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道珠凝視著馬背上的男人。
今夜的蕭衡,束著高高的馬尾,額間系一根黑色抹額,箭袖玄衣背負長弓,宛如北方長夜裡的孤狼,是肅殺的模樣。
山風吹過,濕透的衣衫緊貼肌膚,令裴道珠遍體生寒。
她眼底掠過奇異的情緒,忽然笑道:“那些白袍人抓我的時候,曾說,‘這一次沒有抓錯人’。想來,在我之前曾有不少姑娘被他們迫害。玄策哥哥為國為民殫精竭慮,阿難十分敬佩,怎會恨你?”
她的語氣輕飄飄的,辨不出喜怒。
蕭衡也並不在意她的喜怒,隻道:“帶我去找他們。”
裴道珠看了眼他身後的兵馬。
她道:“對方在山中建了一座神廟,裡面有不少稚童和婦女。你帶著軍隊大張旗鼓地過去,恐怕會打草驚蛇,若是他們拿老幼婦孺做人質,豈不糟糕?”
蕭衡挑眉。
裴道珠聲音清婉:“玄策哥哥不妨喬裝打扮,單獨與我同往。你把路記下來,明兒天亮了,做好萬全的準備,再率領軍隊去捉人,不是更好?”
山中的月光清幽皎潔。
容色絕代的少女,安靜地立在樹影之中,仿佛楚地的山鬼花神。
她是如此的嬌弱纖細,看起來半點兒威脅也沒有。
蕭衡轉了轉手中長槍,允了。
……
裴道珠帶著蕭衡,沿河流而上。
走了約莫半個時辰,那座神殿終於呈現在面前。
裴道珠的重新出現,令那群白袍人欣喜若狂,連忙把她簇擁回高座,以失而復得的姿態,虔誠地跪倒在殿中,激動地口呼“神女”。
裴道珠瞥向蕭衡。
男人盯著牆壁上的浮雕,不知在想什麽,鳳眼竟然漸漸泛了紅。
若是以往,她大約會起幾分好奇。
然而如今,她對他的事毫無興趣。
她裝出一副神神叨叨的模樣,對白袍人輕聲細語:“借著沐浴之名離開,並非是逃跑,而是察覺到周圍有一位迷路的信徒,因此前去接引。這位郎君,便是那位信徒。他願以身殉道,隨我共赴天上……你們可以動手了。”
殿中寂靜了一瞬。
蕭衡回過神,四周已經圍滿了狂熱的信徒。
他後退半步,盯向裴道珠。
少女歪頭,朝他嫣然一笑。
蕭衡沉聲:“裴道珠?”
為了以防露出馬腳,他來的時候沒有帶武器。
赤手空拳對付上百人,雖然不是沒有勝算,但畢竟不能做到一擊必殺,今夜打草驚蛇的話,再想混進這群人之中,將難如登天。
而這個機會,他等了整整三年……
裴道珠起身,步態輕盈地走向他。
白袍人恭敬地為她讓開路。
她在蕭衡面前站定,朱唇輕啟:“你算計我的時候,可曾想過我會遇見怎樣的危險?”
蕭衡不語。
裴道珠會遇見怎樣的危險,這不在他的考慮范圍之內。
人人都說蕭家九郎是光風霽月的君子,但他自己知道,他比誰都要殘酷。
名滿天下的蕭家九郎,其實只是個不擇手段的小人。
裴道珠面色涼薄:“你早就知道我想取代崔凌人,卻不拆穿我,由著我一步步踏進深淵……明明我才是你的舊情人,你心疼崔凌人,為何卻不肯心疼心疼我?都說舊愛不如新歡,從前我不信,如今卻是信了。”
蕭衡眯了眯鳳眼。
眼前的少女美貌嬌弱,心思手段卻極端狠辣。
某些時候,像極了他。
他平靜道:“算計我,你又能得到什麽好處?”
“算天算地,也不全是為了好處。”裴道珠與他四目相對,“玄策哥哥,哪怕殺敵一千自損八百,我也想爭一口氣。我不是聖人,世人負我,我便負世人。”
仍舊記得那場夢境。
為了平息戰爭,她被朝廷送去北國和親。
一去,十年。
明明為南國爭取了十年休養生息招兵買馬的機會,明明也算是平定北方的功臣,卻在九州一統之後,被天下人視作禍國殃民的妖妃。
南國的皇族得到了天下。
四海的百姓得到了和平。
可她裴道珠得到的,卻是家破人亡,卻是紅顏禍水一世罵名。
世人負了她。
如果善良得到的是淒慘的下場,那麽她情願變得自私一點。
這輩子,欺負她的人,她一個也不會放過。
蕭玄策,也不例外。
蕭衡輕笑,像是並不意外她會說出那番話。
他傾身覆在裴道珠耳畔,低聲:“殺敵一千自損八百,是下策。合作共贏的算計,才是上策。我與你做個交易,你幫我除掉花神教,作為報酬,你家欠下的債,我來還。”
裴道珠報之以不信任的目光。
蕭衡認真:“以蕭家先祖的名義起誓,這一次,我絕不騙你。”
裴道珠抿了抿唇。
世人崇信神佛,最看重先祖和誓言。
蕭玄策到底是信佛的,既然他發了誓,那就不會騙她。
更何況,幫蕭玄策除掉花神教,也是在幫她自己。
她有意把殿中人都支走,好尋找逃出去和軍隊匯合的機會,於是對周圍人道:“我與他有話要說,可否請你們暫時回避?”
一名白袍老人恭聲道:“神女, 吉時快到了,耽擱不得。”
不等裴道珠再說什麽,他吩咐幾名婦人帶她去沐浴梳頭。
大約是怕她又跑了,這次是在偏殿準備的浴缶。
裴道珠悶著頭梳洗乾淨,婦人捧來潔白的裙衫,侍奉她穿上。
等回到正殿,卻見殿中多出一方長長的青石案台,案台邊擺著筆墨,蕭衡坐在案台邊,挽起袖管,淡然研墨。
她不解:“這是作甚?”
這崇尚異族神明的教派,竟還整起中原的風雅來了?
婦人道:“神女之前說,想乾乾淨淨回到天上,長老左思右想,決定為您洗去塵埃之後,再為您留下白山茶的印記和福語,算是我等為您餞別的贈禮。您回到神座以後,請不要忘記我等信徒,請賜福於我們。”
她恭敬地行了個禮。
裴道珠笑了。
這些人神神叨叨的,世上有沒有神明都不好說,這些亂七八糟的儀式,他們是怎麽想出來的?
她又望向案台,筆墨倒是齊全,只是沒有紙張或者絹布。
她笑容一僵,心底突然浮起不妙的預感。
下一瞬,兩名婦人忽然解開她的系帶。
裙衫委地。
她愕然地站在神殿裡,細腰靠著案台,青石案台襯的她有如雪玉雕琢,偏那唇紅齒白又添幾分嬌豔溫軟。
蕭衡低眉斂目,修長白皙的手慢慢執起毛筆,輕舔硯台。
神殿之上,燈火明光。
拈花的神像半闔著眼,似也動情。