不及防,被白袍人簇擁著帶進了神殿。
神殿裡矗立著高達三丈的巨大神女雕塑,右手撚一枝白玉雕琢的白山茶,以詭譎的表情俯瞰殿宇。
“你們要做什麽——”
裴道珠驚慌不已,可是所有的掙扎都是徒勞。
她被人摁在了雕像下方的高座上。
無數白袍人擠進殿中,朝她跪拜,虔誠地高呼神女。
裴道珠怔怔盯著他們。
合著這群人搞出這麽大的陣仗,是把她當成了他們教派的信仰,想要叩拜她?
她聽說過,如今世道很亂,北方群雄並起,連年戰爭讓無數百姓流離失所,為了寄托夙願,民間誕生了很多光怪陸離的教派,沒成想她竟然遇上了。
她定了定心神,鼓起勇氣問道:“拜也拜過了,諸位可否放我回城?花神宴還沒結束,我還得去淮水邊祭祀春神,祈求南國風調雨順呢。”
白袍人並不搭理她,仍舊狂熱地跪拜祈福。
更有過分者,甚至膝行至她的腳邊,仰起那張青面獠牙的臉,以近乎貪婪的姿態,小心翼翼地伸手觸摸她的裙角和腳踝。
裴道珠滿心不適。
她強忍惡心,乾脆扮演上神女的角色,斬釘截鐵道:“既然尊我為神女,那便要聽我的,我要回城,立刻送我回城。”
“神女!”
那群人紛紛露出驚喜的目光。
“神女承認了,她就是神女!”
“這一次,咱們沒有找錯人!”
“快,送神女回天上,讓她在天上保佑咱們!”
滿殿都是欣喜若狂的私語聲。
裴道珠還沒弄明白要怎麽送她“回天上”,就看見他們傾巢而動,取來火油、乾柴等物,盡情地灑在神殿裡。
裴道珠:“……”
她咽了咽口水。
這群瘋子,莫不是打算……
活活燒死她?!
她楚楚可憐:“我現在說我不是神女,
你們信嗎?” 沒人搭理她。
眾人弄好火油,便聚在殿中手舞足蹈,哼唱起詭譎的歌謠。
仿佛在他們眼中,接下來的縱火殺人不是犯罪,而是一場祭祀神明的狂歡。
隨著歌舞接近尾聲,上百名白袍人有條不紊地退出神殿。
裴道珠眼瞅著一名白袍老者拿起火把,似乎是打算點燃這座神殿,好送她“回天上”,連忙道了聲“且慢”。
她盯著火把,心急如焚。
她失蹤這麽久了,仍舊沒有人來找她。
建康城那麽亂,朝廷甚至很可能根本就沒發現她不見了。
除了阿娘,這世上無人愛她,也無人救她。
她指望不上朝廷的軍隊,也指望不上虛無縹緲的神明,她的命運捏在自己的手裡,她能指望的只有自己。
她故作委屈:“自打我來到人間,便沾染上了人間俗氣。可否容我沐浴更衣洗去塵埃,再返回天上?”
她下馬車的時候,聽見了水流聲。
神殿附近,應是有河流的。
若能借著沐浴之名,從河中逃跑……
白袍老人盯著她。
在山裡顛簸了那麽久,又沒了金釵挽發,少女看起來美則美矣,卻到底是狼狽的。
大約覺得神女就該乾乾淨淨地回天上,老人喊來幾名白袍婦人,叫她們帶她去神殿後面的河流沐浴梳頭。
裴道珠悄悄松了口氣。
神殿後方,河流清澈。
裴道珠坐在河岸邊,透過河面倒影,看見那幾個白袍婦人提著燈站在自己身後,儼然一副嚴密看守的模樣。
腳丫子攪動河水,打碎了河面倒影。
她回頭,朝幾個婦人嫣然一笑。
月光皎潔。
水邊的白衣少女容色嬌美,笑起來時宛如神明。
婦人們癡癡看著。
不等她們回過神,裴道珠恰似一尾魚,輕快地躍進了水中。
幼時喜愛遊山玩水,她是懂水性的。
她徑直潛進水底,無視水面上傳來的驚呼聲,以最快的速度往上遊而去。
裴道珠不敢回頭。
她拚盡全力,也不知遊了多久。
直到體力用盡意識模糊,她才氣喘籲籲地趴到岸邊。
她吃力地爬上岸, 歇了片刻,就看見不遠處火把如遊龍,一隊兵馬正疾馳而來,是朝廷的軍隊。
為首之人,她熟悉至極。
他竟親自來找她了……
裴道珠心情複雜了片刻,隨即啞著嗓子呼喊:“玄策哥哥……”
蕭衡疾馳而來。
他勒住韁繩停在裴道珠跟前,朝四周看了幾眼,像是沒找到期望的東西,才轉向渾身濕透的少女:“你怎麽會在這裡?”
裴道珠抿了抿蒼白的唇:“你不是來救我的?”
蕭衡頓了頓,敷衍道:“自是來救你的。抓你的惡人現在何處,帶我去找他們。”
裴道珠朝他伸出手,不答反問:“金釵和木屐呢?”
蕭衡像是著急去做什麽,眉梢眼角掠過不耐煩,語速很快:“什麽金釵木屐?”
裴道珠挑眉:“我沿途用金釵木屐做了記號,指望朝廷的軍隊跟著記號來救我。你既不是跟著記號來的,那是如何發現我的?重山疊嶂,想在這裡找人,很難吧?”
蕭衡沉默。
夜風清幽,林木蕭蕭。
裴道珠嗅著一縷若有似無的花香,若有所感般看向自己的袖角。
一隻閃爍著微弱螢光的蝴蝶,正停留在她的袖角上。
她不是蠢人,安靜片刻,忽然笑了:“原來如此……”
原來這突如其來的災厄,不過是一場有預謀的博弈。
原來她自以為是的風光,不過是在充當這個人釣魚的餌。
原來這看似光風霽月的男人……
什麽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